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彤语出惊人,无尘感受到的惊讶多过喜悦。
“哈哈,以彤,这可真是个冷笑话。”司辰猛然愣住,仍是不以为意。
“我是认真的。”以彤冷冷地道,“请您放行。”
司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愤怒淹没了心痛,连连摇头,“以彤,我一心栽培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但凭处置。”以彤俯下身去。
“无尘,你果然有本事,居然连以彤都被你迷住。”司辰气急,指着以彤道:“他不过是喜欢你的这张脸。你若用承影破相,我便答应你。”
“谢司辰祭。”以彤微微一笑,从腰间拔出承影,从容地向自己的右脸划去。鲜红的液体立刻顺着匕身滑落,无尘也不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无尘,以彤为你如此,难道你——”司辰大惊失色。
“九歌在上,无尘在此立下读心禁忌,若此生再对以彤读心,即刻毙命。”无尘毫不犹豫,立刻朗声道。一道红光闪过,猝然灭去,誓言已成。
“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司辰狂吼一声,愤而挥袖,转过身去,没有人发现他悄然流下的泪水。
沈出尘与以彤出了天玄宫,乘着一叶扁舟,打算经镜月湖至玄武。
“你这又是何苦?”沈出尘轻轻地替以彤敷上药,“人脸部的皮肤与别处不同。这么深的伤口,难免会留下疤痕。”
“怎么,你嫌弃我了?”以彤斜瞥了他一眼。
“我是心疼——”沈出尘轻轻托着他的脸庞,温柔地吻了下去。
“你对司辰祭说的,可是真话?”以彤喘息着,一把推开他,“岚信子果真没有别的目的?”
“这便是你跟着我的理由?”沈出尘冷然一笑,猛然捏住他的喉咙,“冷漠自傲的以彤,怎会为了一个沈出尘而放弃自己?”以彤立刻喘不过气来,却并不挣扎,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黑色的剪瞳纯净澄澈,一望见底。
沈出尘一愣,轻轻地放手,却将以彤用力地揽入怀中,“以彤,纵使被你利用,我也认了。”
“那你告诉我,岚信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以彤的双手慢慢地环上他的背。
沈出尘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番,以彤顿觉耳朵里一阵凉意,却也没有多留心。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彤的眼里杀意顿起。杀手怎能动情?沈出尘,我虽然对你动心,可绝不会对你动情。我虽然喜欢你,但以氏的族训不可违背,我更喜欢的,便只有我自己。
沈出尘惊觉后颈处一寒,动弹不得,直挺挺地仰面后倒。他愤怒地盯着以彤,感觉到生命在体内渐渐地流逝。
以彤忽然头痛欲裂,忍不住跌坐在沈出尘身边,“你,你方才对我下了毒!”
沈出尘冷笑,“以彤,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仍是死在一起了。”
以笙,你可还记得欠我的三件事?以彤缓缓地闭上了眼,等你也到了冥界,再还我吧。
另一叶扁舟,由远而近。
以弦纵身一跃,看清是以彤,便立刻扶起他:“以彤,你醒醒!”以彤面色苍白,身体冰凉,早已停止了呼吸。以弦暴怒,一时因为悲伤而失去理智,流弦出手,沈出尘的尸体立刻血肉横飞,分成无数的碎片跌入湖中。
“哎呀,我的衣服都弄脏了。”漫君皱眉道,“以弦,住手!”
以弦泄愤后,便跳了回来,用力一甩流弦,以彤的尸体便随着小舟迅速沉入湖底。
“你这又是为何?”漫君无奈地苦笑。
“以彤没有完成任务,不配做以氏。我给他留个全尸,也算对得起他。”以弦面色不霁。
华胥。
沈出尘与以彤二人沐浴完毕,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以笙亲自准备的午餐。
以笙摇头轻叹:“剩下的两件事是什么?”
