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溶溶离开之后,毓昭四处寻找不见她的踪影,料知她故意躲着自己。平日她在身边总要淘气烦恼,现在身边少了这样一个人,反倒有些寂寞。
这几日回到驿馆料理了些事,瑞祥说姑苏知府李景嵩派人来请,毓昭道:“我没空儿应酬他们。”瑞祥道:“听说都统富麟来了。”毓昭一怔:“他来做什么?”原来其时顺治亲政不久,多尔衮大权在握,而这富麟正是多尔衮的心腹。这样一来,毓昭便决定去一趟苏州府,看看他们所为何来。
一到府衙门口,知府李景嵩便迎在那儿,方寒喧几句,却听得有人笑道:“毓大人的大架是真难请呀!”寻声望去,却是御前侍卫多廷,隶属上三旗中的正黄旗。接着富麟、巴尔特也迎出来招呼。富麟身材极高,一脸精悍之色,护卫巴尔特膀阔腰圆。身后一个白面汉子却不认识。富麟介绍说新任的神机营管带善奎。
多廷道:“在门口说有什么劲儿,还是快进去吧!”李景嵩道:“是,是。卑职的酒宴已经备好了。”富麟一挥手道:“且慢,喝酒不着急,李大人,我几天送来的那两个反贼招了没有。”李景嵩忙道:“下官已严刑拷问过,那两个反贼嘴巴硬得紧,现关在府衙的大牢里。”富麟冷笑道:“咱们先瞧瞧去,我不信他骨头能硬过油鞭火烙。”
李景嵩连连点头,前面引路,带领众人来到府衙大牢,一进门口便闻到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毓昭隔着铁栏便看见柱上绑着两个人,李景嵩叫狱卒开了门,众人入内,其中一人双眼瞪视着他们,直欲喷出火来。
毓昭见他二人都被铁锁链缚着,一个四十开外,满脸虬须,低垂着头,另一人三十多岁,一脸怒容,两人均是浑身伤痕累累,衣服没有一处完好,也不知受过多少次毒刑拷打。多廷笑道:“这不是锁喉手靳煌靳英雄吗?,怎么没锁住别人的喉,却把自己锁起来了。”
那靳煌琵琶骨被穿了,伤势过重,早已晕了过去。另一人破口大骂道:“狗鞑子,有种的就把老子一刀杀了,光放屁有什么用。”多廷大怒,冲上去左右开弓劈劈啪啪就是四个耳光,那人手足被手镣脚铐锁住不能动,用力咬破舌尖,呸地一声,一口鲜血吐在多廷的脸上。
多廷恼怒欲狂,抽出腰刀向那身上砍去,却被富麟一把抓住手腕,富麟道:“他一心求死,你这一刀下去倒是成全了他的心愿,哪里有这等便宜的事儿,嘿嘿,我偏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邹恩平,倘若你肯说出老巢在哪儿,供出同谋来,我就立即就可放了你们,要钱要官,还不是一句话。”
邹恩平哈哈大笑,富麟瞧他笑得十分欢畅,只道他允了,心想汉人多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诱之名利,定然难以抵御,笑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你能想通再好不过。”邹恩平脸色一变,尽是讥嘲之意,哼道:“我是笑你痴人说梦,邹某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子,岂能做这出卖兄弟,禽兽不如的勾当,但凡我们有一口气在,也要杀光你们这群鞑子兵。”
富麟冷冷道:“看你能强硬到几时。”一挥手,当先走了出去。众人随出,善奎道:“大人,看来两个反贼也不会招供,不如杀一儆百。”富麟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要放长线钓大鱼,你等着吧,不出半月便会有同党来救。那时叫他们一个逃不脱。”善奎口中称是,也中却不大以为然。
