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夜风徐徐吹来,四周虫声唧唧。
秦浪躺在床上,不能成寐。
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脑海中全都是靳泠阑的影子,抹也抹不掉。
潋江边那个抚琴飘然欲仙的泠阑,淞溪中那个顽皮灿若阳光的泠阑,雅园里那个独酌幽怨深浓的泠阑,那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缓缓闭上眼睛,又仿佛看到了她那盈盈灵动的深眸,她那天真无邪的笑靥,她那凄婉幽哀的愁容,他不禁迷惑了,自己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为何总在想一些奇怪的事情?
房门蓦地俏然而开,秦浪本能地警惕起来。
来人蹑手蹑脚移至秦浪床前,秦浪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他已猜测出来人所有可能的行动,并做好应对的准备,无论那人从何处下手,怎样下手,他都能抢在他前面一举将他擒获。
来人缓缓向他探出手来,秦浪心叫:来了!快如闪电地出手,一个翻身,眨眼便将那人摔到床上,一手擒住他手,一手扼住他脖子,微一用力,厉声道:“来者何人?”
那人□□两声,吃力地道:“是……是我……”
秦浪认出那人的声音,连忙撒手,大惊道:“泠阑,怎么是你?!”
靳泠阑飞快地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小声点,想让全客栈的人都听到吗?”
秦浪大惑不解,但见她紧张的样子,也再不敢妄然出声。
一静下来,两人才发觉他们离得这样的近,淞溪中的一幕不约而同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秦浪又嗅到了那宛若兰花的幽香,心中叹道:秦浪啊,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靳泠阑缩回玉手,沉默半晌后道:“二哥,我们现在启程吧。”
秦浪讶道:“现在?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靳泠阑道:“没事!不是担心无双嘛!早点启程不好吗?”
秦浪心想:也对,早些拿到解药总是有利无害的。赞同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叫醒大哥和展姑娘。”
靳泠阑陡然变色,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心叫道:我躲他们还来不及,你还要去叫醒他们!口中却道:“就我们两人上路不是更快些吗?”
秦浪越听越觉不对劲,即便要提早上路,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好像怕人知道一样吧?而且为何要撇下大哥和展姑娘呢?
他哪里知道,靳泠阑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么多年来,展御青对她的心意她心中明白,并非不想对她说清道明,只恐言语把握不慎,让她凭添伤害。她以为只要以兄妹的情义来待她,不给她任何的幻想空间,再美好的憧憬也会变得淡而无味,以致将它完全放弃。不想展御青竟是个痴情的种儿,打她动情那一刻起,就已死心踏地了。而靳泠阑只到接到展御青的秦楼玉石那一刻起才明白,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白付诸了流水。李佚的心意却是她始料不及的,更是她想不明白的。一个令你日日为他的言行提心吊胆的人,突然向你表明爱意,这么大的转变,委实让靳泠阑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若再与这二人纠缠在一起,她恐怕真要招架不住了。
秦浪沉声道:“泠阑今夜真是奇怪,好像要故意撇下大哥和展姑娘。”
靳泠阑心知被他看出了破绽,也不再费心隐瞒,承认道:“对呀,我是要撇下他们两个,怎样?”
秦浪不解道:“这是为何?”
靳泠阑不耐烦地道:“说了你也不明白!”
秦浪道:“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靳泠阑气结,瞪大眼睛,威吓道:“你到底走是不走?”
秦浪想也不想地摇摇头。
半个时辰后,秦浪与靳泠阑已策马奔驰在淞溪镇郊外的林道上。面对靳泠阑的强硬态度,秦浪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翌日。
正值初春时节,风和日暖,偃都薄雾飘渺,隐隐淡淡。
秦浪与靳泠阑正牵着马并肩走在大街上,赶了一夜路,秦浪依旧精神奕奕,靳泠阑却略显倦怠。
这偃都坐落于淞溪镇西南边,偃都以南就是青何谷的所在地乾阳。以他们行进的速度,明日入夜前到达青河谷不成问题,何况靳泠阑摆脱了那两个让她头大的家伙,可谓孑然一身轻。一念及此,她心中欢喜无限,连倦意都荡然无存了。
虽是清晨,街上百姓已是不少,多数忙着摆摊开店,为那糊口的小本生意忙得不亦乐乎。也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儿,蜷在屋檐下,一个破碗不离身。
靳泠阑见此,掏出一把铜板倾进他碗中,铜板在碗中跳跃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仿佛一声警号,十几个乞儿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窝蜂将靳泠阑与秦浪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乞讨。其中有步履蹒跚的迟暮老者,有怀抱婴孩的病弱妇女,也有衣不蔽体的懵懂孩童,更有四肢俱全的年轻汉子。他们的脸上挂着不同的沧桑,眼中却投射出相同的渴望,这种渴望热切而强烈。
身处其中,靳泠阑的感慨之心反倒多于惊讶之情。又伸手入怀中掏出钱袋,索性将袋中银两一倾而空,分撒进乞儿们的碗中,无有落空。
秦浪虽囊中羞涩,亦二话不说,倾尽所有。
乞儿们感激涕零,对他二人一番伏首膜拜,然后兴高采烈地散去了。
秦浪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道:“这一餐有了着落,下一餐又该如何?”