以彤悠然自得:“不急,等我想到了再说。”
“若他知道我与你联合起来骗他,那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以笙唉声叹气。
“他的火爆性子你可得好好□□,幸而替死的是两个药人,不然——”以彤看向沈出尘,冷笑了一声。
“以彤,你的易容术果然了得。”沈出尘吓出一身的冷汗,忙岔开话题。
“有你的宝贝眼见为实,想必这招瞒天过海也骗得了司辰。”以彤冷哼,却不理沈出尘的奉承。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以笙关切地问。
“那不关你的事,我们自有打算。”以彤皱起眉头,扔掉沈出尘为他搛的菜,骂道,“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不吃这个,猪头!你也不准吃!”
沈出尘委屈地咬住筷子:“可这是通经活络,补血益气的呀,昨晚我们——”
“还不住嘴!”以彤又羞又气,对着沈出尘的脚便猛踩下去。
沈出尘痛得龇牙咧嘴,却一脸甜蜜幸福的表情。
“你脸上的伤,真的不用药么?”以笙忍不住劝道,“这么好看的脸,毁了实在可惜。”
“我就是要留着,让你永远记住。”以彤盯着沈出尘,狠狠地在他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以笙不禁一脸的黑线,安慰自己道,我们家的以弦,比起以彤来还是温柔多了。沈出尘,你自求多福吧。要不,我送点药给你?
“你的干将和剑谱怎么办?”以彤总算停了手,“不如让逍遥公子替我们代劳吧。”
以笙闻言,顿时愁云满面。
“你当年能顺利抱得美人归,可是我的功劳啊。”以彤提醒道。
“是,我答应还不行么。”以笙投降。
“这是第二件事。还有第三件,为我们准备一艘轻便小船,我们即刻便走。”以彤夺过沈出尘手中的筷子,“再吃就真变成猪头了!”
沈出尘与以彤化装成一对以捕鱼为生的老夫妇,顺着水道,于六月中旬进入幻海,下旬登陆七星岛,过着与世隔绝,怡然自乐的逍遥生活,此是后话不提。却说当时二人为了男女角色问题,争持了好久,以致差点大打出手。最后还是以笙出了个并不高明的主意,抓阄。当以彤抓到了该死的老婆婆的角色时,那阴沉的表情把沈出尘吓了个半死。为了弥补以彤心理上的不平衡,沈出尘便抱着必死的决心答应了他一件事。(fujid530:为了避免被沈出尘秒杀,偶发誓不说 ~~~ -_- | | | 以彤:冷笑,你不敢说,我说,不就是做一个月的受——沈出尘立刻跳出来捂住他的嘴。)
冰魄赶在五月底回到了光州。冰重若为了出兵的事,已连续数夜没合眼,面带倦容,心情也不是很好,总是板着脸,冷冷地不发一言。冰魄在定光堂见到他,他正对着冰千雪乱发脾气。见了冰魄,方才止住怒气,挥手让冰千雪下去。冰千雪在师弟面前被师父责骂,羞愧难当,便面红耳赤地低头走了,没有看冰魄一眼。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送封信也要这么久!”冰重若将矛头对准了冰魄。
冰魄微微一笑:“宗主,您现在的心情不好,我还是过一会儿再来吧。”
冰重若一愣,哈哈大笑:“多谢提醒。没办法,人老了,就是容易情绪化。你若早点出现,千雪也不会受我的苛责了。你见到她时替我劝劝。她心重,脸皮又薄,只怕现在正躲在哪里偷偷地哭呢。”
“是。”冰魄舒了口气,将锦盒奉上,“宗主,这是墨印苒前辈托我交给您的东西。”
“魄儿,你见到他了?”冰重若的语气难掩激动,脸上亦露出了难得的真心的微笑。
冰魄不禁一愣,老狐狸,你若用这笑容去俘获人心,只怕有更多的人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
“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冰重若的语气有一丝期待,接过锦盒,却并不急于打开,只是轻轻地放在案上。
“没有,——”冰魄想了想,见冰重若一脸失望的神色,补充道,“不过,墨前辈引我看了衣冠冢。”
“什么衣冠冢?”冰重若似是毫不在意。
“九歌的衣冠冢。”冰魄故意顿了顿,“我想,这其中必有寓意——”
“你继续说。”冰重若蹙紧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九歌自上古托化飞天,诣造天玄宫,便不问尘事。天下演化至今,鼎立成八部之势。如今青龙明哲保身,玄武急不可待,白虎积极扩张,朱雀虎视眈眈,余四部各自为政,态度暧昧不明,谁不想从中渔利,分一杯羹。天下风云再起,九歌冢却在冢山示人,想必九歌对于如今的局面,也想有所行动了。”冰魄之所以敢这样说,更多的是鉴于司君、以君下界和九剑的事。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是冢山,偏偏是墨印苒,看来九歌是有意为之。”冰重若点点头,“魄儿,云中君的事又如何?”
