杨宗保见雷坤听到自己名字时面色微变,踏上一步,说道:“不错,我便是杨宗保。你们是卓不凡的弟子么,他人在哪里?”雷坤虽然明知对方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又有师妹在暗处监视,但不知为何,被杨宗保两道闪电似的目光一迫,仍不由后退半步,道:“你找家师何事?”此话出口立时后悔,心知自己无意中坐实了杨宗保心中猜疑。杨宗保微微一笑,道:“兄台放心,叫你那位师妹也放心,杨某今日来此,绝不是来打架的,某种程度上,咱们也算自己人。”
他此话一出,雷坤更是面色大变,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么阁下究竟为了何事?”杨宗保双手抱臂,悠然而立,说道:“我只是想让阁下帮我带一句话给尊师。”雷坤道:“什么话?”杨宗保扫了他一眼,一字一字说道:“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见雷坤满脸狐疑,又道:“若你师父也听不明白,便让他亲自来找我。”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又笑了笑,还未等雷坤回过神,便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雷坤兀自呆立,瑞珠已来至他身后,问道:“师兄,你在想什么?”雷坤啊了一声,回转身去,望着师妹端庄的面容,说道:“姓杨的小子所用的内功心法,似乎是咱们鬼谷门的功夫。”瑞珠知道若是旁的,师兄未必及得上自己,但若论到武学,师兄却已可称得是大行家,点头道:“这小子果然与师父有些瓜葛。”雷坤说道:“我也是这么想,要知道会鬼谷门功夫的虽然并不止咱们师兄妹几人,但这小子所用的‘金鼎功’心法,却很显然乃是师父嫡传。”瑞珠与他自小一处长大,一望便知师兄心意,说道:“难怪师兄方才不抓那小子。”雷坤笑道:“我只是不想这般路盲草率,到最后坏了师父的大事。”
瑞珠听他说到师父,肃容道:“师兄顾虑的很是。”雷坤翘首望了望天色,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师妹还是早些歇息,明日一战,可不容易应付。”瑞珠笑道:“怕什么,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么些年来咱们这些师兄妹怕过谁来。”雷坤见她神色中露出几分孩子气,知道她有心要自己宽心,展颜笑道:“师妹说的是。”果然瑞珠嫣然一笑,道:“师兄,明儿见。”转身款款去了。
次日两人在客栈用过早点,瑞珠见时辰尚早,向雷坤道:“师兄,咱们去街上走走,这几日只顾着忙师父的事,还没逛逛大名府呢。”雷坤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笑说道:“如此也好。”两人并肩出了客栈,一路向大街上缓缓走了过去。彼时正值早市,走得一阵,界面上行人见多,各色店铺货摊琳琅满目,瑞珠少年心性,不多时便乐而忘返,只觉这也好,那也好,不过一阵功夫,便零零碎碎买了好些东西。雷坤与她青梅竹马,对这小师妹的性子极为熟悉,当下也不多说,只是乖乖在一旁跟着帮她拿那些物件。
两人走得一阵,瑞珠忽道:“师兄,你瞧。”一面说,一面走到一个货摊前面。雷坤好奇跟上,见师妹正凝望着一个紫檀木的弥勒佛挂件出神,笑说道:“你喜欢么?”瑞珠啊了一声,伸出雪白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那枚佛像挂件,笑说道:“是啊,你看他笑得多开心。”雷坤不懂她这小女儿心态,微微一笑,腾出手来正要掏钱将挂件买下,却听一个清亮温婉的声音说道:“老板,这个我要了。”紧跟着一个皓白如玉的手腕伸过来,将挂件取走。
瑞珠吃了一惊,转头一望,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披白衣的单身少女。只见她与自己仿佛年纪,肤色苍白,若有病容,然而风姿气度高华无匹,实是生平少见,心中不由暗惊:“想不到市井之中竟有这般人物。”见雷坤神思不属,显然也被这少女容光震慑,没来由生出几分妒意,扬起面孔道:“这东西是我先看中的!”那少女一笑道:“然而是我先付钱买下的。”瑞珠见那货摊老板在旁面露尴尬,而师兄雷坤似乎也有劝自己罢手之意,心中更是恼火,俏脸一板,向雷坤说道:“师兄,我喜欢那件东西,你给我要回来!”