靳泠阑回头审视他一眼,感叹道:“朝纲混乱,民不聊生啊!朝中奸佞不除,我们纵使家财万贯,又能帮得了他们多少?此刻我们要考虑的应该是上哪儿去填饱肚子,十日之期,今天已是第四日,时日无多了。”
秦浪忽地警醒,“哎呀”一声叫出来。
靳泠阑欣然道:“二哥此时是否已囊空如洗?”
秦浪讶道:“你如何知道?”
靳泠阑笑笑,答非所问道:“放心,上路的盘川我还是留了的,不过我们日后就要省着用了。”说着在腰间一摸,不觉脸色一变,心中叫糟,立即抬眼四顾,发现一背影清瘦的蓝衣女子正行色匆匆地从她身边逃开,大叫道:“你别走!”
那女子见行迹败露,哪敢停留,拔腿便跑。谁知才奔出两步,就被秦浪拦住了去路。
靳泠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夺过钱袋,皱眉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那女子抬起头,拿一双不屑一顾的眼睛看着她,道:“公子反正已接济了那么多乞丐,何不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呢?”说得是理所当然,丝毫不为自己的言行而羞愧。
秦浪与靳泠阑这时才看清那女子的模样,纵使她的脸色因久未进食而苍白消瘦,头发因未曾打理而凌乱不堪,衣衫也因长途奔波而光鲜不再,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禁异口同声道:“是你?”竟是那荟堙山上为他们指路的姑娘。
适才隔得远,又有雾气未散,那女子只见有人向乞丐派发银两,且出手阔绰,也没看清那苦主的模样就动了歪心,此刻面对面才认出了他们,先是一愣,而后欣喜地道:“既然是自己人,就更要帮本姑娘一把了!”
秦浪奇道:“姑娘怎落得这番田地?”
那女子淡淡道:“只怪自己时运不佳,遇上劫匪,天幸他们只劫财不劫色,否则你们也不会再见到我了。”语气中没有丝毫劫后余生心存余悸的感觉,反而带点戏谑的味道,便像遭劫的人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幸灾乐祸也是应当。
靳泠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落在她腰间依然通透的秦楼玉石上,不动声色地道:“劫匪能将秦楼玉石留下,对姑娘也真算不错的了。”
那女子一窘,岔开话题道:“我们是否应该先填饱肚子再来叙旧?我很饿啊!”
靳泠阑没好气道:“谁有空跟你叙旧?我们还要赶路呢!”
那女子精神一振,道:“朋友一场,不如我同你们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啊!”
秦浪笑道:“姑娘是想让我们照应你吧?”
那女子坦然道:“对呀,你们本来就欠我一个人情。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你们欠的还是人情债。”
秦浪愕然道:“我们萍水相逢,何时欠你人情债了?”
那女子斜睨着他二人,道:“怎么?想赖帐啊?要不是我为你们指路,你们能这么早翻过荟堙山吗?”
靳泠阑心想:这女子神神秘秘,也不知招惹了哪号人物,想拿我们当挡箭牌,让她跟着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还是早点打发她走为妙。于是从钱袋中倒出几粒碎银,塞给她,微笑道:“没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点银子权当问路费,姑娘笑纳。随行一事,实在有诸多不便,还望姑娘见谅。”
赵暮雪捧起清亮的河水痛痛快快饮了一口,只觉河水清甜,入口凉滑,一经入喉,疲乏顿消,整个人也神清气爽起来。忽觉颈间热浪传来,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转身去摸立在身后的爱马“风玄”,宠爱地道:“知道你渴啦!”将那甘甜的河水捧到它嘴边。这匹黑马因其速度快如风雷而得名,颇有灵性,与马文彬的“风墨”本是一对,赵暮雪对它尤其喜爱。
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欣欣然看着周围的一切。只见树木密密森森,河水潺潺缓缓,偶有鸟啼唧唧吱吱,一切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安详,不觉心情大好。
正在此刻,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她喜滋滋地回头去望,文彬哥哥和展大哥前去探路,想必是他们回来了。一望之下,不免失望,因为来的只有展御轩一人,哪里瞧得见马文彬踪影?
展御轩遥遥看见赵暮雪,便跳下马来,跑到她身边,掀起的衣角中兜了些野果,捧到她眼前,道:“新鲜的野果,赵姑娘吃点充充饥吧。”
赵暮雪见他额上还在涔涔落汗,心中一阵感激,想要询问马文彬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得随手抓了个野果,心不在焉地嚼了起来。
展御轩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登时通明,先开口问道:“赵姑娘是在担心那个家……那个……马文彬吗?”他本要说“那个家伙”,却忽觉不妥,连忙改口。
赵暮雪俏脸一红,尴尬地点点头。
展御轩心中一叹,虽是意料中的事,仍不免有些心酸,收拾心情道:“只因这荟堙山岔路太多,我们才决定分头探路。他那么大个人,会有什么事呢?”见赵暮雪没有说话,想了想,突然跳开一尺远,双手一举,一脸无辜地道:“我可没杀他!”