“一切照您的吩咐。”冰魄从容应答。
“很好,你下去歇息吧。”冰重若的眉头这才舒展。
屏退左右,冰重若忐忑不安地打开锦盒。一柄通体玄黑的古剑静静地躺在红丝绒中,古朴沉静,安详而不张扬。
刚失去赤霄,却得了湛泸。印苒,莫非我们真的心有灵犀?冰重若仰天长笑。
集九剑,得天下,天意如此。九歌冢破土而出,天下大势必有惊人的变化。风起云涌,群雄逐鹿,九歌,尘世的惊涛骇浪,不正是你们在冥冥中指引么?司君,这九柄剑后,各自暗藏着什么势力?冰重若冷笑,血玉色的眸子闪着难以捉摸的华彩。
不日,宣帝病恙的消息自然传入冰重若的耳中。
“智宣子那小子,年纪轻轻却体弱多病,正好找云中君给他看看。”冰重若仔细地看着偌大的地图,若有所思。
“宗主,那么与玄武开战的事,可无后顾之忧了?”冰千雪一脸的兴奋。
冰重若微微一笑,修长白皙的手指坚定地一指地图:“宫城。”
十六夜化成羽白爪红的英鸟,在回白虎之前,先回了冢山。
“主人,您为何要把湛泸送给冰宗主?”十六夜好奇地问。
“不都是你多嘴。”萤惑忍不住骂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只不过如实禀报,谁知道冰宗主心心念念的湛泸居然在主人这里。”十六夜委屈地撅起了嘴巴。
“你们就别吵了,不能让主人安静一会儿么?”紫苏出言劝解。
“萤惑你去别处转转再回来。”墨印苒微微一笑。
萤惑只得乖乖地住了口。十六夜得意地哼了一声,继续道:“朱雀的皇帝真不厚道,居然装病。”
“你怎么知道?”萤惑仍是忍不住。
十六夜鄙视了他一眼:“澹郡封航的事我就感觉不对劲,立刻就告诉了琥珀。琥珀不放心,便亲自去皇宫一探究竟。果然被我猜中。看来朱雀日前散布攻打青龙的消息,是故意的谣言。”
原来朱雀真正的目标,不是青龙,而是白虎!墨印苒面色一变,智宣子,你果然并非等闲之辈。重若,你的对手,可是越来越多了。
青龙部青龙阁。
“墨冰佐。”墨羽恭敬地施礼。
“不必多礼,请坐。”墨冰一招呼道,“琴儿,上茶。”古琴轻轻地走了进来,手脚麻利地给墨羽上了茶,复又悄身退了出去。银狐眼前一亮,急起欲追,却暗中被墨羽狠狠地拽住尾巴,动弹不得。
你给我老实点,墨冰一还不够你看么。墨羽使着眼色。
人家更喜欢美少年嘛。银狐可怜兮兮地回望着他。
“这是银狐?”墨冰一赞叹道,“墨羽,你竟收了银狐做式神,果然后生可畏。”
墨羽慌忙谦虚道:“不敢当,侥幸而已。”
你也不错啊,银狐望着墨冰一,眼里尽是笑意,萌萌那样野性的脾气,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嗯,萌萌,一想到萌萌,银狐的眼神便立刻黯淡了下去。
“萌萌她——”墨冰一欲言又止。
墨羽立刻起身谢罪,却被墨冰一阻止,“萌萌不会败于常人之手。你不必自责。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始末。”墨羽便将当日所见复述了一遍。
听完后,墨冰一眉头微蹙:“你可知道那二人的姓名长相?”