雷坤见那女子生得秀美绝俗,一双妙目神光内蕴,似乎身有武功,心中暗暗纳罕,见师妹在这当口犯起性子,不由踌躇暗生,劝道:“师妹,那东西瞧着俗气,与你身份不相称,以后师兄找能工巧匠给你做个上好的,如何?”他不知自己如此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只见瑞珠俏脸发白,忽然从衣服里掏出一大锭银子,交给货摊老板。那货摊老板看碟下菜,立时眉开眼笑,走到白衣少女眼前拱手笑道:“抱歉得紧,这件东西还是卖给那位姑娘吧。”白衣少女微微一笑,只得将那枚弥勒佛挂件交了出来。如此这般之下,瑞珠终于还是拿到挂件,得意洋洋将那小佛像挂在脖子上,笑向雷坤道:“师兄,咱们走吧!”
雷坤见瑞珠如此,心中反倒有几分过意不去,笑向白衣少女拱手道:“对不住。”白衣少女又是一笑,却不答话。雷坤还要再说,见瑞珠远远的叫道:“师兄,你在做什么?”只得又捧着师妹买的一堆东西笑向那白衣女子点点头,远远跟着瑞珠去了。他们二人做梦都不会知道,眼前这孤身而来的白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卓不凡以为不再有任何威胁的穆桂英。当日她在荒林余家活转过来之后,又歇息了一日,便在天下文士大会举办的第三日上,留书给小翠,独自上路。如此这般紧赶慢赶,正好赶在今日,来到大名府中。
她心中有事,又记挂穆瓜常笑天等人,因此进城之后,一路向当日约好的一家小客栈走去,哪知在长街上无巧不巧,碰上卓不凡的两个弟子,更因看中同一件小挂件而起了争端。起初她与对方一般都未猜到彼此真正身份,但后来见到瑞珠被自己抢走心头好时气愤不已的模样,立时便想起当日在明月居见过的“千面狐妖”瑞宝,进而猜测出面前两人的真实身份。如此这般之下,她自然不好再生事端,因此当对方出重金买弥勒佛挂件时,一语不发,任由对方取走。
眼见那两人远远离去,她正欲举步离开,却听那货摊老板道:“姑娘,等一等。”穆桂英愕然回头道:“何事?”那货摊老板笑道:“姑娘,这个给你。”说着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挂件,递在穆桂英手中,笑说道:“我看姑娘似乎很是喜欢,便送给你吧。”穆桂英大是意外,忙问他多少钱时,那货摊老板摆了摆手,不再瞧穆桂英,只是弯下身去打理自己的货摊,仿佛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穆桂英微微一笑,将那挂件收在包裹里,转身去了。
她走过七八间店铺,一转身拐过一条巷子,便见到一家极小的客栈,里里外外,只三五个青年小厮。那些人一见到她,个个肃容端立,低声道:“小姐。”穆桂英点点头,也不多话。一个瘦高汉子走过来引她进了后院,穆桂英还未来得及问话,便听一人叫道:“我的好小姐,你总算是来了!”一人抢步从客房奔出,快步走到她眼前。
穆桂英见是穆瓜到了,笑道:“瓜叔叔。”穆瓜满脸欢喜,说道:“好,好,你可不知道,这几日都急死我了。”一面说,一面将穆桂英引入客房。穆桂英走到桌边坐了,问道:“常大哥来了没有?”穆瓜说道:“他比你早来一日,见不到你,急得什么是的,又一路回转去找你去了。”又打量了穆桂英一眼,惊道:“我的好小姐,怎么几日不见,你瘦成这般模样?小花呢?”穆桂英这时虽然死过翻身,但小花二字已成心中隐痛,一生一世永无休止,立时便面色大变,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穆瓜自小看着她长大,几时见过她这般模样,心中惊疑,却只好转口说道:“小姐一路过来,想必已经疲累得紧,阿贵,你吩咐下去,叫后厨的张嫂赶紧预备好酒好菜,还有香汤浴巾,给小姐接风洗尘。”穆桂英却摇头道:“此事不急,瓜叔,这几日大名府的情况如何?”穆瓜道:“自打七星楼宣布天下文士大会夺冠者将能获得那柄传说中的宝剑之后,大名府似乎便没有消停过,之前大家只是各显神通暗中向七星楼抢夺,如今宝剑被供奉到天下文士大会的会场之后,明抢暗偷之事大大减弱,各种为了谋求在天下文士大会胜出的怪异法门又层出不穷。其中最可恶的,是某些人能力不及旁人,便暗下杀手刺杀那些在天下文士大会上出过风头的才俊们,已经有好些个名重当世的才俊被暗杀身亡。”
