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个小镇,只有一条大道,从街头可以看到街尾,一共也只有百余户人家。幸好镇上还有间小客栈,虽然条件一般,也算是有了个休息的地方。
这间客店一共也只有不到十间客房,还大多都空着,他们一到,就要去了两间,伙计自然喜笑颜开,一路招呼着,把他们带到房间。
看了客房后,两人一起在大堂用了饭。紫陌是真饿得苦了,吃了一碗之后,又添了一碗,菜色虽一般,她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萧寒吃得却不多,只吃了一小碗,也没再添。他虽吃的少,却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所以几乎是跟紫陌一块吃完的。
回房后,紫陌又给他把了把脉,拿出些药给他吃了,又嘱他好好睡上一觉,才回了自己房间。
萧寒也确实累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自昨夜开始就没歇着,先是安排人手准备突围,上午又跟人干了一仗,再伤心苏先生之死,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几乎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外面已经全黑了,来到大堂,伙计却说,跟他一道来的女客还没出来。萧寒点头,让他去准备晚饭,自己又上楼来找紫陌。
他见紫陌的房里透出昏黄的烛光,想是已经醒了,敲了敲门,却不见紫陌来应。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把门推开,却发现门并没有上栓。
紫陌听见门口的动静,一惊回头,见是萧寒,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做什么啊?吓我一跳。”
萧寒只得苦笑,“我敲了门的,见你没应,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听萧寒这么说,紫陌暗自有些高兴起来,他毕竟还是有些关心自己的。
紫陌站起来,问道,“找我有什么事么?”
萧寒一笑,道,“听说你还没吃晚饭,所以来叫你下去吃饭。”
紫陌“哦”了一声,就往门口走来,顺手把刚才拿在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萧寒定睛看去,却是一柄不盈三寸的小刀,她杀那个坛主时用的似乎就这么一把刀。萧寒往前走了两步,随口道,“你也不要急。厨房准备饭也得准备一会了。”
萧寒说着把那把小刀拿起来细细观看,只见那刀虽小,却极锋利,刀身也很薄。只是这么短的一把刀,真正动手时,只怕是很吃亏的吧。
萧寒这么想着,就随口问出来。
紫陌却道,“这本就不是动武时用的兵刃。”
“哦?”萧寒有些好奇地看着她,“那这是——”
紫陌把刀接过来,用手帕细细抹拭着,“这是一柄手术刀。”
——也就是说,这把刀本是用来救人的,可现在紫陌却用它来杀了人,更重要的是,她是为了他才杀人的。萧寒这么想着,就觉得有些对不起紫陌。
其实,他知道她是为他而来,当然绝不是为了什么江湖义气,但就是因为不是道义甚至不是友情,他才担负不起。他早就想跟紫陌说清楚,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在府里时,他觉得反正她也出不去,说明白了反而尴尬;在暗道里,他本也有机会说,但却觉得至少要真正脱离险境才能说;在马车上,因为有苏先生在,不好意思说;后来,苏先生死了,他就更没心思说了。但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说清楚了。如今他们虽已出了无香教的包围,但以后却会有更多的困难和艰险等着他们。他不愿牵连她。
紫陌看着他出神,看着他眼神的波动,直到看到他眼中露出一种决然之色的时候,她才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萧寒正要答话,却被紫陌摆手拦住,“如果你要说些劝我离开的话,那就不必说了。”
“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不愿连累了我,是不是?”紫陌看着他,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或者,”紫陌自嘲地笑笑,“你是想,我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死赖着你萧家二公子!就算是死,也论不到我来陪葬!
萧寒听她这么说,一阵心疼,马上道,“我若是这么想,就让我不得好死!”
紫陌却笑出来,“二公子做什么发这样毒的誓?便就是你真这么想了,我也是说不出什么的。你又何必急着撇清?”
萧寒闻言更急,“你要怎么样才肯信我绝没这个意思?”
紫陌眼睛一亮,“你真要知道?”
萧寒却坚定地一点头,“你要我怎么证明?”
“也好办啊。”紫陌幽幽地道,“别赶我走,让我留下来。这才能证明你确实没有看不起我。”
萧寒这才明白,紫陌绕了个大圈子,只是不想离开他,待要说什么,却见紫陌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柔情。萧寒摇了摇头,终于没再说什么。
说了句“下楼吃饭吧。”他刚转身要走,就听紫陌在他身后幽幽地说,“至少让我医好了你的病,至少让我知道你是平安的,健康的。那时,你若还坚持要我走,我绝不多留一刻。”
萧寒虽然背对着她,却也能够感受到她凄楚的目光,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我从来也没说让你走的话啊。我不是还要到你家去的么?若是把你撵走了,我还怎么进魏家的大门?”