墨羽看向银狐,事到如今,你还不说么?
银狐无奈地眨眨眼,落地转圈,紫光闪处,化为人形。
星夜没有回答,却径直对墨冰一道:“他们要用你的七星龙渊去换小晏,你可愿意?”
“星夜!”墨羽大惊,阻止不及,“部佐不必在意。我已派阴阳道的弟子四处寻找小晏的下落。”
墨冰一愣住,却朗声笑道:“若能换得墨冰晏平安归来,一柄剑又算得了什么。”萌萌,让你离开我,是我的错误。我又怎能为了一柄剑,再牺牲掉墨冰晏。
“那不就行了,七月初七,以剑易人。”星夜微微一笑。
云烈却顿变了脸色:“主人您——”
墨冰一以眼神制止:“不必多言。就这样办吧。云烈,去拿七星龙渊来。”
云烈极不情愿地去了。半晌,才托着一柄宝剑回来,却对着墨冰一跪下:“主人,请三思。”当年墨冰一从墨印苒手中继承此剑,可是发誓人在剑在,剑亡人亡的。云烈当然不愿意自己的主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放弃七星龙渊。
墨羽愣在原地,犹豫不决,他也深知七星龙渊的意义,不知当接不当接。
墨冰一看出了他的心思,朗声笑道:“是我没说明白。我们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星夜眯眼直笑:“你果然聪明。虽然答应给他,却没有答应不可以抢回来。”墨冰一,你若日后横死街头,冤魂可别来找我啊。
“原来如此。”墨羽与云烈均长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墨使。”云烈毫不犹豫地将剑递给墨羽。星夜看着他,默念道,云烈啊云烈,如果墨冰一因为抢剑而挂掉,你可千万要保重,不要想不开呀。
墨羽却立刻道:“墨冰佐请放心。我自会将剑完璧归赵。”星夜一愣,暗自骂道,死墨羽,笨墨羽,你干吗这么积极呐。什么完璧归赵,到时候你可要香消玉殒啦,还得陪上琉璃,黛黛,和我百年的道行。哦——我不要——,你死了不要紧,我可怎么办?正在胡思乱想地抓狂中,却惊喜地听到墨冰一的声音:“墨冰晏被虏,责任在萌萌,我身为它的主人,也有责任。你只管拿剑去换人,别的事,我来做就可以。”
星夜立刻扑上去,抱住墨冰一不放:“啊——你可真是个好人,爱死你啦,不如让我以身相许吧。”
墨羽哗然变色,忙拉回星夜:“星夜,不得无礼!”
墨冰一满腹黑线,却仍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和优雅迷人的姿态,“那请你将他二人的形貌详细地描述一下。”原来传说中的银狐便是这样好色,幸好我没有收银狐做式神的打算。墨羽,你是怎样才避开它的魔爪的,还是说,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不纯,墨冰一不禁红了脸。
“我来画给你吧。”星夜立刻奔到案边,铺开宣纸,泼墨写意。不一会儿,易筠和葛慎司的脸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多谢。”云烈怕星夜再对墨冰一施以咸猪手,忙挡在墨冰一前面,替他接过画。
墨羽却有一事一直憋在心里,思量再三,终于忍不住道:“墨冰佐,在下尚有一事相求。”
“但言无妨。”墨冰一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以为有什么要紧,便也一脸的正色。
“在下想与墨冰佐切磋一下武艺。”墨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众人“啊”了一声,全部石化。
智宣子从薛妃口中得知岚钟子的事,犹如晴天霹雳,一时气结,晕了过去。倒把薛妃吓了一跳,急忙请御医和岚震子进了丽正院。众人手忙脚乱,智宣子却清醒了过来。
“以萱!”智宣子厉声道。
“属下在!”以萱垂手而立。
“你即刻赶往青龙,遇岚钟子,杀无赦。”智宣子怒气冲冲,岚震子的心猛然一沉,刚要偷溜出去,却被智宣子喝住:“岚震子忠奸不辨,岚钟子的事难辞其咎,罚你闭门思过。来人,将岚震子软禁十日,不得与外界接触,连只苍蝇也不准放过!”
