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天气向来是六月微阳七月雨。瞧,这刚入七月,天空便降起了连绵不绝的小雨。一下便是三日不曾停歇。直到第四日的头上才微微的放晴了一会儿,可不到半刻的时光,天色便又阴霾了起来。
阴阴暗暗的天空照得屋内更加的朦胧,箫雨今天本是想仔细研读一下昨儿司天瀚公子送来的新曲谱的,却不料一起身没会子屋里就暗成了这样。经年的图谱本就暗黄,那上面又全都是蝇头小楷的,叫自己这实在是不中用的眼珠子如何看得清?
换作别人,一定会挑起灯盏。然而,自己这眼珠子啊!
雨姑娘,这一大清早的叹哪门子气啊?箫雨看不太真切,但听这声音是从外屋传来的,且伴随着一阵藕香而来。思量着估计是天瀚公子派来服伺自己的翠儿吧?
服伺自己的丫头本应是记熟声音的,可奈何自己被买进司府来才三天。忙忙碌碌的左转右转,人多嘴杂的自己实在是分不清这许多的声音。
于是,轻声问道:是翠儿姑娘吧?
翠儿听了这个奇怪,自己明明活活的这么大个人站在她面前,怎么她反而是疑问的口气?且,她这表情实在是古怪!放下托盘,伸手在她面前晃晃……
别晃了!我还不全是瞎子。箫雨婉婉地回答。
那您刚才…………不对啊!我记得您前两天好好的啊,怎么今天就看不真了?翠儿记得清清楚楚,三天前她进府时是自己过府走的院子。一双美目顾盼生姿,着实灵动得不得了。
怎么今天就这样了?
演戏吗?主子爷不在,她和自己一个丫头演的哪出?
从言辞间感觉到了她的狐疑,箫雨浅浅一笑:也不必瞒你,反正我这事情在流乐坊里是人所共知的。我这眼睛在太阳光底下还模糊地看得到些东西,可一掌灯或者象今天这阴暗之天,便看不真了。你现在大概是站在我身前一米处吧?
对啊!是一米没错。你看得见?
我哪里看得见?只不过你刚才伸手来我眼前晃,我推测出来的罢了。其实你到底长什么样?别说你,就是天瀚公子长得什么样,我也自始至终没看清楚。你们瞧我灵灵动动的,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我——其实是半个瞎子!话到最后,隐隐的透出几许哀婉来。翠儿在她面前做了几个花手腕,又扮了几个鬼脸,却不得她有丝毫的反应。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什么也没有!
真是可怜呐!长得这样漂亮,又弹了一手的好琵琶,却是半个瞎子。
没找大夫瞧过吗?她是流乐坊的红角,不至于看不起大夫吧?
看过!还不只一个,京城中的名医我是都瞧过的。可是…………
您这病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来的?城里的大夫要是不成,您可以请大公子从宫里找几位御医来给你瞧症。那可是岐黄聚术的地境儿。
这个丫头着实也是热心!
只是:我这贱身薄命的,哪有那个福气去看御医。再者,我这病是看不好的了!没回答翠儿是天生还是后来,只是默默地停在这儿不吭声了。
机灵的翠儿自然晓得一些了。怕是这病还有些来历故事怎的,自己还是不要问了。便把盘里的净花白瓷碗端了过去,扶着她的手放到了碗沿上,细道:这是刚刚给您熬好的藕粉莲子粥,趁热吃了吧。大公子昨儿见您饮食不快,便吩咐婢子给您换别样的吃。听说您是江南人,想必这个会对您的胃口的。除了这碗粥,还有四样精致小菜和三色点心,都是府里南方的厨子给做的。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夹了菜色点心,瞧她吃粥的时候一替一样的夹给她吃。
只是再小心的服侍也难免出错,更何况翠儿从来没有侍候过盲人,一个不留神,便把筷子伸得过了头,触疼了箫雨的牙床,急切之下伸手捂嘴,把不意打翻了热粥。滚热的粥水洒到了罗裙上,夏天的裙衫本薄,哪里禁得住烫?待翠儿轻撩起衣衫来看时,箫雨细嫩的肌肤早已经是让烫出了水泡来。这才赶紧是拧了冷帕子让她先敷着,自己去外面找烫伤的药膏来。
没会子就从药房取了雪融膏来,给她涂了后,换上了新衫,扶到床上歇下了。
翠儿此时才有了空,赶紧是收拾屋子里凌乱的东西,扫入笸箩中准备出外倒时,却看到大少爷二少爷和一位将军模样打扮的人,伏在另外一侧窗前似是看了好久!
怎样?是你要找的人吗?司天瀚是冷冷地嘲弄着身边这位已经病了六年未上校场的右将军荆楚南。曾经这人也是叱咤风云的沙场名将,但不知何故,五年前却突然患了怪症,多少太医延治都不见起色。起不料,一月前他突然精神大好,可好的他却不急着为国效力,积极准备与玉川鲜罗国一触即发的战斗,而是满京城的找女人,一个虞美人的侍妾。
找女人自己并不奇怪,为情所困的滋味自己也尝过,知道那种锥心刻骨的情不自禁。恼他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品质不好!
