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一个锦衣女子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比就比!我醉梦能怕了她?”
“是,小姐自然不会把她一个念香放在心上。只不过——”一丫鬟模样的女子皱眉道,“据说忆香居新近添了《霓裳羽衣曲》,念香亲自领舞,舞起来真如飘飘飞仙一般。”
“她有《霓裳羽衣》,我有《秦王破阵》。倒要瞧瞧谁才是这扬州魁首!”醉梦忽然换上一副灿烂笑容,转头看向一旁调弦的青衣男子,“只是要辛苦韩先生了。”
那男子抬头报以一笑,手里琴弦“铮”地一响,“楼主说哪里的话,这本就是在下份内之事。”
只见这男子样貌虽然一般,肤色却教较一般人白上一些,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清雅气质更是令人心折。
那韩先生垂首,手按上琴弦,一曲清平小调缓缓流出。
听闻此音,醉梦浮躁的心情也渐渐舒缓,与他相识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她本是扬州名妓,艳名远播,并且她的醉梦楼隐隐已有拔了扬州青楼头筹之势,但不久前,竟平地冒出个忆香居来,楼主念香不仅容色过人,才艺更是出众,渐渐有压过她的势头。她自不是肯服输的人,听说忆香居尤以歌舞出色,便特地请饱学儒生寻了古曲《秦王破阵乐》。相传此曲乃是唐太宗所作,特为颂扬太宗武功的,其气势恢弘,真真无出其右者。
醉梦为人本就豪爽,自道,要舞就要舞出个声势来,那些莺莺燕燕,柔柔弱弱的,谁人不会!于是,便定了这舞曲。但她楼子里的乐班本就多是女子,技艺虽然娴熟,奏起来音也极准,但却就是少了那一分恢弘大气!苦恼半日,终于让她想出主意,在楼子门外贴了告示招聘乐师。
来应聘的倒是不少,却一直没有让她满意的。那些乐师不是技艺不够娴熟,就是韵律里缺了气度。忙了几日,见到韩笑时,她已没了什么耐性,只听了几个音,就要让他走,却听韩笑道,“你又不说要奏什么样的曲子,我如何能知道该如何去弹?”
醉梦道,“我让你奏出什么样的曲子,你都能弹出来么?”
“不一定。”韩笑道,“但不试怎么知道?”
醉梦点头,让丫鬟取了一段《秦王破阵乐》的曲谱来,交给他。
韩笑看了,只道,“这曲子本就不是琴曲,该用大鼓配以龟兹乐器演奏。”
醉梦一听,眼睛一亮,“你识得此曲?”
韩笑一笑,“自然。这是前朝遗曲《秦王破阵》。”
“那么你自然能够奏出?”醉梦本是倚了靠背,极慵懒的坐姿,此时也正了身子,眼里亮晶晶的。
“我试试吧。”韩笑挑了挑弦,琴声铮然,“我也说了,这本就不是琴曲,我只能尽力一试。”
试弹了一段,琴音之中泱泱大气,就连不懂音律是丫鬟们也都被其中那种恢弘浩然之意震撼,在周围站了一圈。
一曲毕,醉梦才呼出口气来,先对周围一圈的莺莺燕燕们一瞪眼,“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待群姝散去,才和颜悦色地问韩笑,“请问先生贵姓?”
韩笑报了姓名,醉梦一挑眉,“韩笑?含笑九泉?”
韩笑却正色道,“余生惟愿,含笑九泉。”
醉梦见状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韩笑也跟着微笑起来。
“你这人真有趣!留下吧。”
“谢楼主。”韩笑说着站了起来,躬身一礼。
“楼子里都是女人。你就住后院吧。”醉梦随口道,然后又转头问他,“可以么?”