十日?岚钟子,我救不了你了。岚震子面色苍白,狠狠地看了薛妃一眼,脑中一片轰鸣。
“那无痕——”以萱低声道。
“无痕为抓叛贼,英勇牺牲,理当封赏。”薛妃微微一笑。
“既如此,就赐他家白银千两,风光大葬吧。”智宣子余怒未消,眉头仍是纠结在一起。
“皇上赏罚分明,实乃明君。”薛妃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悄然退下。
“您为什么要隐瞒无痕的事,我想岚震子不会领您的情。”以萱道,“他方才看您的眼神,分明是恨之入骨。”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我早已死了千百次了。”薛妃毫不在意,淡然一笑。
“我不在,宣帝的安全就拜托您了。”以萱跪拜告辞。
“你就安心地去吧。”薛妃点点头,“这里凡事有我。”
“什么,装病!”漫屏翳愤怒地拍案而起,“这个家伙果然阴险狡诈!”
“我们不妨将计就计。”琥珀微微一笑,“他想声东击西,我们就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东窗事发,李文馥也逃不了干系,你忍心?”漫屏翳斜眼一瞥。
“成就大业,有一点牺牲,也是必然。”琥珀面色一变,冷冷地说着,转身就走。
“我一直想问你,李文馥怎会收你做义女?”漫屏翳冷笑着拦住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琥珀以微笑掩饰,轻轻地推开他,走了出去。
人非草木,须知草木亦是有情。李文馥,你在白虎救的那只英鸟,也是懂得结草衔环的。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既身为式神,便身不由己,希望你不要怪我。你的恩情,唯有来世再报。琥珀以袖拭泪,黯然神伤。
不远处,古筝冷冷地注视着她,若有所思。
智宣子既然装病,便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不时地召来心腹大臣,密商国事。以往智宣子与岚震子最为亲密,但岚震子被软禁,便只有找其他人了,还得装出病恹恹的样子。这日,便找来李文馥。
“李爱卿,听说你的家宅在澹郡。”智宣子有气无力。
“是。”李文馥如实答道。
“岚钟子既然脱逃,澹郡郡长的职位便有了空缺。念你经常在澹郡与京畿之间来回奔走多有不便,不如你补了这个职吧,以后也可免去奔波之苦。”智宣子微微一笑。李文馥,你既是因为马钧才故意不在京畿置地,那我就成全你,让你离他更远些吧。
澹郡郡长?李文馥一愣,这样虽然可避免与马钧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若一个月只能见他一次,似乎又忍不了这相思之苦。
“你怎么说?”智宣子见他沉思不答,便略略提高了声音。
“谢主隆恩。”李文馥恭敬地拜下身去。李文馥啊李文馥,你既然决定放手,不如来得彻底一点。马钧已是皇上的人,你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皇上,微臣的小女有一个朋友,医术了得,不如——”李文馥想起临走时琥珀的嘱托,便有意提起。
“大胆,江湖郎中也敢给皇上看诊么?”冯辅臣趾高气扬地走进来,他的女儿新近封了妃,便有些洋洋自得,“臣拜见皇上。”
“不妨一试。”智宣子微微一笑,“爱卿平身。”自己本来就没病,谁看还不是一样么?与其天天对着御医,不如换些新鲜的面孔。“明天就传他进宫吧。”
“他人现在澹郡,恐后日才到。”李文馥见皇上答应得爽快,不禁安心了几分。琥珀,你的事,我可是完成了啊。
“后日就后日吧。”智宣子打了个哈欠,“来人,拟旨。”
岚震子被软禁的地方,属枢密院的文馆,名叫万卷阁,说白了,便是藏书阁。阁里有一个少年,负责日常整理清扫事宜,一来二去,却与岚震子渐渐熟识。少年活泼开朗,勤奋好学,阁中的藏书,倒有大半看过。难得碰见有辅臣常住在此,遇到不懂的问题,便向岚震子请教。岚震子闷得发慌,便也悉心教他。少年才思敏捷,一点就通,却是个可造之材。
“岚郡长,这一句‘玄武无弓车’是什么意思?难道玄武居然都没有弓和车么,那用什么打仗?”少年眉头微蹙。
岚震子微微一笑:“对于北方的玄武,弓和车是必需品,所有的人都精通制造。所以说无弓车,非无也,人尽为之也。”
“国有六职,百工居一。或坐而论道,或作而行之,或审面曲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或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或饬力以长地财,或治丝麻以成之。”少年又道,“这段的意思是不是说,坐而论道的,是皇帝,作而行之的,是辅臣。审面曲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是百工。通四方珍异以资之,是商旅。饬力以长地财,是农夫。治丝麻以成之,是妇功。”
“不错,正是如此。像李文馥、马钧等,虽是辅臣,亦为百工。”岚震子点点头。
“朱雀众郡,澹郡最西,豫郡最北,殇郡最东,乐郡最南。乐郡北接殇郡,为海滨之地,境内仍有天狼山余脉。”少年摇摇头,“岚郡长,您可否画个地图给我?”