父亲执掌刑部,自然知道当年的慕容将军通敌叛国的全部过程。此案当时虽然天衣无缝,可后来发生的种种却仍然可寻出蛛丝马迹来,时间一长便什么事情都不是隐衷了。原本想为那位蒙怨受屈的慕容将军翻案的,奈何他唯一的女儿也早在青楼中自尽身亡了。原告既无,查又如何?
只是便宜了这个荆楚南,白白地当着这个染满恩师鲜血的右将军位。五年不上沙场,平白享受朝廷本就不多的俸禄,在这边——找女人。
司家一门都是正人君子。父亲司丰雅任刑部尚书四年来,刚正不阿,平冤无数;长子司天瀚任户部长卿,主管全国的米粮,亦是一丝不苟的认真角色;次子司天浩就更不用说了,去年开始因玉麒麟一案被传得神乎其神,入任大理寺后更是惩治了一大批京都之地的恶官贪吏。
他们看不起自己,原因为何荆楚南心里明白。
他们没有告发自己,原因为何荆楚南心中也清楚。
放在以前,自己会为了很多的原因抵赖反攻甚至杀人逃跑。可现在…………不必了!
看着屋内的人儿,忍不住的泪眼婆娑,哽咽道:司大人可否允许我与萧小姐私谈一会?
幸亏这是在我家中,否则我还真不敢把萧雨这们的玉人儿交给这头狼!
司天瀚看看他,冷道:我去请刘太医,半个时辰后回来。
门,吱呀呀的开了。
人,静悄悄的来了。
缓缓的行到了绣榻之前,没有出声不敢惊扰那锦被下的玉人,只是痴痴的望着她。从那一点一滴的不似中体味着无可言状的悲伤,任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叮叮的脆脆发生。
谁?刚睡着,就有人来扰。不象是翠儿,翠儿身上不会有这种…………汗味!?不象是天瀚公子,天瀚公子的衣衫总是清爽的,尤其在这般不算炎热的时节。
床边这个人…………起身坐起,拉起枕边的外衫披上。有些无助地看着眼前这雾雾的一堆影像,咬着无力的芳唇寻思着来人的身份。
她不是蕾儿!
蕾儿是将门虎女,就算身坠青楼之际也是计谋百出,就算潜入虎穴同样的豪气狠绝。她绝不会这样软叭叭的装无力状来博人同情。
她不是她!
但她却一定是…………思罢,从怀中取出一件花簪来塞到了她的手中。
那是一只小小的花蕾模样的簪子!
是她在离开那天,不小心遗落在床上却让自己视若珍宝,每每纳入心房的圣物!
她认得它吧?
这是…………朵泪的簪子!
天下无二的花蕾簪!
既然易装,她的身上也总带着它、蕾簪——流不出的眼泪,她选择戴在头上,永不遗忘!
这个人是:是荆将军吧?
果然,她认得它!
荆楚南心中一阵激荡,从桌边拉过一只雕花圆凳坐在榻边,急问道:萧姑娘可否告知我她的下落?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倾诉。
萧雨摇摇头:我不会讲给你的!
因为我有罪?似乎这是永远的理由!自己害了她的父亲和她,天理不容。
不是的!萧雨轻易地否定了他的推论:有罪无罪,各自在心!世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原罪,无人例外。你有你的罪,她同样也有。你在这边受着你该受的惩罚,而她的心中也从未有过一日的平静。我不是神,无权定你的罪。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的下落?
这个人,真是武夫!
萧雨浅浅一笑后,抬手请道:麻烦荆将军把我的琵琶取来。
琵琶?
荆楚南抬眼环望屋内一周,瞧着左面阳台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只…………
这不是中原人用的琵琶!
中原人所用的大多是四弦琵琶,而不是这样胡人喜用的五弦琵琶。这种玩意儿在玉川也不多见,反而在鲜罗较多。她一个江南人,如何会用这样的玩艺儿?
萧雨将琵琶抱入怀中后,轻轻拨弹两下,嘈嘈切切之音淋淋而出,不成曲不成调但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荆将军可有心情听个故事?
萧姑娘请讲!
