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泠阑走到堂中,抱拳团团一揖,朗声说道:“诸位英雄好汉,前辈好友,今日家父寿辰,诸位不惜远道而来,敝府上下倍感荣信,泠阑在此代表父亲大人深表谢意!”那时门外大风穿堂入室,将他一双广袖扬起,竟卷出数片海棠花瓣。那花瓣荡漾飘扬,全都落在了人群中,有一片翻翻转转,愣是落到马清扬肩头。
群雄看得眉头大皱,只觉此人玩世不恭,无礼已极。他们被凉在此处一个时辰之久,心中早已不耐,此刻更是愤然难平。
马清扬波澜不惊,淡淡拂去肩头那片花瓣。
有莽撞些的人,忍不住低声道了句:“岂有此理!”声音不大,群雄却是字字听在耳中。
靳泠阑却似不闻不见,继续道:“父亲对这次寿宴非常看重,只想借此良机结交更多江湖上的朋友。府中上下数日前就已开始筹备,却不料今日贵客之济济,场面之热闹远在泠阑意料之外,一些供应于仓促间置办,难免简慢,招呼不周之处还望各位英雄海量汪涵,多多体谅。”说完又是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神拳门商剑南嘴角一扬,说道:“我们一介武夫,王府里仓促间置办的茶水糕点,在我们眼中也是珍馐百味,小王爷的顾虑大可不必。”
靳泠阑笑道:“商门主说的是,何况各位今日也并非为了品茶尝点而来。”
群雄听她话意暧昧,均只当是心思被她看破,不由脸色一沉,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靳泠阑环视群雄一眼,方笑道:“诸位既赏脸赴宴,泠阑便当是诸位愿与我端王府交个朋友了。”
伏虎门潘孝权站起身来,大声道:“明人不做暗事,小王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登门,一来是为端王爷祝寿,二来是要向敝府请教一件事。”
靳泠阑知他所说何事,心中一动,双颊仍是浅笑盈盈,一面抬手去理耳边缨络,一面道:“潘门主请坐,我们既是朋友,就不需如此见外,门主有话便问,泠阑必定知无不言。”
潘孝权冷冷一笑,嘴角一丝蔑然,开言道:“近日江湖上有个传闻,说是失踪了十年的烈焰刀又重现江湖,且今日会在端王府里出现,不知小王爷可有耳闻?”
他一语道破来意,群雄虽皆觉意外,仍是不由主将目光投向靳泠阑。
向一南、郑海西和尚起东见状,心中皆是冷笑,只觉这些名门正派,成日将道义侠义挂在嘴边,行事却总是太过虚假。
靳泠阑还未作答,忽听人群中传来“嘿嘿”两声冷笑,有人道:“好啊,总算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潘孝权脸色大变,喝道:“何人出声?鬼鬼祟祟,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个壮汉霍然起身,大声道:“若英雄好汉都如诸位一般,江冲绝不稀罕!”端王府中三千门客聚坐外堂西侧,江冲也是其中之一。
商剑南目中精芒一闪,淡然道:“‘铁拳’江冲?你以前锄强扶弱,不耻权贵,也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如今却做了朝廷的鹰爪,助纣为虐,真是可惜了。”
江冲冷哼一声,道:“助纣为虐?王爷日夜操劳于国事,时时心挂百姓,我不为这样大仁大义的人效命,难道要与你们这样假仁假义的人为伍么?”
此言一出,群雄尽皆忿然。
商剑南额上青筋跳动,双拳紧攥,似欲发作,正当此时,忽见云灵山子虚道人眼角一抹寒光闪过,手中拂尘轻轻一拂。
就听一洪钟般的声音高声喝道:“江兄小心!”
江冲未及反应,便见一串佛珠从斜里飞了过来,飞到眼前约一尺处,穿珠红线啪地断裂,佛珠四处飞散。江冲得人提醒,避让得时,毫发无伤。一些帮派门人却是措手不及,被其打中者,无不血溅当场。
那子虚道人出手敏捷,端的不着痕迹,除了少数高手看出其中奥妙之外,其余各帮派人士均认为是那飞珠者故意挑衅。
如此一来,群雄脸色均是大变,堂中哗然之声四起。
只听有人大声喝道:“这便是王府的待客之道么?”群雄听了,亦纷纷帮腔起哄。
却听另一个声音冷冷道:“暗箭伤人便又是名门正派的作风么?”
群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面虬髯的和尚缓缓站起,双臂环抱胸前,腰间竟还挂着一个酒葫芦。看他僧袍加身,佛珠环颈,却半分也不似佛门中人,群雄见了,均是大摇其头,忍不住露出鄙夷之色。
江冲抱拳笑道:“多谢释空兄及时施以援手,不然江某定会遭小人毒手了。”说话间目光一转,瞥向子虚道人。
释空道:“江兄,说这些客套话,倒不如改天陪老纳喝一杯,先说好,酒钱你付!”说着,从腰间扯下酒壶,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
江冲哈哈笑道:“当然!当然!”