紫陌的泪一下子滑落下来。他虽没给她什么承诺,却也是肯定不会再让她离开了。苦苦地追寻了这么久,这也算是一点安慰了吧。
紫陌来到楼下大堂的时候,桌上已摆好了饭菜,萧寒正坐在桌前等她,见她眼睛有些红,也没多问,只让她坐。
这一餐吃得显然比中午那一顿舒服,虽然菜色还是一般,但两人间的气氛却是活跃了许多。萧寒偶尔会跟紫陌说上几句话,虽然不外是“这个菜还可以,你多吃点”,“米饭有些硬了”之类的话,却也让紫陌欣喜了一阵。而紫陌对他说的却多是些扫兴的话,什么“这个菜对心脏不好,你不要吃”或者“这个菜太咸了,吃了之后会多喝水,你心脏受不了”之类的。萧寒却也不生气,果然就不再吃了。
两人吃完了饭,紫陌又到萧寒房里坐了一会,帮他把了脉,又让他吃了药,才回了房。
这一夜萧寒睡得极好,虽然前途未卜,却莫名地安心。
早晨,萧寒刚拉开房门,就见紫陌站在走廊上,背对着他,两臂叠着放在走廊的扶手上。萧寒只见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和挽在头顶的乌黑长发。
听到身后的动静,紫陌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起的好早啊。”
萧寒突然觉得很感动。早年间,也曾想到,将来也许会娶一位温婉的夫人,也不必太美,太优秀,只要每天早上或晚间,能这样微笑着对自己说一句问候的话,便足矣了,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渐渐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么的严重,甚至不能肯定到底能活多久,如此残破之身,又何必再连累一位好女孩子?这也是他一直不敢接受紫陌的感情的根本原因——不是不愿,是不敢啊。
还停留在这样的感动里,萧寒的微笑也格外温柔起来,“你也早啊。”
紫陌回房拿了件衣服递给他,“换上吧。你现在的衣服太抢眼了些。”
萧寒刚才就看见紫陌已换了一件素色粗布的衣服,还没问她,如今见她又拿给自己一件,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本来他的衣服是上等丝绸所制,虽然样式简单,且颜色也很素,但一看就知道那布料价格不菲,在这样的小地方穿出去确实会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萧寒回房换衣服,紫陌就在楼下的大堂叫了早点等他。听见楼梯上有动静,紫陌抬头看去,见萧寒已把那件粗布外衣换上了。紫陌不由得暗暗叹息,她已是挑了一件最一般的衣服了,但穿在他身上,竟连那衣服都似有了灵气一般。是谁说,人配衣服,马配鞍?这人却是不论穿什么都掩不住那一身出尘脱俗的清隽,竟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番优雅来。
两人吃了早点,让伙计从后院牵出马车来。萧寒看见马车,微微皱起眉来,紫陌见他皱眉却只是一笑,径自让伙计把马车拉到门口。萧寒无法,只得跟去,到了门口,却见一个年轻人已等在门口,见他们随着马车一道出来,便笑着迎上来,“是两位要雇车夫么?”
紫陌点头道,“便是你么?伙计都跟你说清楚了么?这一趟可是远差。”
“都说清楚了。”那人极爽快地道,“您出的价钱,别说是黄州,便是再远些,也是去的!”
紫陌点头,当先上了马车。萧寒也跟进去,才轻声问道,“做什么去黄州?”
紫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才道,“此去苏州路途太远,一路车马,便是好人也受不了,何况你还病着。所以,到了黄州,我们就乘舟东下。你若真因劳累有了什么损伤,也是我的麻烦。”
萧寒听她虽是这么说,却明白她是体恤他,只一笑,也没再多问,把身子靠向车壁,合眼养神。
两人这一路行去,果然再没遇到什么麻烦,然后又在黄州换了小舟,沿长江一路东下。这中间,在一些大的城镇和州府,有江湖人聚集的地方,还打听到了一些萧家的消息。
从那些人的口中知道,那一场战役打得极其惨烈,双方都损失了不少人手,但让他们安慰的是,最终萧瑟终于成功带人突围出来了,虽然出来的人已不到参战的四分之一。尽管他们胜得辛苦,却还是被那些江湖人士称道——无香教的桃花瘴和蛇阵本来已本人们当作比长城还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这次竟被萧家破去了!他们说到这一战时,都对萧瑟佩服得五体投地。
紫陌听着这样的话,不禁为萧寒不平——这明明是他善于利用时机,且心思细腻,再加上她的药粉才能一战成功的,到最后竟成了萧瑟英明睿智,果敢坚定,大破敌阵。
萧寒听她这样忿忿地说,却只是笑,“若是我带领大伙突围,说不定我在半途就撑不住了。群龙无首,便是计策再好也是无用了。”
紫陌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却还是耿耿,“你大哥别是怕你争功才提前把你打发出来吧?”
