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已过,偃都依旧雾霭沉沉,“雾都”之名,名副其实。
突如其来的喧哗本就让人凭生好奇,又隔着一层浓氲缥缈的雾气,秦浪、靳泠阑与梁诗诗三人一探究竟的欲望越发的强烈。
三人方才挤进人群之中,就听得众人一声齐呼,接着便眼前一花,一团黑影跌了下来。三人惊奇莫明,低头一看,那竟是一个模样清俊的青年男子。
那青年男子衣着体面,却跌得狼狈不堪,好失颜面,不由地怒气勃发,一个翻身,手中黑木棒已化作层层叠叠的幻影扬扬洒洒向着茅店中的一人罩去。
那人白袍一袭,竹笠一顶,白纱垂面,隐去容颜。棒影浩浩荡荡而来,他却兀自端坐,一杯浓香散发的茶水缓缓送向嘴边,神姿悠闲。正当众人以为他就要木棒加身之际,却见他左手一抬,一管黑玉短笛不疾不徐地点向棒影之中,只听得“篷”地一声,他右手中的茶水已殊有缓滞地送入嘴中,点滴未漏,那青年男子却被生生弹开七、八步之远,若不是以木棒点地生出阻力,只怕又要跌得灰头土脸了。
白袍人将茶杯往桌上一抛,叹道:“淡而无味,比起春风楼的碧螺春可是差得远了。”
青年男子听闻“春风楼”三字,脸蓦地一红,明知不是那白袍人的对手,然胸中一口怒气就是平息不下,怒叱一声,腕振棒起,棒影又生,一股气旋陡然掀起,夹杂着重重棒影寻那白袍人而去。
白袍人不去看他,反而偏头喊道:“小二,换坛酒来!”与之同时,短笛横打,扫过犹若巨浪翻滚的棒影,黑木棒幻影顿消,轰然荡开。
店小二战战战兢兢从桌底探出头来,见那青年男子挥棒又来,又吓得缩了回去。
白袍人手中短笛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正敲反打,草草卸去来招,却不回头,口中叫道:“磨蹭什么?速速拿酒来!”
店小二已吓得全然没了主意,但见二人斗武,白袍人兀自轻松写意,始终身不离座,而那青年男子却是疲于奔命,败退连连,心想在白袍人的庇佑下必不会有所损伤,便乖乖取了酒来递予他手,而后又一溜烟地窜回了桌底。
青年男子虽知其狂傲,但自己被人轻视若此,委实忍无可忍,便加快攻势,黑木棒频频探出,直刺白袍人全身几处大穴。想来棒长于笛,我能威胁于你,你却动我不得,优势总归在我这边。
白袍人见酒则喜,连饮三碗,长笑破出,短笛缓缓直刺而出,“砰”地一声正中棒头。
青年男子只觉对方劲力雍雍穆穆,若山似岳,自黑木棒上排山倒海地传来,他心中惊骇,忙撒手弃了木棒,“噌噌噌”连退三步,却仍未能完全卸去对方那一招的劲道,重心一偏,又跌了一跤。他铁青着脸爬起来,心知再逞强下去,这脸只会越丢越大,于是压抑心中怒火,说道:“老先生武功高强,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之处还望先生海涵。但是老先生不问自取,拿了我的东西,大家评评理,我是否该向他讨回来呢?”
众人这才知晓事情缘由,都觉那白袍人既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就是理亏在先,人家来讨,他不还倒也罢了,却还要出手打人,哪有这个道理?便纷纷倒向青年男子一边帮起腔来。
白袍人哂然道:“我是在春风楼捡了样东西,不过,看公子穿着讲究,该不会如市井之徒般流连烟花之地吧?”
青年男子脸一红,心想:不要以为把这件事抖出来我就会知难而退,今日我讨不回那东西,还就跟你耗上了!朗声道:“我是去过春风楼,我的东西也就是在春风楼让人偷去的,老先生可是不打自招了吧!”
白袍人笑道:“你承认了就好。那东西于我没有半点用处,你送给我我还不要呢!”右手在袖中一摸,向空中抛出一物。
青年男子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多想,就要伸手去接。岂知眼前人影一闪,东西已被一蓝衣女子抓在手中。但见那女子黛眉微锁,朱唇紧闭,一双满含嗔意的清眸斜也不斜地直瞪着他,青年男子促然一惊,瞠目道:“诗诗?”
梁诗诗经他一唤,眼眶一红,娇叱道:“楚熙联,你对得起我?”
秦浪、靳泠阑面面相觑,见梁诗诗一副娇嗔委屈的模样,猜想这楚熙联大概就是她一直放在嘴边的心仪之人吧。
那楚熙联忙上前抓住梁诗诗玉手,柔声道:“诗诗,你听我解释。”
梁诗诗甩开他手,向白袍人问道:“老先生,你说的可是真的?”
白袍人反问道:“姑娘可认得你手中之物?”
梁诗诗低眼一瞧,不禁花容一颤,半晌无语。
白袍人道:“姑娘你前脚一走,这小子后脚就进了春风楼,还将姑娘送予他的东西一并带了进去。在下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玩弄感情的人,拿了他的东西引他来此,一来是为给他点教训,二来是想看看他对姑娘感情的深浅。不过看他紧张那东西的样子,姑娘在他心中也并非没有地位。”
梁诗诗嘴角牵出一丝苦笑,道:“他紧张这东西并非因为我,只因这玉……”
楚熙联忙扳过梁诗诗香肩,打断她道:“诗诗,此人来历不明,又不敢以真面目视人,还鬼鬼祟祟偷窥我俩儿举止言行,他说的话你可不要相信。我……我是去过春风楼,但是是给那老鸨子硬拉进去的,我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望着梁诗诗的眼神中闪着异光,分明是在提醒她说话留神。
梁诗诗心中蓦地燃起一腔怒火。
却听那白袍人淡淡搭腔道:“那是在下去得不是时候,坏了公子的好事,可真是对不住啦!”
