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茶博士奉上馒头热茶,那书生慢慢吃着,一双眼睛未曾再向穆桂英主仆望上一眼。
小花瞥见他端凝而坐的身形样貌,脑子里蓦然间灵光一闪,低声道:“我想起了,这人的模样,与三关的杨元帅有几分相似。”穆桂英一笑不答,只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赶路要紧。”小花素知小姐脾气,那是叫自己不可多事之意,便不多言。一时吃饱喝足,小花起身付账,又向茶博士另外买了馒头茶水作为干粮,两人这才上路。
走不多远,忽然又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小花好奇回头,见是那书生纵马而来,道:“小姐!”穆桂英点一点头,一回眸间,那书生已打马从两人身旁掠过,面带微笑,神色间似乎隐隐带着几分欢喜不尽之意,不由好生奇怪。但那书生去得极快,一眨眼功夫,便没了踪影。小花道:“这人不尴不尬,当真奇怪。”穆桂英笑道:“不过是个和咱们一般的赶路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你,大姑娘家的,一双眼睛只管直勾勾看着人家,没准人家还觉得咱们奇怪呢。”小花被穆桂英取笑惯了,也不生气,笑道:“我会直勾勾瞪着人家瞧,只是心里觉得他样子眼熟罢了,半点意思也没有的,倒是人家瞪着你瞧,那眼睛里的意思,可是大有讲头。”一面说,一面模仿那书生与穆桂英打照面时的神情。穆桂英见她挤眉弄眼甚是有趣,撑不住扑哧一笑,道:“你这鬼丫头当真越发没大没小了,连我也拿来取笑,当心明儿我告诉爹爹,不要你。”小花笑嘻嘻道:“我才不怕呢,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也不等穆桂英说话,自顾自道:“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是谁拿这话儿吓唬人家多少回了,没一次做准的。”穆桂英佯作生气道:“好啊,你吃定我啦。”小花笑道:“可不是!”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快活与得意。穆桂英见她如此,一笑罢了。
两人说说笑笑,又赶了一段路,到得天黑,来到一座小镇,觅客栈歇脚。穆桂英缓步走进客栈,见那堂屋里坐的几人,打扮路数显然是江湖人物,与小花对望一眼。小花会意,吩咐伙计将饭食送到客房。两人正要向里走,不想转角处与一人迎面撞上。穆桂英抬头一望,正瞧见那人一双亮似明星的眸子向自己投注过来,不觉道:“是你!”原来又是在路上见过的那个书生。他似也很是意外,笑道:“真巧。”穆桂英淡淡一笑,低转头与小花一路向里间客房走去。
两人安顿完毕,小花道:“小姐,那书生像是身怀武功的样子。”穆桂英赞许道:“不错。”小花想了想,又说道:“我总觉得他似乎冲着咱们来,只不知道是敌是友。”穆桂英微一沉吟,笑叹道:“我为了避开去大名府的江湖人物,一路都不走大路,如今看来竟是错了,你看到客栈堂屋里坐的几条汉子么?”小花道:“见到啦,怎么?”穆桂英道:“那瘦竹竿似的男子,是济南黑风堡的少堡主,一手黑风鞭山东闻名;那络腮胡子的男子却是洛中金刀门的好手,‘快刀”殷力,还有其余三人,虽看不出名目,但一望而知便是黑白两道成名多年的人物,手底下的功夫,恐怕绝不会差,只不知这些人是冲咱们来,还是冲别人来。”
小花见穆桂英面有忧色,安慰道:“怕他怎地,总之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弄不过,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穆桂英不等她说完,笑接道:“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多层灰扑扑的大被子,是不是?”这是小花自幼便爱说给穆桂英听的宽慰话语,每每只要她一说,任有天大的事情穆桂英也能笑逐颜开,此时亦然。
