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十八年,五月初六,太子大婚,大宴天下。京都之内,一片奢华。大街小巷披红带绿,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京都街头人头攒动,万人空巷。市井之间也不知对此谈论了多久,只盼着能够借机一睹太子殿下的风采。
当今太子李东皓,为圣上嫡子,也是唯一的皇子。周文宗用情专一,登基十八年,只有一个邓皇后,未曾纳妃,而邓皇后自从二十年前产下龙子之后,未再有出。故此,李东皓将来继承大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奇怪的是,太子年已二十,皇上却一再推迟为其指婚,直到前些日子,忽然毫无征兆地册封了工部侍郎简中信长女为太子妃。
朝中大臣背后议论纷纷,简中信一向在朝中低调行事,其女更非京中有名的闺秀,皇上此举不免让人大出意料。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从颁下圣旨之日,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六礼不全,简氏之女已经要嫁入皇家了,作为皇家婚礼,这未免太过仓促寒酸了。
话虽如此,皇上决定的事又有谁可以反对的了。市井百姓仍是存了极大的兴趣盼望了这一场可以说是有些牵强的联姻。
十里红妆连水天,繁华落尽不知年。
娥眉淡扫妆初成,凤冠霞帔映娇颜。
两边侍女将龙凤金镯戴上新桐的皓腕,大红的凤衣披上了新桐的削肩。新桐怔怔地望了铜镜内的女子,伸出手去,指尖轻轻划过镜面,抚向镜中自己的柳眉星眸,瑶鼻樱唇,最后轻轻点在眉心。那眉心上一朵艳艳红梅,只映得人比花娇,越发显得粉面净若凝脂。
“小姐今日真是美丽呢!”碧晔在一旁盈盈笑道。
“是吗?”新桐淡淡道。
“当然了,也只有小姐这样的美人,才配的上太子殿下呢。”碧晔眼睛亮亮的,兴奋地唧唧喳喳道:“都说太子殿下是个绝世美少年呢!”
新桐淡然一笑,没有回答,任那小妮子自我陶醉一番。只是见了碧晔不知人世艰辛的样子,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涌起无限愁丝。
不知为何愈临近婚期,愈是想起苏瑾,想他的一言一行,想他的深情注视,想他的对天盟誓,愈是想,就愈是心痛,却更加欲罢不能地想他。
新桐正暗自伤神,不意间从镜中见东洛瑛自门外跨进门来,忙轻轻拭了一眼角,款款站起身来,迎向母亲。
东洛瑛走上前轻轻拉住新桐的手,还未说话,眼泪已滴滴掉落下来。
新桐强笑劝慰道:“娘亲,今日女儿终得归宿,得佳婿若此,娘亲应当高兴才是。母亲若哭坏了身子,岂不是折煞了女儿。”
旁边早有丫鬟递上了帕子,东洛瑛试了泪,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这几日她夫妇二人早将该说的都说得尽了,到了现在,纵有千言万语,都噎到了喉头,难以言表了。
正此时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喜娘自门外走了进来,催道:“来啦来啦,太子的迎亲队到了!娘娘快些出门了!”
镶金嵌玉,珠光闪烁的凤冠沉巅巅压到新桐油光发亮的乌发上,冠顶缀了鹅蛋大的明珠,十二长串珍珠帘低垂而下,娇容在帘后亦隐亦现。简新桐回眸最后一望母亲,便将大红喜帕放下盖住了视线,伸手搭住了喜婆的手,在众人簇拥下决然迈出了门。
东洛瑛依旧站在原地,望着新桐大红的裙裾如水般拖过碎石路面,身姿蹁跹渐行渐远,忽然间感到了心头一阵悲伤,也许从此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女儿。
一一拜别了双亲,新桐在众人簇拥下跨上了凤銮轿。在轿外一片吹鼓奏乐,人声鼎沸中缓缓起轿,迎归皇宫。
十里红妆涟水天,青丝白发度虚年。
今生无缘今生悔,来世有情续前缘。
玉面如霞堪缱绻,年华似水红颜减。
情到浓时心自明,只羡鸳鸯不羡仙。
已近亥时,夜已黑透,景阳宫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雍容华贵的新房内,粗大的雕龙绣凤的红烛闪烁着明亮的火光。重重的红纱一眼望不到边。每一重处,都站着两个宫女,低眉敛目,悄然无声,仿佛影子一般。
新桐端坐房中,心中默默咏着这首诗,咀嚼着其中的味道。自从月桥相见之后,苏瑾未再露面,只是到了她出嫁前夜,方又送了只牡丹鹦鹉过来,说是与先前那只本是一对,既将一只送了她,不如都送来,免得落了一只,彼此形单影只。
新桐知他的意思,便遣了碧晔,逗那鹦鹉,便从鹦鹉口中听到了这首诗,心中一阵感伤。
只是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双亲惨死,表哥蹊跷而亡,她如何能就此放手,坦然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
准备出嫁的这些日子,她也反复考虑过,报仇是否真的要她赔上自己一生,嫁给仇人的儿子。如果说她还有些犹豫,现在皇上的赐婚也将这一丝对美好生活的不舍剥夺。既然不可避免,这到不失为一个报仇的捷径。
只是她不能想通,如果说皇上知道自己是父王的后人,为什么会招她为太子妃?这本不和伦理常规,太子不管怎样都是她的堂兄啊?