穆桂英默然半晌,道:“是他们做的么?”穆瓜知道小姐所指的他们,乃是卓不凡等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方才回答道:“据我推测,有些是,有些不是。”停了停又说道:“天波府的杨八妹等人参加了天下文士大会,这几日表现很是不同凡响,听说今日将要进入六艺较技,小姐可有意思去瞧瞧么?”穆桂英想了一阵,说道:“便是在今日么,也好,我一会子便瞧瞧去。瓜叔,有件事烦劳你打听一下。”穆瓜见她神色郑重,忙问何事。穆桂英道:“我想知道,金刀门的人,是否也参与了今次的天下文士大会,还有他们门中,与朝廷,以及塞外天魔堂究竟有何勾结。”穆瓜听得愕然道:“金刀门?怎么会?”穆桂英见他面色有异,问道:“怎么,有何不妥?”穆瓜摇头道:“据我所知,金刀门虽然不过近几年崛起,但一向行事光明磊落,在中州一带颇有侠名,又怎会与位于契丹的天魔堂有什么勾结,小姐,你是否搞错了?”
穆桂英神色一震,却只说道:“没有错,瓜叔叔,你只管照做便是。”穆瓜见她神色冷淡,忙抱拳而立,说道:“我一会就去办。”穆桂英点了点头,道:“你去给我找一乘轿子,过一会我想独自去七星楼瞧热闹。”穆瓜答应道:“是,不知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穆桂英默然想了一阵,摆摆手道:“瓜叔叔,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穆瓜见小姐如此说,只得退出去,先吩咐店里伴当给她寻一乘轿子。过得一阵,穆桂英走出房来,见轿子已然预备妥当,也不多言,上轿子径望七星楼而去。
一路款款而行,走到七星楼外,随来的伴当阿贵见楼前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便让轿子在一旁开阔处停下,向小姐道:“小姐,咱们已经到了。”挑开轿帘,穆桂英款款走出,说道:“我一个人进去便得了,你们先回去。”阿贵答应着自去了。穆桂英举目一望,但见一座高楼耸立,飞檐斗拱,极为华丽。楼上高悬一块大匾,题着“足踏七星”四个隶书大字,笔法古朴,显然是出自名家手笔,心中暗想:“相书所谓足踏七星,乃是帝王之相,想那汪守园不过一介豪商,怎地如此放肆,偏朝廷也不以为意,当真是奇也怪哉。”
又走前几步,这才看清那七星楼名为楼,实则乃是一座极壮阔的庄院,以七星楼为门楼,过了七星楼之后,便是一座极大的院子,那天下文士大会的外围场地,便设在其中。由于汪守园本是富甲一方的地方豪商,又是连续举办了好几年,因此此次大会,摆场极大。在七星楼前,一溜两翼均是铠甲鲜明的大名府守军。有这一层门面功夫,那希图凑热闹的寻常商户小贩,自然退避三舍的挤在一旁,不敢上前。大门正中,又放上八名衣帽精洁,相貌俊雅的知客,引来送往。一般寻常百姓若想进去也可,出白银五十两到侧门买一块通行木牌配上,便可登堂入室,但只能在院子里站着瞧热闹。饶是如此,每年挤破头想要进去一睹为快者,在大名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别提如今还有胜邪宝剑作为噱头,更是看客如云,几乎没将七星楼挤塌了。