萧寒却沉了脸色,“你不该疑大哥。无论如何,我们先出来,已是免去了一场厮杀。”
“那倒是。”紫陌喃喃道。
再后来,一路平静,又过了几天,船便到了扬州。从此处,沿着长江的一条支流,若是顺风,再有两天,便能到苏州了。
扬州最出名的便是青楼楚馆,甚至连河上都常漂着画舫。紫陌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扬州,却还是慕恋此处的繁华,特意叫艄公将船驶进扬州附近的小河。只有那些水流比较平稳的河道,才会有画舫往来。
紫陌在船头站着,看着那些雕梁画栋的画舫和游船,暗暗叹息着。她虽然赞叹着那些华美和细致的装饰,却也知道那表面的浮华粉饰着怎样的奢靡和不堪。
就在她感叹间,却听到从附近的画舫里传来细细的歌声,那歌声里似有浓浓的乡土气息,不像是歌坊里流传的靡靡之音,倒好像是哪个地方的山乡小调。
怕是哪家的歌妓思乡了吧。紫陌这样想着,也有些想起家来。不知道爹爹是否安好,不知道弟弟还在仁济堂学习得如何了。
望着天上的月亮,紫陌心里渐渐柔软起来。忽然,一阵低幽的箫音传入耳中,那箫声和歌声同曲同调,也配合得天衣无缝。本来,箫声配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比清唱更有韵味,但让紫陌吃惊的是那箫声竟是从船舱中传出。船上只有三人,自己站在船头,艄公在船尾摇着橹,只有萧寒坐在舱里休息,那么吹箫的便只有——
紫陌把船舱的布帘撩起,就见萧寒正坐在船板上,微低着头,垂着眼,两腿半曲着,身子靠着船舱的板壁。而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支白玉的箫,没想到,他还带了这么名贵的一支箫出来。
萧寒似乎沉醉于箫声中了,连紫陌进来,也没抬头。紫陌把帘子卷起,用细绳系了,便走进船舱,坐在萧寒对面。从这个角度,紫陌看得更清楚了。萧寒的脸上是一种似怀念似伤神的表情,只是低垂了眼,看不见他的眼神。
今夜月色很好,月光柔柔地洒地对面的人身上,模糊了衣上粗糙的纹路,只余下白衣反射出的淡淡光晕。白色的衣,白玉的箫和那比箫白得更清澈的按箫的手。紫陌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但就是在梦中,她也没见过如此谪仙般的人物。
就在紫陌沉醉中,一曲已毕。外面有一个很好听的女子的声音问道,“请问刚才是哪位用箫音和了小女的歌?”
紫陌看了萧寒一眼,见他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便只好自己走到舱外。
她见不远处正停了一艘画舫,船头站了个女子,一身白衣,不知是什么布料,极轻极柔,随风而舞,竟是美不胜收。紫陌暗赞了一声,随即施了一礼,道,“刚刚是家兄冒昧了。”
“何来冒昧。”那女子笑得极妩媚但却不见妖冶,“公子吹得一手好箫,给小女的歌声增色不少呢。请问,我可有荣幸见见这位公子?”
紫陌不好回答,转头往舱里看去。她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月光,舱里此时很暗,萧寒就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也看不清他的脸色。紫陌想了想,她们的对话,他该是听到了,若是要见,就自会出来,如此反应,该是不想见吧。
紫陌回身对那女子歉然一笑,“实在对不住,不巧家兄身子不太舒服,就算了吧。”
那女子也不勉强,只一笑,道了句“无妨”,就转身回舱命人开船,只是临走前,又往紫陌身后的船舱里看了一眼。那一眼,没有太多的好奇,却似有许多困惑。
紫陌见那女子的画舫行远,也回转船舱,却见萧寒已收了玉箫,脸上也换上了平日里常见的淡然微笑。
紫陌轻轻叹道,“想不到你竟还会吹箫。”
“早年间,闲来无事随便学的。”
“想不到你竟会那女子歌里的曲子。”紫陌的话里已带了些许醋意。
萧寒不禁失笑,“只是以前恰好听过而已。”
“想不到——”
“想不到魏小姐有这么多‘想不到’。”
紫陌还要说什么却被萧寒抢了先,只得横了他一眼,不往下说了。
萧寒见她有些生气,只好岔开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下船找客栈投宿去吧。”
紫陌这才应了一声,出去叫艄公靠岸。
他们这一路行来,多数时间是睡在船上的,一般小镇的客栈还不如船上舒服,他们只在一些如扬州这样的较大的州府才会下船,找客栈休息,毕竟一直在船上漂着,那种不着地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