梁诗诗的脸色越发难看。
楚熙联面容一寒,冷冷道:“老先生,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
白袍人冷笑道:“谁有功夫去害你!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就要承认,遮遮掩掩,鼠辈之为!反正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姑娘你是相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与我无关。”
靳泠阑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尽皆洋溢出飘洒旷逸的男子,这种感觉相当熟悉。
秦浪却越瞧越别扭,奇道:“这老先生好生古怪,小情人打情骂俏的事他也要插上一脚。”
靳泠阑道:“或许他来头不小呢!”
秦浪讶道:“泠阑认得他?”
靳泠阑目光不离白袍人之身,轻声道:“或许吧,我也不敢肯定。”她这句话说得极轻,最后几字仿若不闻,心中却是百转千思。
楚熙联本就心虚,被白袍人出言讥讽,更是找不出反驳的话来,铁青着脸狠瞪了他一眼,一转脸,梁诗诗涔涔落泪的凄怨容颜映入眼帘,心叫糟糕,急急道:“诗诗,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份,你还信不过我吗?”
梁诗诗一咬下唇,赌气般抹去脸上泪痕,气道:“什么情份?你若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情份,也不会这样对我!”
楚熙联听她语气酸溜溜,心知她虽然气愤,但对他依然在乎如往,心神一安,柔声唤道:“诗诗!”伸手去拉她纤手,心想再美言几句,定会让她破泣为笑。
不料,梁诗诗将手一缩,赌气道:“不要用你的脏手来碰我!”她口中嚷着这句话,脚下无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踩上了碎石,脚踝一颤,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楚熙联忙上前去扶,一手揽住她香肩,一手持住她柔荑,紧张地道:“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梁诗诗娇靥微红,嚷道:“放开我!我不用你扶!”却也只是语气强硬,微微挣了几下作罢。她本是聪颖机灵,绝不允许自己吃亏受屈的人,但是此刻才知道,面对楚熙联,她的气度竟然可以这样的好。她并非全信了楚熙联的甜言蜜语,只是在信与不信面前,选择了前者。或许她对楚熙联的感情之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见他神情关切,以往的快乐时光悄然浮现,不觉心中一软,算是完全相信了他,只是女儿家脸面薄,她脾气又倔,就是不甘心拿一副和言悦色去对他。
楚熙联见她意动,立即趁热打铁,在她耳边轻声道:“还记得我送你秦楼玉石时说过的话吗?”
梁诗诗心神撩动,却故意偏过头,不让他看见她脸上逐渐温和的表情,强作冰冷的口气道:“不记得!”
楚熙联知道,至此,他已完全把握了梁诗诗的情绪,微笑道:“我楚熙联心中只有你梁诗诗一人,今生今世,永不改变!”
若让梁诗诗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话,她定会大骂肉麻,而此时从楚熙联口中说来,却如阵阵暖人春风拂过心田,不仅怒意顿消,连笑容也终于得到了释放。
楚熙联再去拉她双手,梁诗诗如他所料地没再挣扎。见她美目含羞带嗔地望来,楚熙联轻喘一声,笑道:“不生气了?”
梁诗诗挥起小拳头狠狠砸了他一下,恨声道:“下次就算有十个老鸨子拉你,你也不准进去!”
楚熙联“哎哟”叫唤一声,求饶道:“不敢有下次啦!”目光落到梁诗诗手中握着的那样东西上,又道:“诗诗,还是给我吧。”
不想那白袍人冷不丁地冷笑道:“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梁诗诗闻言,如遭雷惊,浑身一颤,推开楚熙联,质问道:“你到底是紧张我多一点,还是紧张这东西多一点?”
楚熙联不料她翻脸如翻书,隐隐怒火郁结于心,不觉焦躁起来,却隐忍着不发作,依旧笑道:“当然是紧张你多一点。”
梁诗诗何等聪明,楚熙联那点不易察觉的勉强,在她眼中尤为清晰,不依道:“你说谎!”
楚熙联耐着性子道:“我没有。”
梁诗诗跺脚道:“你有!”
楚熙联忍住最后一口气,加重语气道:“我没有!”
然而他越是笃定梁诗诗就越发地不信,叫道:“你有!”
楚熙联终于没了耐性,喝道:“我说没有就没有!别再无理取闹了,快把东西给我!”他真是性急了些,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有些后悔,梁诗诗可是个吃饮不吃硬的人啊!
果不其然,梁诗诗愣了一愣,显是没料到楚熙联会对她发狠,继而如花玉容之上卷起一阵狂风暴雨,她任那眸中泪水泛滥无忌,大声嚷道:“好啊,我就知道你紧张这玉如意多过紧张我!你不要我说是吧,我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了你,冒险去偷门主的玉如意,又怕你受牵连,特意将师兄们引开,你却去风流快活,还这么大声吼我!早知是这样,我将这玉如意砸了都不会给你!”一抬手就要将那玉如意砸向地面。
众人不料她说到做到,不觉一声齐呼;秦浪与靳泠阑也是一惊,想不到这梁姑娘对那楚熙联竟是情深至此,连背叛师门的事都做了;楚熙联更是吓破了胆。
却听一声厉喝凭空传来:“住手!”众人一惊,猛然间,眼前一花,一道黑影掠空而至。
秦浪心头一惊,快步抢至梁诗诗身前,反手一推,两道气劲相撞的一刻,那道黑影凌然落地。
只听楚熙联叫道:“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