有不平者看不过眼,大声道:“什么暗箭伤人?分明是你的佛珠将他们打伤的!”
释空抹了一把嘴,冷笑道:“那就要问问这位道长了。”
子虚道人双目微阖,淡淡道:“有人出言不逊在先,贫道是小惩大诫。”他面和心歹,方才那一招,已动了杀机,各派高手虽看在眼中,但碍于情势,也不便道破。
这时,一个花花公子模样的俊朗男子翩然摇扇而起,笑言道:“小惩大诫?道长说得好听,出手却太过狠毒了些吧?”
子虚道人睨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岔道出手自有分寸,哪容你这无名小辈来评头论足?”
这俊朗男子乃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银扇公子”何慕言,他少年得志,自恃甚高,从来不堪小觑。这时子虚道人出言相讥,岂能忍受?折扇一收,正要发话,江冲已先开口道:“敢做不敢认,什么名门正派,也不过是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而已!”
何慕言嘿嘿笑道:“不错不错,何某的确是个无名小辈,却总也比缩头乌龟来得光彩些。”
话音方落,一个年轻公子刷地站起身来,脸涨通红,不悦道:“二位说话小心了,‘竟宇峰三杰’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绝不是缩头乌龟,莫要把我们与一些小人相提并论!”这说话的正是竟宇峰三杰之一的夏松烟,他年纪最轻,已有侠士风范,但是阅历尚浅,行事稍欠思虑,方才那番话一出口,已将那子虚道人给开罪了。
宋吟秋眼见得子虚道人面露阴霾,心知这人素来记仇,竟宇峰固然不会怕了他,却也不愿为些不必要的小事与他结下梁子,忙将夏松烟按了下来,同时望了望了叶子歆。
叶子歆会意点点头,正要出言转还,江冲却早已瞧出端倪,抢先道:“夏少侠这话说得也在理,白道中也不全是缩头乌龟,像马庄主、薛场主这样侠肝义胆之人也大有人在,江冲景仰佩服犹恐不及,方才一时嘴快,话说得过头了些,还望各位英雄海涵哪!”似模似样的拱手一俯,目光瞥向子虚道人,嘴角不动声色地一笑。
何慕言也听出其中深意,不忘补上一句:“只可惜呀,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呢!”
子虚道人脸色越发阴沉,他素好颜面,听江冲、何慕言二人一唱一喝转着弯儿地骂他,心中恨极,忍不住怒哼一声。其门下道士纷纷拨剑而出,寒光闪闪,耀眼生花。
江冲喝道:“怎么?闹事么?江某奉陪!”说着,左脚前迈,右肩微沉,双拳一举,已然摆好了架势。
何慕言爱出风头,恐于人后,见此良机,亦大声道:“谁要在王府闹事,我何慕言第一个不放过他!”银光一闪,手中银扇大开,展于身前。
释空猛灌一口酒,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打架怎能少了我?”纵身跃起,眨眼到了道士们眼前。
众道士不料他身法迅捷至此,大吃一惊,不由主向后退了几步。
情势突变,群雄大惊,哗然而起,皆暗自运功提防。
向一南、郑海西、尚起东见状不妙,立马冲上去,护在靳泠阑身边。
一时堂中气氛紧张,喘息可闻。
正当此时,忽听有人缓缓说道:“戏也该看够了吧?小王爷。”便见一个绿衣男子走了出来,身形雄健奇伟,威猛无比,正是薛家马场场主薛崇远。
靳泠阑自江冲出声后,便兀自冷眼旁观,未说过一句话,此时听薛崇远发问,微微一笑,摇扇走上前来,道:“江兄、释空兄、何兄,谢三位为王府出头,请三位坐下喝茶,接下来的事泠阑自会处理。”
三人白了那群道士一眼,依言就坐。
靳泠阑又向子虚道人道:“子虚道长请息怒,我那三位门客性子爽直,未免口无遮拦,若是言语上有冲撞道长的地方,泠阑代他们向你赔个不是。”
子虚道人容色稍霁,靳泠阑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他又岂有不受之理,起身笑道:“小王爷言重了,贫道清者自清,也不怕他人说闲话。”转眼又朝门人骂道:“还不将剑收起来,莽莽撞撞的,丢人现眼!”
众道士齐齐道了声是,默默还剑入鞘,退了下去。
靳泠阑笑道:“道长气度宽宏,泠阑甚感钦佩。”
她公然奉承,子虚道人心中受用不尽,脸上已是洋洋得意,却还要故作谦虚道:“哪里的话,与马庄主相比,贫道还差得远呢!”