韩笑不由得失笑,都安排好了才来问他么?想到此处,韩笑一怔,她独断独行地安排,自己无奈地苦笑,这种感觉——
醉梦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妥,续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清楚,进来前院叫姑娘,你也一样是要付钱的。不过,”她大方地笑笑,“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随即又顽皮地眨眨眼。
醉梦楼与忆香居的比试是在花街最显眼的地方。高大的擂台竟不逊于江湖上的比武大会,只是装饰物颜色鲜艳,周围更放置了许多奇花异草,里许之内花香弥漫。
作为裁判的是扬州城里常常留恋烟花地的公子哥们,为了显示公平,由一位林姓公子主持抽签,来决定献艺顺序。最后决定是忆香居先表演。
领舞的女子身上披的是一件白色羽衣,没有羽毛的地方则是一层极轻柔的白纱。那女子本就美丽,再配上这么一件衣服,当真就如谪仙一般。
那女子身子轻盈,舞动起来简直足不沾地一般。人们只见一抹白影在台上飘飞,不时在台板上一掠,宛如一只仙鹤点水,舞姿之美令人叹为观止。
直至结束,台下观众还回不过神来。就在他们还沉浸在刚才美妙的舞姿的时候,却突然被滚雷般的战鼓声惊醒。原来醉梦楼的歌舞已经开始。
醉梦身上披着血红的战袍,随着鼓点一步一步向台前踏来。那一声声战鼓就像击在人们的心上,似乎连心跳也要随着鼓声的节拍而动。就在人们觉得心也要跳出胸腔之外的时候,鼓声骤止,四下一片寂静,之后琴声渐渐响起,由轻而重,由缓而急。台上的舞者就随着琴音恣情而舞,将满腔的豪情诉之于舞。
裁判们直商议了很久,也没将两家分出个高下来,只说忆香居的《霓裳》飘逸自然,醉梦楼的《破阵》磅礴大气,实在难以分出个优劣来。
醉梦换下舞衣气哼哼地回到楼里,看谁都不顺眼,见人就骂。于是就有机灵的丫鬟来找韩笑,韩笑已先回了后院,见丫鬟来找他,只让她回去告诉醉梦,那念香是会武功的,那舞全凭了轻功托着才能与她平手。
醉梦听了果然释怀,既然她是凭了武功才能与自己平手,那单看舞技,还是自己胜了!于是遣了丫鬟去给韩笑送去水果,丫鬟却道韩先生已经睡下了。
醉梦看了看天色,刚刚擦黑而已,但知韩笑平素身子就不大好,今天在擂台上又实在是辛苦了,也就不以为意,任他去了。
韩笑睡直半夜突然惊醒,伸手一擦竟是一头冷汗,起身倒了杯茶,茶水还有些温,便慢慢喝着,方才梦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他站在一间空旷的大殿里,一下下敲响殿上的大钟,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一笑转身。走在最前面的人,一身蓝色劲装,身上自然流出一段迫人的威严,但那人却是笑着的,然后唤了他一声“二弟”。
再之后的事情就开始混乱,有人开始向他动手,他迫于无奈地还击,开始的时候,他还能保证不伤人,只过了片刻,他发现他不伤人,人便杀他,于是只好尽量避开要害。血在眼前纷飞,意识也开始不清楚,不知道那飞溅出去的血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但那蓝衣人却只是站着,双手抱在胸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声音虽不高,他却听得如惊雷乍响一般,之后再顾不得是伤人还是杀人,只把手里的剑递出去,不管中或不中,也不管是刺中了哪里,只是一念地想毁了这眼前的一切。既然一切都是错的,还留着做什么?