想到这里,新桐张开纤手,手心中一颗小小的蜡丸,蜡丸里是曼荼罗粉。曼荼罗花产自天竺一处偏远之地,当地人发觉每逢曼荼罗花开,男子从旁经过时会立时晕倒在地。醒来之后,自述绮梦连连,自以为真。当地人便用其花粉制成药粉,随身携带,无外乎解闷之用。济生云游四海时无意间看到,便买了许多药粉,更将曼荼罗的种子带回寺中种植,只可惜气候不适,没有成活。
而今用这曼荼罗粉对付太子是再合适不过了,于情于礼,她都不会让太子碰她一根手指。
新桐缓缓合上手掌,从今日起,她李娇鸾将义无反顾,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门外忽然一阵嘈杂,宫女们惊叫声传来,“公主,这是太子的新房,你不能进去!”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一个娇蛮的声音传来,“狗奴才,你居然敢管我?”门外立时静了下来。新桐只听得一个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直奔了进来,声音轻浮无力,显然并不是习武之人。其后跟着一群乱轰轰的脚步声,听起来是刚才门外那群宫女。
那女子进门略停了停,便气势汹汹地奔到新桐面前停下。
大红盖头遮住了新桐的视线,看不见那女子,只见得大红毡毯上一双金色绣鞋,缀珠镶玉,金绣飞凤,鞋尖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奕奕生辉。
新桐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计较。凭了宫女刚才的称呼和这绣鞋上的绣凤,这女子应是邓皇后的侄女邓玉芙。其父邓跃鹏为护国大将军,早年苗疆叛乱,战死沙场,其母当时十月怀胎产下遗腹子便阖然长逝。皇上与皇后怜悯她孤苦无依,将她收入宫中,封为公主,封号泽福。
出嫁前夜,简中信曾与新桐长谈,分析朝中形势,其中特别提到过此女。邓皇后膝下无女,故此对泽福宠爱有加,视如己出。而泽福也因此与太子青梅竹马,朝中之人原以为泽福入主中宫是不在话下,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简新桐。所以若入宫之后见到泽福,应当小心。新桐虽然并不惧怕,但也没料到洞房之夜这泽福就来滋事。
新桐皱了皱眉,此时她并无心情与这无关女子较量,正想着如何避免冲突,只听“呼”地一声,头上的盖头被扯落下来!
新桐吃了一惊,一股难言的愤怒忽地涌上心头,抬头向前望去。
一位二八少女,身着低胸的湖蓝底牡丹花纹的曳地长裙,肩披轻容花纱外衣,披帛上轻容纱加泥金绘,纱下隐见内衣上大撮的晕缬团花。博鬓蓬松,乌发如云,斜簪了一枝大红牡丹,步摇轻颤,花钿细摇。额间一朵五瓣梅花额饰,一双浓晕蛾翅眉,星光也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樱桃小口,好一个俏佳人。
但此时这女子正仰了头站在面前,一副娇蛮的模样,挑衅地望了新桐半晌,才挑眉道:“这就是父皇为皓哥哥选的妃子?哼,不过是个乡下村姑,穿了苏杭进贡的丝绸也是一股寒酸味!”
新桐本对这皇家仇恨甚深,此时遇到如此羞辱,心中怒意无可复加,杀意突起,缓缓站起身,目光冷洌,寒霜一般射向泽福。丹田内息流转,一股杀气弥漫而出,手中银光隐隐闪烁。
泽福丝毫不懂得武功,皇上和邓皇后对她宠爱,宫内之人无不逢迎巴结,那里见过这阵势,这一眼触到新桐寒冰一般的眼神,立时被新桐的气势吓倒,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惊慌道:“你….你要做什么?”
新桐冷然道:“这话,是否应该我来问你?”说着话,缓缓向前逼进,泽福被她杀气一逼,不住倒退,只退得几步,便退到了桌旁,脚一软,跌坐在椅子上。此时当真惶然,只觉的一股寒意从心头涌气,不由得打起哆嗦来。
旁边的宫女早吓得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二人,却知道那个主儿也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正没着落时,忽听门外一人清冽的声音传来,“你是打算杀了泽福吗?”