两人抱定随缘心态,便不再多想。一时用过膳食,各自早早歇了。谁知睡到半夜,远远忽然传来一阵呼哨,紧跟着便听一人轻斥道:“大胆!”脚步窸窣,似有夜行人在屋顶上飞掠而过。小花与穆桂英早已惊醒,彼此对望一眼,便悄然出屋,循声追了过去。两人一路到得一处空旷所在,却见古松隐隐,一轮黄月映照下,几团人影各持兵刃,正在激烈相斗。穆桂英与小花伏在长草间远远望去,见那打斗一方,一个手持长鞭,一个手持钢刀,两人招式一刚一柔,一快一慢,将一个青袍人圈在中心,另有三人,或提剑游走,或挥舞钢叉,或横披竖砍,配合默契,向那青袍人狠下杀手。
那青袍汉子只单身一人,手持长剑,面对天罗地网,却凛然不惧。月影之中,小花与穆桂英瞧得清楚,但见那人面如冠玉,风姿潇洒,双眉斜飞,一双大眼在黑夜里灿若明星,正是日间数度照面的古怪书生。小花不由与穆桂英对望一眼,均想:“怎地他却与这些人打斗起来?”小花看了一阵,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姐,你看那书生打得过他们么?”穆桂英不答。
又过得一阵,小花见众人越打越慢,战圈却越缩越小,显然那书生独力难支,已不得不缩小防守范围。而对手一方眼见得势,更是下手不容情,鞭剑刀叉斧,数般兵刃尽数向那书生身上招呼。只熬得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听见嗤地几响,那书生身上已被划开了几道口子。但他却极硬气,非但一声不吭,紧跟着便反手一剑,给了那持钢叉的一剑,刺得他手臂鲜血长流。
手持钢刀的见久战不下,喝道:“变阵!”话犹未落,众人忽然撒手,将手中兵刃抛落,各自取出一把短剑,蹂身欺近那书生数步之内,竟似不取他性命绝不甘心。穆桂英到得此间,已无暇多想,蓦地飞身纵出,身形一晃,双袖舒展,内劲到处,但听得砰地几声闷响,那五人刺出的几把短剑全数被她长袖挡住,反弹开去。穆桂英一招得手之后,站定脚步,说道:“黑风堡金刀门也算是中原武林响当当的字号,什么时候竟与塞外天魔堂的人勾结在一处做买卖,到真叫小女子意外得紧。”
那五人蓦地被人喝破身份,登时一窒。那持鞭的汉子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容貌清雅绝俗,端丽不可方物,站在众人之间,自然而然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忽然间想起一人,道:“原来是穆柯寨的大小姐到了,咱们走!”说话之中,砰地一声,火光闪处,在场五人走了个干干净净。穆桂英见这五人身法诡异,来去如风,心中狐疑,正要回头,却听小花惊叫“公子!”,紧跟着当地一声,长剑落地,那书生一头栽倒在小花身旁。
穆桂英探手一摸脉息,秀眉微蹙,道:“那帮人兵刃上喂了剧毒。”小花一惊,忙与穆桂英一道扶那书生坐下。穆桂英道:“你替我看着。”小花知道穆桂英预备以本身功力替那书生疗伤,郑重点了点头,在一旁坐定为她护功。穆桂英微一沉吟,坐到书生身前,潜运内力,挥指急点他伤口附近几处穴道,阻住毒血扩散,紧跟着双掌倒转,丹田一股暖气升起,缓缓罩住那书生头顶太阳两侧,以本身功力,一点一点将那书生身上的毒血化去。运功一周天之后,小花见那书生面色由白渐渐转黑,又由黑渐渐转白,头顶升起一缕氤氲白气,知道他已然转危为安,再看穆桂英,白玉似的面庞上隐隐罩着一层紫气,那是全力施为,不留后路之相,暗想:“小姐看着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其实心底最是柔软,见不得人受苦。”