穆桂英原有七星楼给穆柯寨的文书在身,但早已在恒越山庄时丢失,何况她今日来此,也不愿被旁人知道,因此跟着一般急切想要进去瞧热闹的看客走到侧门,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个木牌,悄没声息跟着汪府侧门的知客,一路走进七星楼去。这一拨人走进大院时,外围会场里正在进行孔子六艺之一的射箭比拼。汪府的知客将他们引到指定的观赛点,一个胖子问道:“怎么文士大会还会比射箭呢?”那知客笑道:“今日的大会,是六艺较技,所谓六艺,是从孔圣人传下的,儒生必须精通的六种修行本领,即礼、乐、射、御、书,而咱们汪楼主本届所设的六艺,则更为精妙繁杂,这射箭比赛,只是其中之一。”一个儒生模样的人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今日当真要大开眼界了。”众人听了,纷纷摇头晃脑称是。
那射箭场正是在七星楼后的院子中进行,共分两个围场,各有七名选手参赛。穆桂英站在人从看了一阵,忽听身旁一人道:“你瞧,天波府的杨八妹来了。”另一个瘦子点点头道:“都说天波府杨家的人文武全才,我从前只是不信,但你看那杨八妹昨日作的璇玑图诗文,还有前日的妙问妙答,啧啧,若不是亲眼所见,当真是难以置信竟是一个姑娘家的手笔。”一个白胡子老头笑嘻嘻地搭腔:“巾帼不让须眉,可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今日这射箭,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话之中,只见杨八妹走到场中,先是射固定箭靶。连续三支羽箭,个个都是靶心。穆桂英见她引弓射箭的飒飒英姿,想起当日在五台山与她一场比斗,心中不由泛起温馨之意,暗想:“多日不见,她依然如此英风侠骨,当真可喜可贺。”扫眼望去,只见杨廷路与枫道人都站在场边,指指点点,似在评说与赛的其他选手。在他们身旁不远,清一色的青衣汉子,人人胸前缀着一块白布,圈着一个墨黑的“汪”字,很是显眼。而裁判射箭比赛的,则是个帐房模样的男子,手持册页站在一旁,用黑笔在册页上点点画画,计算成绩。
穆桂英只扫了一眼,心中暗惊:“这汪府从看门护院的,到做裁判的,人人手底都有功夫,又有大名府军方做后台,汪守园这老小子手底的算盘,怕是比我想的还要可怕。”再望时,赛场上的固定箭靶已被撤换下去,换做几个青衣汉子,手持人形木牌站在场中,而选手们手里的弓箭,也早已换成了弹弓。裁判高声说道:“每人九枚红丸,俱中红心者直接进入七星聚顶选拔。”看客里有头一遭进来瞧热闹的,立时便问:“什么是七星聚顶选拔?”一个老鼠胡子的书生显然已看过好几场,得意洋洋说道:“七星聚顶都不知道,那便是最终的夺冠选拔,每年得胜者,均可以坐拥黄金万两,而今次,更增加了胜邪宝剑作为利钱,啧啧,这几日大名府里里外外的热闹,可绝不比任何一部话本小说逊色。”
穆桂英听得一笑,觑众人目光炯炯,全都凝住在赛场之上,便偷步走出,一转眼闪进一间大屋,悄没声息进了七星楼内堂。她轻身功夫之高,远在众人想象之上,倏忽之间,便躲开了七星楼各处的明岗暗哨。但几处搜罗下来,各门各派高手见过不少,金刀门乃至卓不凡门下也都瞧见,只那汪守园以及传闻中的胜邪宝剑却不曾见。
她心中惊疑不定,一路穿花潜树,正要再搜下一所房子,忽见一个绿衣小婢,独自一人坐在梨树底下呜呜悠悠哭得伤心。穆桂英原本不欲多事,但见她哭声幽咽隐忍,总是狠不下心去,又见周遭无人留心,便从假山后走出,问道:“你干么在这里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