毓昭随众人步进宴厅,只见珍馐盈桌,酒香四溢,却有一人大摇大摆的坐在那儿,侧面看去是似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心中暗暗称奇。那少年缓缓转过脸来,口角似嗔似笑,道:“怎么,几月不见,不认得了吗?我在这儿等你,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毓昭惊则有之,喜则未必,淡淡说道:“你怎么来了?”那少年笑道:“奇怪,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毓昭看了富麟一眼,富麟道:“王爷都扭不过她,我有什么办法。”原来这少年正是睿亲王多尔衮的四格格绮真乔装改扮。绮真跳下座来,拉着毓昭的手道:“你额娘一直惦念着你,你倒逍遥快活。”便絮絮地问他别来的情形,她和毓昭自幼一处玩耍,熟不拘礼,众人也不以为奇。
善奎道:“听说李大人帐下网罗了不少能人,能不能让咱们开开眼。”李景崇笑道:“哪里的话,哪有什么能人,属下这些武官的花拳绣腿,没的让众位大人见笑。”绮真笑道:“喝闷酒有什么趣儿,若真的功夫了得,我就把这个赏他。”说着从衣襟上解下个翡翠玉环来。
李景嵩见富麟不曾介绍这位公子的身份来历,但见他锦衣玉带,珊瑚帽结子,心想不是亲王定是贝勒。忙对手下亲兵道:“请李如璋、杨逸两位参将来。”那亲兵领命去了。不多时李杨二人便到了,先施了礼。
多廷见绮真兴致甚好,有意凑趣,道:“听说李兄是武当的高弟,太极剑天下一绝,今日有幸相见,恕在下孤陋寡闻,但不知杨兄是哪一位高人门下?”杨逸道:“家师一向在山中隐居,现已过世。”
多廷见他不肯说,心中甚是不悦,心想难道有不试不出你么,口中笑道:“二位请坐,我先敬一杯。”说着手举酒杯,向杨逸肩头推去。杨逸沉肩卸力,左手倏出,五指如抡,分点多廷手心、手背、虎口、几处穴道,多廷拿捏不住,将酒杯向空中一抛,笑道:“杨总兵,你怎么不拿稳了。”杨逸手臂一伸,迅捷接住酒杯,说道:“多谢。”多廷见他酒也没洒一滴,甚是没味,冷笑道:“果然好本事啊!”
杨逸方欲喝酒,忽觉风声迎面,向后急跃,酒杯却被来人的鞭子打个粉碎,定睛看时,却见一少年持鞭而立,那少年正是绮真,回头向毓昭笑道:“你瞧我的鞭法是不是有长进了。”毓昭笑道:“偷袭之功,未足言勇。”绮真不服气道:“你等着看吧!”转头对杨逸道:“姓杨的,第二鞭便来了。”
绮真不由分说,长鞭兜头甩去,杨逸并不知她的身份,但总是京中来的贵人,闪身左避,左臂倏出,却抓她的鞭子,绮真长鞭回撤,直挥过去,迅捷狠辣,在日下宛若游龙,银光点点,煞是好看。
毓昭心中暗赞:“几月不见,鞭法果然进步不少。”杨逸虽然气恼,但心有顾忌,未免手下留情,谁知绮真招招紧逼,稍一疏神,身上手上便上一道伤口,痛彻心肺,多廷连声喝彩:“这一招‘潜龙奋起’使得好极了。”
杨逸大怒,身子拔高,脚踏鞭梢,几步跃到绮真头顶,绮真大惊失色,慌忙撤鞭,杨逸左脚一勾一踢,那鞭子向绮真头上打去。绮真矮身相避,却不料杨逸掌风已然及胸,不由得又羞又愤,众人齐喝:“不得无礼!”富麟、毓昭双双跃出,毓昭扶住绮真肩头,倒地避开这一掌,富麟则抢过鞭子,啪地一鞭拍在杨逸后心,杨逸哇地吐出血来,倒退了几步。
李景嵩吓得脸色发白,急道:“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一场误会。”毓昭皱眉道:“何必下这么重的手。”多廷道:“此人胆敢对格……对公子无礼,一定要严加惩处。”毓昭道:“有道是不知者无罪,何况他也不是故意的,富大人你倒说句话。”富麟对汉人素无好感,问绮真道:“公子说怎么办?”
绮真又羞又恼,冲毓昭道:“他出手如此下流,你还说他不是故意的。”毓昭心道你女扮男装,杨逸怎么知道,出手自然不知忌讳,只是此事却不便点破。多廷道:“公子受了这般惊吓,总不能轻易放过。”
杨逸听绮真骂他出手下流,早就怒发冲冠,只是碍着李景嵩,不便发作,当下冷冷道:“那依这位多大人的该当如何?”善奎怕事情闹大,笑道:“说来也是杨参将出手没有轻重,惊了千金之躯,杨参将,你给公子陪个礼,这件事这揭过去吧!”