岚震子提笔挥就,朱雀的全貌赫然眼前。
“听说皇上本是乐郡郡长?”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乐郡郡长,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妾自纺织。家童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积纤微,是以能殖其货。赋诗曰:弄水春笋寒,卷轮蟾影斜。”岚震子毫不避讳,“这两句烂诗,便是我写的。”
“那智朝的开国历史,您能跟我讲讲吗?”少年得寸进尺。
“有什么好讲的,书上不都有么?”岚震子随手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书,“给你看这个。”
“您不是开国的功臣么?我想听您说。”少年的语气竟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明天吧。”岚震子拗不过他,只得苦笑,“我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
“那好,我明天再来找您。”少年识趣地起身告辞。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岚震子叫住他。
“我?我叫闵罗罗。”少年微微一笑,黑色的眼睛明亮纯净。
弦月破黄昏。
岚震子坐在阁楼顶上,极目远眺,京畿全景尽收眼底。落日的余晖将他白皙的肤色镀成了金黄,茶色的眸子深沉而高远,红棕色的卷发与雪白的衣袂随风翩翻。
往事如梦似云烟——
“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盐。一家聚众或千余人,大抵尽收放流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居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其径为非亦大矣。皇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请除去岚震子殇郡郡长之职。”冰贵妃有孕之身,仍是当着群臣的面跪了下去。末帝的嘴角有一抹暧昧的笑意,挑衅地看着岚震子。岚震子昂首直立,面色苍白如纸,高傲地不屑辩解。
幽皇后的生日,皇宫庆宴。末帝在席间轻佻地望着岚震子,至其席边,故作不慎,将酒泼撒其袖,以换衣为由,强携岚震子入帐。岚震子愤而反抗,怫然而去。末帝恼羞成怒,派以氏一路追杀,岚震子寡不敌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心一横,闭上眼便要举长剑自刎。清冷的月光下,智宣子领着数名武林高手及时出现。“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岚震子,你现在,总该认同我的做法了吧。”月光下的智宣子,踌躇满志,斐然俊逸。站在他身后的,便是方才奋力夺下长剑之人。双刃剑泛着森然的光,岚震子惊讶地发现锋口上有殷红的血迹。抬眼望去,那人的右手在不住地滴血,却神色平静,不发一言。岚震子静如止水的心,像被什么猛然撞击了一下,波澜迭起。“喂,那个笨得划伤自己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岚震子的语气,竟有一丝不经意的温柔。“岚钟子。”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优雅从容。
冰贵妃神秘失踪,震惊朝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满朝大小官员,牵连无数。“我对天下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殇郡的智岚氏,我却不得不在乎。”岚震子冷冷地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智宣子,殇郡愿助你一臂之力。”