在很多很多年前,鲜罗与明光交界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城中,住着一家人。父亲母亲身体康健,七旬的祖母笑语朗朗,膝下两个女儿也都是容颜靓丽、心慧手巧。一家人虽然不是极富奢贵的人家,倒也衣食无忧,日子平静而快乐。
有一天,大女儿却在家中后街处拣回了一个鲜罗男人。他受了伤,流了好多血,病得就快要死了。后街上来往有不少人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管他,大女儿见他可怜便带回了家。因为这家人的主母也是鲜罗混血的后代,所以见到故乡人分外亲近。找来了好大夫,买上好的药材把这个年青人给救活了。活了的年青人因为腿断了一只的缘故,仍然留在家中休养,可高傲的他不愿意白食别人家的粮食,便以教两个女儿弹琵琶为业。
他弹得一手好琵琶,也会做极精致的琵琶。在家休养的三个月中,风流潇洒的男客人将两个女儿的芳心全部吸引住了,可是男人只有一个啊。相爱相爱的两姐妹都不愿意让对方伤心,都选择了退让。然,这并不能让事情变成喜剧收场。
没有人料到,这个会弹琵琶的男人,不是游方的艺人,而是鲜罗国的间隙。官兵查来,以连坐窝藏的罪名,将一家人打下了大狱。本以为死期将至,却不料那个男人的同伙来救他的同时,没有遗忘了他的救命恩人。一场厮杀中,双方各有死伤,年迈的祖母死了,体弱的母亲也死了,父亲似乎受了很重的伤。烟火弥漫的时刻,大女儿仿佛看到那个男人将妹妹抱入怀中,跃出了墙头…………而她就在一米外的身后,被官兵拉回了大狱。
从此后,官卖为妓,沦入青楼。所幸的是,她碰到了一个达理的妈妈,没有逼她卖身,而是只让她弹琵琶献艺。然,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她的眼睛却越来越模糊,终至最后,成了半个活瞎子。就算此刻,那个人从她眼前走过,她也看不见了。
这是她的故事!
原来她的眼睛是这样瞎的。
只是:为什么要给我讲这样的故事?
刚问完,荆楚南就住口了,因为他明白了!心伤了、岁月过了、失去的再难挽回。然,日子总是要过,如果真舍不得,那么不让自己的心瞎掉。
谢谢!
不用再说其它什么废话,因为她是个心灵神慧的女子,明白一切。
咦?这么快就要走了?荆将军?司天瀚快马请来太医,没有两刻钟的时间就回来了。却不料,他出来得更早!
荆楚南看看他,没有理他的讥俏,只是笑笑问道:请问令弟是否在家?
天浩?他在偏花厅陪母亲伺花。
说完不及问清楚他找弟弟干什么?就见这个荆楚南龙行虎步的向偏花厅奔去了。
真是个怪人!
回头笑对刘太医道:我家中这位客人啊,她的眼睛…………
姑娘的眼睛是哭瞎的!查验半晌后,刘荣确定了病情。榻上这个娇美美的姑娘因为流泪过度,才让眼睛成了这个模样。虽然不至于两眼一摸黑,但也离瞎不远了。
榻上的萧雨一脸轻笑,不置可否。
而旁边的司天瀚却受惊非浅,哭瞎的?她受了怎样的打击才会哭得瞎了眼?刘太医,那这病有治吗?
刘荣听后,捻须轻笑:这世间没有绝对的绝症,但也没有必好的药方。萧姑娘的这个症头由心而起,器质上并没有伤害,恢复的可能性是有的。但…………
心不平、气浮燥,意伤神虚,无药可救!是这样不错吧?刘太医。这们的词实在是听过太多了。
刘荣点头:不错!姑娘如果打不开心结的话,吃再多再好的药也是白费。既知此理,为什么不放开怀抱?难道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年纪轻轻,又这样的漂亮,缘何自苦啊?
这样的话,同样听过太多遍。只是:眼睛并不是最重要的!
嗯?
这是啥意思?
刘荣不明,天瀚沉思间,却听得院外一阵凌乱,然后翠儿是领着一个人小厮急急地冲了进来:大公子,出事了。荆将军在偏花厅拔剑把自己的左臂给砍了,二少爷让我赶紧请刘太医过去瞧。
啊?
荆楚南砍了自己的左臂?
屋里的三人全惊到了,尤其以萧雨最为惊讶!他他他,他居然这样?
他是武将,砍掉自己的一只左臂就等到彻底报销了前程。就算案发后,皇上念着他的武功战力想枉开一面、留后待用,也断不会姑息一个没用的废人了。
他…………何苦如此呢?
而泪儿啊,你把他逼至如此,又是何苦?
忙忙乱乱的,府里乱成了一堆。
先是刘太医跑过去医伤包扎,再来是荆楚南当着众人的面坦白了他当初陷害慕容将军的前因后果,包括他是玉川国前大将军独子的惊天内幕。
如此的案件一出,当然是没法子姑息了。主管清肃官员的大理寺正卿司天浩,当然没办法藏私,虽然此时此刻他对这个男人已经是充满了敬意,可仍然是招来官差把荆楚南抓进了大理寺天牢。
屋外扰得不成模样,可别院小屋中,却静静地淌着情歌一首,琵琶相伴:
朦胧无际心遥遥,暗云流天事飘飘。
依稀当年垂帘暮,未尝甘苦乐频调。
五弦化四情难禁,流方成敌泪日浇。
琵琶在抱人不见,雨溅海棠花独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