子虚道人一番惺惺作态,潘孝权看着只觉恶心,忍不住大声道:“小王爷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靳泠阑摇摇折扇,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昨夜也得到消息,烈焰刀今日会由兴龙帮送来王府。”
潘孝权冷笑道:“很好,很好!小王爷倒也坦白,却不知小王爷会作如何解释?”
靳泠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不忘结盟大计,故而不愿局面闹得太过僵持,只想以委婉的方式解决此事,若是欢喜的结局,那自是再好不过,倘若不快收场,日后也好相见。却不料潘孝权心急火燎,一开口便直奔敏感话题,只得故作愕然道:“解释?我不懂潘门主的意思。”
潘孝权道:“小王爷不懂?好,那我来问你,你可知那烈焰刀是何人之物?”
靳泠阑望他一眼,道:“烈焰刀是前任护国上将军秦少谦的配刀,此事天下皆知。”
潘孝权又问:“那秦将军又是怎么死的?”
靳泠阑道:“秦将军十年前在与西夷一战中阵亡,所率三万精骑,无一生还。”
潘孝权一笑,说道:“小王爷少说了两个字吧?应该是‘离奇阵亡’。”
靳泠阑亦是一笑,从容道:“不但秦将军离奇阵亡,就连他的配刀烈焰刀也在那一役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潘孝权摇头笑道:“小王爷记性不好还是怎的?方才不是还说烈焰刀会由兴龙帮送来端王府么?怎会是下落不明?还是说,小王爷想以失忆这一招来蒙混过关?”
潘孝权言语愈来愈无礼,向一南三人听得咬牙切齿,三双眼睛狠瞪着他,恨不能将一口吞下。
靳泠阑强压下心头怒火,依旧笑道:“潘门主此话怎讲啊?”
潘孝权心道:还要装疯卖傻么?我看你还能跟我拖多久!目光突变锐利,大声道:“失踪了十年的烈焰刀如今要在端王府出现,端王爷与秦将军之死究竟有何干系,实在不得不令人徒生猜度之心啊!”
靳泠阑再也忍不住,玉面一沉,折扇刷地一收,目光冷如寒冰,定定凝在潘孝权脸上,冷然道:“敢情各位英雄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们说什么难听的话都可以,就是不能空口侮辱她的父亲。
她自现身以来都是笑脸盈盈,此时首次收了笑容,露出一副冷面来,众人皆是暗暗心惊,均想:看他紧张的神情,此事定与端王有关不假了。心中虽是如是想,却又无人胆敢上前与她对质。即便是潘孝权,陡见靳泠阑突然变色,也是微微心虚,尤其那两道利刃也似的目光,看得他的背脊都隐隐发寒,一时竟愣在当场,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马清扬徐徐起身,道:“秦将军素来为武林黑白两道所敬重,他一家的惨死无不令我们痛心疾首。秦将军逝去十年,我们未能为他做些什么,只盼着早日查明真相令他一家瞑目于九泉之下。如今好容易得到烈焰刀的消息,只想向端王府问个明白,望能查出蛛丝马迹,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潘门主,你可是这个意思啊?”
潘孝权猛可间被靳泠阑威势所慑,心中已是窝火,此时又闻马清扬替他解围,更觉威风尽丧,面上无光,但这个台阶不下,只会是难堪收场,思来想去,已是面皮涨紫,半晌才道:“潘某就是这个意思。”
马清扬点头一笑,又朝靳泠阑道:“小王爷可否一解群雄心中疑团啊?”
靳泠阑心境稍平,也不由地佩服马清扬的作派来,他为潘孝权铺的这道台阶,又何不是为她靳泠阑铺的呢?眼珠一转间,笑容又现,道:“看来要让马庄主失望了。”缓缓走到正中的正席前,泰然一坐,环视群雄一眼,接着道,“诸位来贺寿,泠阑无上欢迎,美酒佳肴尽情享用,稍后还有歌舞娱性。但若问烈焰刀之事,泠阑无话可说。”最后四字,刻意加重了语气。见群雄面面相觑、跃跃欲试,便又加了一句,“若再有人闹事,就请即刻离开!”最后这句,她说得声色俱厉,群雄一听,反倒安静下来。
忽听一声长笑自门外响起,声慑全场。群雄心头一阵憋闷,功力稍浅者更是烦躁不堪。清亮的声随后传来:“可惜可惜,奕某好像错过了一场好戏!”
窗外忽而雷声轰鸣,疯风大作,刮入堂中,吹得群雄睁不开眼。群雄隐约之中看见一人大袖飘飘,从天而降,飞步入得堂来,身后似乎还跟了五人。狂风稍歇,这才得以看清来人,玉游冠、青襕衫,却正是□□第一大派逍遥楼的楼主奕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