六七三年,澹溪一战。援军未到,敌我悬殊,战事异常艰苦。岚震子冷不防中了冰重若的一箭,瞬间被耻辱淹没了理智,正欲挥军上前,与冰重若争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却被岚钟子一把抱起,命令撤退。“冰重若,你给我记住,这一箭,我一定会还!”岚震子咬牙切齿,岚钟子的背部竟被他抓出了数道血痕。大雾渐浓,智宣子装载着指南车的援军终于赶到,才使自己全身而退。“为什么要救我?”岚震子凝视着为他悉心包扎伤口的岚钟子,冷声道。“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岚钟子似是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轻轻地说着,温柔地帮他披上了外衣。“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救我两次!”岚震子猛然抓住他的衣襟,狠狠地盯着他同样茶色深邃的眼睛。“第一次,我想,这么美的人,死了实在可惜。英雄救美的事,我最乐意为之。第二次,只觉得你若死在我眼前,我绝不会原谅自己。不想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救你,也是救我自己。”岚钟子的眼神宁静而真诚。“岚钟子,我忽然发现,你好像并非一无是处。”岚震子松了手,微微一笑,惊艳无比。岚钟子不禁愣住,朗声大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的冲动,也是你令人心动的地方。”岚震子面色绯红,狠狠地举手便挥,却停在半空,怎么也不忍心打下去。
——“操戟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岚震子临风而啸,唱的正是朱雀的古歌谣,国殇。其声清越激扬,荡气回肠。岚钟子,我既不能见你最后一面,所谓长歌当哭,这首国殇,就是我送你的挽歌。
娟娟月过墙,簌簌风落叶。田家当此时,村舂响相答。
岚钟子回到青龙,正是六月收获的时节。他没有去越明楼见墨笛,而是悄悄地去了飞龙城的醍醐寺。
一个夜行打扮的人在菊苑的小径上悄无声息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岚钟子刚要出手,那人却扯下了面纱:“岚公子,是我,歌天。”
“歌使长。”岚钟子微微一愣,绷紧的神经总算放了下来。
“对不起,那个少年,我没能带他一起回来。”岚钟子神色黯然。
歌天立刻明白,他的担心果然变成了事实。“弈生为青龙而死,虽死犹荣。”歌天的声音铿锵有力,仍掩不了淡淡的惋惜和哀悼。
树影婆娑,枝叶沙沙作响,清凉的夜风中隐隐夹杂着一丝危险的气息。“有什么话,等见了墨冰佐再说,快走!”歌天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阴煞之气,催促道。
“你可以走,岚钟子留下!”冷冰冰的声音,一个淡粉色的身影自檐上飞下。
岚钟子闻到了自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忘忧草的香味,惶然变色,一把推开歌天:“你快走!”
“岚公子?”歌天不解。合他二人之力,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子么?
“快走!”岚钟子厉声大喝。
歌天无奈,料想这女子定是个厉害的角色,想到了什么,只得飞身而去。
“冲破幕后的洪流,田野随风的轻柔。总归刀剑的邂逅,司命无限的哀愁。你是司命判以萱?”岚钟子背部一阵寒意,冷汗由于紧张和恐惧淋漓直下。
“司命判以萱,奉宣王之命,特来取你首级。”以萱银针在手,在月下泛着冷泠的光,“你可有何临终遗言?”