赵暮雪知道他在耍宝,哭笑不得地道:“展大哥想到哪里去了?”
展御轩顽皮心起,逗她道:“那你在想什么?总该不会在想我吧?”
赵暮雪被他问得发窘,顿足娇嗔道:“展大哥,你若再如此,我……我就不再理你!”
她这一怒,千娇百媚,展御轩瞧得心花怒放,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姑娘息怒,小生在此赔礼了。”语气中满含调侃之意。他微微偏过头,装作偷偷摸摸实则明目张胆地看了赵暮雪一眼,她的笑容就那样灿烂地绽放在金色的阳光下,笑声如银铃。
展御轩本想再与她玩笑几句,却听一人高声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你们两个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在这里打情骂俏!”
展御轩和赵暮雪齐齐一惊,敢情这发话的竟是除夕夜在淮州景梁街上遇上的淮州府尹的公子方儒,他身后还立着个中年男子。那人将自己包裹在宽大的黑色披风下,写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嵌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透射出锐利的光芒,直看得展御轩与赵暮雪后背发凉。
那是一瞬间的胆怯,展御轩即刻用不经意的笑掩盖了它,也不理会方儒,而是笑嘻嘻地对赵暮雪道:“赵姑娘你听见没有?有只狗在乱吠呢!”
赵暮雪知他话中所指,她虽素有修养,仍禁不住莞尔。
方儒脸色极为难看,怒斥道:“小畜生活得不耐烦了,胆敢奚落本少爷!”
展御轩摇头叹息道:“有人偏要对号入座,我又能奈他何?”
方儒忍无可忍,疾步跃出,只掌劈空,直取展御轩面门。
展御轩正要闪避,赵暮雪已然移至身前,右掌从容递出,拍在方儒手臂内侧,将其掌劲荡开。
方儒哪愿放弃,左脚跨出一步,绕到赵暮雪身后,变掌为拳,改击展御轩右肋。
赵暮雪反应奇快,旋身推出左掌,取他后心。
方儒心中一凛,无奈收掌沉肩,暗提内力,赵暮雪那一掌如他所料地错过了后心,拍在了肩头。
这一连串变故来得突然,发生也只在眨眼之间,展御轩识得厉害,忙趁机退到一边,只恨自己武功不济,护花不能,反倒要赵暮雪来保护。
赵暮雪手掌刚碰到方儒肩头,突然手臂剧震,一股强大的内力自方儒身上传来,她连忙撤掌,右足点地,飘然后退丈许。刚一落地,方儒拳风又至。她知其拳劲刚猛,不敢硬挡,身形一闪,斜里插到他右侧,玉手就势圈花一拂,轻描淡写地将他拳劲带偏。以方儒厚实强壮体格,也被她这一掌带得立足不稳,险些摔倒。这招四两拨千斤当真使得漂亮!
方儒先发制人的一击不中,反被对方后发先制,不由地心头着恼,当即左手送拳,右手圈掌,向赵暮雪欺身而来。
赵暮雪窥其来势,知其拳法凝重强劲,而掌法却轻柔绵韧,心中已拟好对策,左手一挥,以掌对掌,以硬功迎他右掌而去;右手一扬,就要托他左拳,继续来个以柔克刚。要知道这缥缈斋的风凝掌虽以轻柔飘逸、丰神脱俗闻名,但却是以强硬的内功作为根基,以柔克刚固然高明,引刚生柔就更是令人惊叹,所谓相生相克也就是这个道理。赵暮雪虽限于年纪,对本门绝技造诣不深,但缥缈斋武学博大精深,即使只学得皮毛便已威力不小。故而她这左右开弓,一刚一柔,柔克刚自然是手到擒来,刚克柔也并非讨不到便宜。
岂知临到近身处,方儒手法突变,拳变掌,掌化拳,这样一来,刚柔颠倒,赵暮雪左掌势必与他硬碰硬,而方儒身法以刚猛强劲见长,与他硬拼胜算极微;右掌则失了准头,令得身体右侧门户大开,方儒左掌毫无阻滞地长驱而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她击倒。
赵暮雪心头一凛,慌忙施展缥缈斋独步武林的绝尘术,娴雅轻盈地飘退,避过与他的正面交锋,总算化险为夷。
方儒本已胜券在握,却再次扑了个空,心中怒气更盛,誓要将赵暮雪擒到手来。于是拳掌又出,起起落落,犹如狂风暴雨,霎时间也不知打出了多少招。
赵暮雪毕竟江湖经验浅,方儒适才那一招已令她对其心生忌惮,再不敢冒然招架,只是频频施展轻功,左闪右避,却偏连半点衣角也没让他碰上。
展御轩在一旁看得焦急,赵姑娘只守不攻固然让方儒占不到便宜,但毕竟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于己也没有半点益处。再看那依然凝立不动,只是冷眼旁观的中年男子,只恐他暗放冷箭,助方儒一臂之力。他素来机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