他能够停下来的时候,大殿里已再没有一个站立着的人,心里却依旧是惶惑的,不安的,直到看到那女子站在门口时,才渐渐平静下来,即使所有的事都是错的、假的,那么至少还有她是真的。
握着她的手,才能平静地听完那颠覆一切的叙述;握着她的手,才能理智清醒地坚持到最后;握着她的手,才能毫无遗憾地闭上眼。
然而,终于是要放了手的。韩笑睁开眼,结束对梦境的回忆,轻轻地叹息。
在那晴朗的清晨醒来,从半启的窗望见那新立的坟冢时,就知道是要放手了。既然已不能面对她,就只好再不相见。
窗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韩笑还沉浸在回忆中,连声音都是如梦一般飘忽和幽然的,“请进。”
窗一开即合,借了月光,他看见进来的人身上衣色暗红,就如干涸的血液。一时又想起那梦里的满地死伤,胸口似有些不畅,不动声色地掌起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萧兄,不想你竟躲到这花丛里来了。”那声音没有太多的嘲讽却尽是戏谑,也含着一点无奈。
韩笑并没有否认,只问道,“你如何会找到这里?”
那人径自坐下来,“白天在擂台上看到你。”说着,伏在桌上仔细端详着他,“恕我直言,你的易容术真不怎样!”
韩笑也不生气,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清秀温和的面容来,竟是失踪了近一年的萧家二公子萧寒!
“你姐姐还好?”
那男子坐直了身子,“好,有什么不好的。爹已经正式把仁济堂交给她了,她现在可是名正言顺的魏家传人魏神医了。”
“那么你呢?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找人啊。我若不是为了寻她,也见不到你了。”
“哦?”萧寒侧头看着他,“你不是要找那个念香吧?”
“聪明。”紫璎敲了敲桌子,“就是找她。无香教毁了,她竟进了青楼。念香,念香,还念什么呢?”
他的语气有些伤感,“人都死了,念有何用?”
萧寒沉默了一会才问,“你亲眼见的?”
“我赶去的时候,顾教主正抱着南宫跳下绕愁崖。”
“可见了尸首?”萧寒追问。
紫璎叹了口气,“别以为不死心的只有你一人!是我亲手葬了他们。”
“萧瑟真是阴险,刚放了他下崖,就翻脸无情,对崖下那帮伪君子大肆宣扬教主是如何杀了他们亲友师长。结果没过两天,他们又从各派把看家的人都调了来,一举破了无香教。”
萧寒默然了一会,才道,“我瞧风盈过的也还好,你找她做什么?”
“顾教主这一去,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他那三个漂亮阁主。步情在萧瑟攻上崖去的时候就殉教了,星——”
“她不是随南宫昭华回了南宫世家?”
紫璎的脸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声音也有些寥落,“几个月前难产死了。是一个师兄说的,他去的时候星已经不行了。”
萧寒的心也沉重起来,“南宫昭华呢?”
“不知道。最后见到他的人,说是他要把妻子葬在她母亲身边。”
萧寒又想起星阁主那虚空的声音“如果说出去,你会遭到诅咒的”。他出卖了无香教,报应就是永失所爱。
紫璎呼了口气,“现在就只剩下风盈一人了。我得仔细看着。”
萧寒沉吟道,“你来找我,是为了——”
“就是见见你,说说话。”紫璎的语调又轻快起来,“你与姐姐的事,我不想多问。”
紫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一直很喜欢你!”
萧寒一僵,笑容也有些不自然。
紫璎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寒也笑道,“我怎比的上顾教主?”
紫璎有点黯然,萧寒也觉得是提了不该提的事,才要安慰几句,紫璎反而先开口,“没关系。”
“你还是不打算见姐姐么?”紫璎道,“其实当时是秋夫人提出要取心救你的。”
紫璎叹了口气,挥手道,“算了。我知你还未想通。”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掀开窗子,“你有没有想过,秋夫人其实是求仁得仁。”
紫璎的轻功进步了,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外,隔了窗子对他说,“若论相思苦,生离不下死别。”
萧寒的手握紧又松开,然后释然一笑,转身开门,往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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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就是尾声了,本想一起写完一起发上来,但突然头疼,只好明天再说了。恩,明天应该就能完结了,谢谢各位的支持。潜水的大人们,都出来冒个泡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