又过得一阵,穆桂英睁开眼来,双掌一拍一带,将那书生推得背对自己,紧跟着运劲于掌,按在他后背几处大穴上,轻轻推拿一番,忽然手上加力,猛地在那书生背心一拍,那书生身子一跳,猛然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委顿在地。再看穆桂英,已是香汗淋漓,气息不稳。小花心知不妙,急叫:“小姐!”穆桂英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只是......只是有些脱力罢了。”小花素知小姐脾性,她说不妨事,那便是自己可以独立支持之意,点头道:“你快打坐运气,调匀气息。”穆桂英点点头,双指拈诀,垂目坐定。
小花走到那书生身旁,见他虽然未醒,但面色红润,呼吸平稳,知道已经无碍,心道:“你小子真是好命,碰到我家小姐。”四下打量一番,将他扶到一旁松树下歇息,自去寻了干柴,就地燃起火堆。正自忙活,夜风中忽然如击玉,如鸣琴,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来。小花一怔,心想这洞箫声来得如此突兀,看来有高手在附近,忙站起身来全身戒备。但游目四顾,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她见穆桂英兀自垂目而坐,那书生也未醒转,心想:“今夜看来要糟,但无论如何我绝不能丢下小姐不理。”
正自思量,那洞箫声忽然一变,蓦然之间,松林里飘出一个白色人影。也不见他抬手顿足,倏忽之间,越来越近。小花吃了一惊,忙一个筋斗,站到穆桂英身前,手中暗扣钱镖,喝道:“若再近前,休怪我不客气!”话音未落,那白影忽然停住,却是个身量极高的白袍男子。月光之下,但见他二十八九岁年纪,手握一管暖□□箫,容貌俊雅高贵,神情淡漠冷峻。小花见他人虽站定脚步,一双眼睛却只管看向自己身后,心中暗想:“莫非这厮却是冲着小姐来的?”心中一凛,手心不觉出汗,爆喝道:“来者何人?”
那白袍男子瞥了她一眼,道:“身当未知险地,却不肯撇下你主人,好!”小花道:“阁下是冲着我家小姐来的?”那白袍男子一笑,道:“然则你预备如何?”小花身子一耸,好似随时准备全力搏杀的山猫一般,两眼精光暴涨,喝道:“想动我家小姐,须得先过了我这关!”说着,便欲先下手为强,却听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唤道:“小花!”却是穆桂英。
小花转头见小姐站起,欢喜道:“小姐。”穆桂英一笑,扫了那白袍男子一眼,道:“这里由我应付,你去照看那位公子。”小花自那白袍男子出现,听他呼吸吐纳,便知来人武功,比之穆瓜叔都只高不低,心中暗暗担忧,但心知小姐素□□强愈强,自己在一旁只有添乱,因此只答应一声便忙退了开去。
穆桂英一双眼睛始终不离那男子方寸之间,温言笑道:“深宵雅客,未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那白袍男子道:“小姓汪,名辟,草字守园,久闻穆柯寨穆桂英姑娘钟灵毓秀,风姿绰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穆桂英一听他名字,心中一凛,道:“七星楼主?”汪守园哈哈一笑,道:“不错,便是在下。”穆桂英道:“江湖传言,汪守园深居简出,喜好文墨,却想不到阁下竟也是武功高手。”汪守园笑道:“能得穆姑娘赞誉,守园当真是三生有幸。”穆桂英见他说话之间谈笑从容,丝毫不露戒备之相,但自方才吹箫之时起,便早已不知在暗处铺排了不知多少后招等着自己,忖道:“看来此人是个劲敌。”
她心中盘算,面上不动声色,道:“然则阁下深宵来此,所为何事?”汪守园踏上一步,瞥了眼被小花照看的青袍书生,向穆桂英道:“穆姑娘,你不惜开罪黑风堡金刀门以及天魔堂的朋友而救下了这小子,又不惜耗费真气为他解毒,可算得侠义心肠,难能可贵,但你可知道这小子是谁么?”穆桂英笑道:“想来足下是知道的了。”汪守园点点头,道:“不错。这臭小子姓杨,名宗保,他爹爹,便是镇守三关的杨元帅。”穆桂英道:“忠良之后,我也算没救错人。”