听了这声音,新桐顿时如同电击一般,浑身颤抖,杀气立消,一时间心神恍惚,悲喜交加,竟不知道身处何处,怔怔地转过身。
雕龙大柱旁,一个大红喜衣的男子,朗目剑眉,虎背猿腰,神采飞扬,只是少了大婚之日该有的喜气,严肃异常。
此时这男子正用冷冷的目光望向自己。
新桐哆嗦了一下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挣得喉头哽咽,才难以置信地道:“表……哥!”
这男子却正是已死去的东流!
正此时,泽福“嘤咛”一声扑到“东流”怀里,呜呜哭道:“皓哥哥,她欺负我,吓死我了,呜呜…….”
新桐猛然如坠入了冰窖一般,半晌才颤巍巍地伸出一指,颤声道:“皓………哥哥?你,你是………太子?”
心中猛然坠落下去。是啊,他很像东流,但他并不是。他的额头比东流更宽广些,他的身材比东流更消瘦些,他的眼神更深邃些,最重要的是,东流对她永远是温柔有加,从不会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似乎过了几百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新桐猛然直升如云端,又直跌下来,只跌得遍体鳞伤。
李东皓却没有理新桐,柔声对泽福道:“芙妹,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表哥替你办。”
泽福噘了噘嘴,双臂环上李东皓的脖子,撒娇道:“偏不。我要在这里。”说着话,眼睛却挑畔地望着新桐。
李东皓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泽福的耳朵耳语了几句,泽福想了想,展颜笑道:“好,不许反悔,我在福泽阁等你。”说着话,放开李东皓,转过头冲着新桐一撇嘴,得意洋洋地跨出门去。身后一群宫女嬷嬷忙不迭地跟了出去。
泽福一出去,殿内的宫女们都松了口气,纷纷朝殿内仍然对视的二人看过来,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太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李东皓一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宫女们看了太子一眼,才怯怯的恭身退了出去。七道纱帘一一落下,宛大的新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新桐定定地望着李东皓,心中早已木然,不知是喜是悲,一片茫然。
忽听李东皓低沉的声音:“父皇说,他为我选了一个最适合我的女子。”
新桐默不做声。
李东皓自顾自地说下去,“父皇说,这女子仪态万千,心怀宽大,将来一定是母仪天下。”他忽然厉声道:“而我第一眼望到你,却是看见你手持凶器,走向泽福!泽福不懂武功,我却能看出,你方才是动了杀机的。这你怎么解释?”
新桐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李东皓,忽然笑了,转过身拿起桌上的酒壶,将两只合欢杯斟满,边斟边淡然说道:“大家都说,我嫁了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婿,太子殿下不仅仪表不凡,更是风度翩翩,对女子温柔有加。”说到这儿她笑眼盈盈地抬起头,将其中一杯酒递向李东皓,轻笑道:“可臣妾嫁入皇家,不仅盖头不是我的夫君掀下,夫君对我的第一句话更是声厉色疾。呵呵,还真是有趣呢?”
李东皓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沉静的脸上表情不变,既没接过酒杯,也没有勃然大怒。半晌道:“你这是在向我告状么?”
新桐扬了扬眉,道:“告状?臣妾怎么敢?”
李东皓嗤声道:“不敢?攀权附贵,耍弄心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你不敢的。真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只不过见了三皇叔一面,就让三皇叔这样为你卖力,又是救你双亲,又是极力推荐你进宫,此等手段,我佩服得很呢。”
“啪”地一声,新桐手中的杯子跌落在地。新桐面色煞白,浑身战抖,怒火夹杂着羞辱,冤屈和伤心失望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李东皓不为所动,冷然道:“希望你明白,这里是皇宫,不是你的江湖。父皇既然让我娶了你,你以前如何,我也就不再计较。但是,”李东皓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从此刻起,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既嫁入宫里,你就该有个皇妃的样子。母仪天下,靠得是宽广的心胸,不是手段。时候不早,你早点安寝吧。我还有政务要做,就不多留了。”
新桐怔怔地望着他跨出门,忽然叫道:“殿下……”
李东皓回头,只见新桐款款而坐,却并不看他,徐徐道:“你本不识我,你这样曲解于我,我无话可说。但是三王爷是怎样的人,相信你清楚得很。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的三叔?还有,”她举起杯,悠然道:“什么时候陪表妹也成了政务了?”
李东皓眉头一紧,眼中冷光一闪,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想看穿她的内心。半晌终于一甩头,转身决然离去。
清凉的夜风徐徐吹入,红纱飘漫。新桐保持着李东皓离去的姿势,泪水渐渐迷漫了视野。伸手入怀,取出玲珑合玉,细细抚摸雕纹之内的两个细若蝇头的小字,“意生”,喃喃道:“父亲大人,上天对我考验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