他本是一番好意,杨逸听来却句句刺耳,心道他是千金之躯,自己便是草木人儿了,那富麟武功极高,自己万万不是他对手,但今日便是血溅当场,也不能受这奇耻大辱。再也忍耐不住,向李景嵩一抱腕,道:“李大人,今天的事你都看见,岂是姓杨的有天大的错处,只是人家倚势相凌,杨某不敢有累大人前程。”说着将帽子摘下来,放到桌上,这个官儿竟是不做了。
李景嵩喃喃道:“其实……其实陪个礼也没……”见杨逸脸色大变,便说不下去了。李如璋平日与杨逸虽不甚相睦,此刻却有兔死狐悲之感,说道:“杨兄弟,何必如此。”杨逸微微一笑,扬长而去。富麟哼了一声:“哪里容得他如此狂妄。”踏上一步,欲待拦阻。
毓昭挽住他手臂,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官都辞了,最好适可而止。”多廷笑道:“可便宜这小子了,要是王爷知道了,还不剐了他。”富麟正色道:“今天的事只当没发生过,知道吗?”众人被他眼光扫到,都不禁打个寒噤。于是李景嵩张罗得重开酒宴,绮真说笑之际,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绮真不愿住馆驿,众人便陪他留在李景嵩为他们特备的客房,绮真的房间离园花最近,毓昭,富麟等人相隔不远。绮真抓住毓昭就缠住不放,毓昭见她一眼瞅不到,急急跑开,看到有个花匠正在施肥,就换上他的衣服,不一时绮真追到,闻着花肥味甚臭,捂着鼻子问蹲在那儿的花匠有没有看见毓昭经过,毓昭暗里好笑,胡乱一指。含含糊糊笑道:“向那边去了。”见绮真去远了,才哈哈大笑起来。
清风徐送,信步所之,只见园中景甚是清雅。这里一草一木无不别俱匠心,姑苏园林名不虚传,毓昭留连景色,过荼蘼架,绕掬碧溪,拂柳穿花,忽听得琴音袅袅,如怨如慕,于是寻着丝丝缕缕的琴乐,踏上一座青石板的小桥。只见不远处有亭翼然,四角飞檐,风过处铁马丁咚。亭中一少女端坐抚琴,长发轻飘,温婉秀丽,亭边海棠正开得娇艳,那少女竟似比海棠犹美上几分,却是那日在云岩寺所遇那位抽签的姑娘。
正看得入神,一个小环喝道:“哪里来的臭小厮,这里可是你乱闯的地方,把你抓起来就是一顿板子。”那小姐一惊,琴音戛然而止。毓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花匠的衣服,不觉失笑,忙道:“小人是迷了路误闯这里,并无恶意。请小姐饶恕。”小姐背身不言,小环道:“没长眼的东西,谁理你善意恶意,我去叫人来打断你的狗腿。”那小姐柔声道:“翠屏,算了,他不过是迷了路,你送他出去吧!”
毓昭虽不怕她唤人,却也不愿多生是非,听了那小姐语音轻柔,语态和霭,忙道:“多谢小姐。”那小环瞪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什么,又仔细打量,叫道:“原来是你,你是在云岩寺撞过我的那个人。”毓昭心道她记心倒好,笑笑不答。那小姐缓缓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毓昭但见她美目流波,丽质天生,穿一件水月色衣裙,衬着红艳艳的海棠,碧清清的春水更显得楚楚动人,毓昭被她容光所逼,顿生自惭之感。
那小姐道:“是你掉换了那只签?”毓昭一惊,赧然道:“原来被小姐看到了。”那小姐笑道:“我哪里看到什么,只是我后来想起摇到的那枝原是中下签,而取来的签条却是上上签,途中撞了翠屏的只又有你一个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毓昭笑道:“其实道理简单得很,小姐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有谁忍心看着你难过,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不开心。”那小姐两颊飞红,半晌不语。翠屏骂道:“想作死!对着知府小姐也敢胡说八道。”这小姐正是李景嵩的女儿,闺名唤作桔儿,毓昭早已猜到八九分。李桔儿轻声喝止,又看了毓昭一眼,奇道:“你怎么到府里来当了花匠。”
毓昭将错就错,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小人名叫黄毓昭,自幼家贫,也曾念过几年书,谁知半月前家遭不幸,如今债主临门,只得操持贱业,聊以糊口并还债。”李桔儿自是深信不疑,心下对他身世甚是同情,沉吟道:“听你谈吐不俗,在这里种花岂不辜负了十年寒窗。”她从头上拨下根金钗,放在石几上,道:“这钗子还能值点钱,多少先拿去还债。”
毓昭一怔,李桔儿低声道:“翠屏,回去吧 !”翠屏看了毓昭一眼,道:“那他怎么办?”那小姐恍若未闻,径自去了。只留下毓昭立在那儿,拿起那支金钗,只见累丝金凤,刻得十分精巧,想到那小姐与自己萍水相逢,竟然如此厚待,心中感念她的一番美意,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