汪守园到得此处,忽然盯了穆桂英一眼,蓦然间仰天大笑,道:“忠良之后,哈哈,忠良之后,只怕日后,有的你后悔的。”穆桂英不解,正要再问,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阵夜枭鸣叫。那汪守园听见,面色一变,又深深望了穆桂英一眼,道:“穆姑娘,但愿你多福多寿,来日相见,不会与我为敌。”双手一挥,蓦然间身形展动,犹似流星赶月一般倏忽而去。
那汪守园一路飞奔,走进树林,黑夜里忽然闪出几柄长刀,刀刀寒光闪闪,奔袭而来。汪守园脚下一滑,身形如电在刀阵之间游走,手中玉箫连连虚点,内劲到处,但听得刺刺几声轻响,几道锐芒闪过,紧跟着当当几声,偷袭之人纷纷长刀脱手,哎呦惨叫起来。汪守园不理众人,将洞箫往腰间一插,冷声道:“秀儿,你什么意思?”黑夜之中,几声娇笑飘来,一个苗条身影身披黑纱缓缓走近,道:“我不过是怕汪楼主为着一时心慈,坏了大事。”
汪守园道:“你多虑了,我一向只会推波助澜,绝不会心慈手软。”那黑纱女道:“是么?”汪守园双手抱臂,道:“若是你不信,这单买卖,从此我便不再参与了。”那黑纱见他如此,又是几声娇笑,走过去伸出柔嫩细腻的玉手,在他胸口一抚,道:“我不过是一时多心,你又何必跟我一般见识呢。”汪守园道:“我生平最憎人不信我,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那黑纱女笑道:“我自然是晓得的,但那穆桂英绝非寻常人物可比,我知道你一向最是怜香惜玉,所以不免转错了念头,你莫要怪我才好。”吹气如兰,腻在汪守园身旁。
汪守园凝神道:“你说的不错,我方才虽未与她交手,但自对峙开始,她一双眼不离我方寸,几乎将我可能的进招方位具都封死,能于仓促之中应对从容,单是这份气度眼力,放眼江湖,便难有匹敌,如此人物,也难怪姓卓的......”一扫眼,见那黑纱女面色一变,笑道:“秀儿,你怎么好像在吃醋?”那黑纱原本娇媚动人,此时却似寒霜罩面,咬牙道:“不错,我是吃醋,那个人是这样,你又是这样,真不知道姓穆的有什么好......”
夜色渐深,灰蒙蒙的天空下,穆桂英形单影只,想着方才汪守园的言语,心中似有所觉,但一切又似眼前的茫茫夜色,叫人无所适从。她不由自主,回转头去,却不想那青袍书生早已醒来,睁大一双眼睛,静默地望着自己。此时已是他们数度四目相对,但不同于前几番或羞涩,或欣然,那书生此刻目光之中,竟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怜惜,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心绪,饶是穆桂英素来镇静,也不由给这既温柔又炽烈的目光牵心神微分。她心中一阵恍惚,忽觉不妥,忙别过脸去。
那书生却微微一笑,坦然站起,踏上一步,说道:“小可杨宗保,多谢穆姑娘仗义相救。”穆桂英嫣然道:“那也不值什么,你现下觉得如何?”杨宗保一笑,道:“姑娘就不问我?”他不等穆桂英答话,自顾自接下去道:“不问我为何单身到此,为何被人追杀?”穆桂英淡然一笑,目光在杨宗保面上一转,道:“素闻天波府杨家治家如治军,首重守秘,若非本意,无人能让杨家人开口,小女子纵然再无知,个中轻重,也会分辨。”杨宗保道:“姑娘说的很是,但我知道姑娘并非寻常人,愿意将个中因由告知给你。”他见穆桂英点了点头,接下去道:“实不相瞒,在下除了是天波府杨家子孙,实则另外还有一个身份,内卫。”
小花见穆桂英原本神色淡定,举止从容,听到内卫二字,却悚然变色,问道:“小姐,内卫是什么呀?”穆桂英沉吟道:“江湖故老相传,大宋太宗皇帝登位之后,在他家将的基础上秘密挑选贵族勇武少年充实大内,最后训练出一支集暗杀、刺探于一身的强大力量,这便是‘内卫’。”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望了杨宗保一眼,暗想:“想你杨家,虽然威名赫赫,根底上却是北汉降将,若非你亲口承认,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竟也是秘密组织‘内卫’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