遗言?岚钟子愣住,死亡,仿佛离自己那么遥远的事,一下子又近在咫尺。墨冰一,我答应你的事,看来无法完成了。岚震子,我——
岚钟子从容一笑,对着以萱低语了几句。
以萱点点头,身形已动。
待歌天唤来风月,岚钟子与以萱已然消失不见。歌天心里一凉,刚要往前移动脚步,风月却皱眉阻止:“当心!”歌天身形一顿,低头望去,才发现地上插着数枚银色的细针,组成梅花的形状,若不是风月出言提醒,自己方才可就一脚踩上去了。
“梅花针!”歌天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和惊惧。难怪方才岚钟子让自己先走,那个蒙面女子,竟然是数年前突然在江湖神秘出现,突然又神秘消失的梅花仙子。梅花仙子性格怪僻诡异,杀人如麻,冷血无情。其拿手绝技梅花针,例无虚发,见血封喉。岚钟子落在她的手里,定是凶多吉少。
醍醐寺的钟声在午夜响起,悲怆凄凉,仿佛失去心爱之人伤痛的悲鸣。
三更,墨冰一猛然惊醒。
“岚钟子!”墨冰一面色一变,“你怎么会——”
岚钟子惨然微笑,摇头不答,朦胧的身影轻飘飘地向后退去。
“你当时的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墨冰一追上逼近,一团阴冷的雾气阻挡了他的视线。
“青龙暂无战事,宜静观其变。”岚钟子幽幽地说了一句,渐渐隐去。
墨冰一伸手一抓,却只抓到冰冷的空气。
“岚郡长,早上好!”闵罗罗一脸明朗的微笑,却见岚震子面色苍白,一副彻夜未眠的倦容,完美精致的脸上隐约有几分憔悴。“怎么,还不习惯这里的生活?”闵罗罗笑道,“也对,您身为殇郡郡长,平日定是锦衣玉食,潇洒自由惯了的,如今换上这粗茶淡饭,行动又受拘束,当然一时无法适应了。”
“你懂什么!”岚震子勉强一笑,拍拍他的后脑,“还是看你的书要紧。”
“是啊是啊,我昨晚回去,又积了好多问题呢。”闵罗罗一脸的兴奋,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等这些问题解决了,您再给我详细地讲讲开国的历史吧。”
岚震子却早忘记了昨日答应他的事情,只得苦笑拖延:“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让我好好想想吧。”
“当然可以,我等您。”闵罗罗抬起头,眯眼一笑。“华衣兮若英,昭昭兮未央。腾驾兮帝服,翱游兮周章。——这到底是说皇上还是巽王爷?前文写二人一起登山祭祖,这里难道只写一人么?”
“宣王与巽王的关系,可是比传闻中的还要好上十倍。”岚震子一边出神地看着院中盛开的菖蒲,一边答道,“在朱雀,王皇不分。宣王既称宣帝,又立巽王,自然是把巽王定为王储了。在乐郡时,巽王曾得过一场重病,不省人事,身在异地的宣王得知,立刻马不停蹄地急奔回来探视,亲自为他热灸。巽王感觉很痛,他就拿过另一副器具给自己灸上。从辰时一直忙到酉时,巽王出透了汗清醒过来,他却累得晕了过去。宣王登基不久,皇宫尚未竣工,他却注意到巽王的居所地势较高,用水不便,便亲自从宫中的左掖门步行到巽王的府第,指挥雇工安设大轮,将金水河之水激入王府的沟渠中。为了这项工程,数次临视、督促,比皇宫的建设还要用心。去年冬,年轻有为的豫郡郡长的溘然离世引起宣王极大的伤惋,惟恐巽王也命不久长。宣王泫然流涕,对巽王道:‘世谓黄银为鬼神惧者,今将此黄银宝带赐汝,愿汝无灾无病。’”
说到这里,岚震子忽然回头问道:“闵罗罗,你知道在朱雀,菖蒲代表着什么意思么?”
“什么意思?”闵罗罗一脸茫然的表情,菖蒲不就是一种花儿么?虽然以前班上的女生很流行讨论什么花语,可自己却是从来不参与的。在这个朱雀,菖蒲似乎很受欢迎,难道菖蒲是朱雀的国花?
“满堂兮佳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岚震子摇头轻叹,“罢了,斯人长已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闵罗罗见岚震子自言自语,不禁诧异:“您在说什么?”
岚钟子,你愿意送菖蒲给那个飞龙的少年,就不愿送一枝给我么?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的位置?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青龙而放弃了朱雀,放弃了殇郡,也许,还放弃了我?岚震子一边却心不在焉地道:“你不用理我,我方才不过是有感而发。——宣王与巽王的感情虽然极好,可二人也曾在百工的问题上起过争执。宫中欢宴,宣王向巽王提起百工亦可升为辅臣之事,想听听他的意见。谁知巽王不屑,言百工不过奇巧淫技尔耳。那时的马钧是宣王的新宠,与李文馥也知交甚厚,巽王言者无意,在席的李文馥与宣王却是听者存心。结果大家便闹了个不欢而散。巽王被宣王当面斥责,心中郁结,便喝了许多闷酒。他年方十八,哪有多大的酒量。席后大醉,以至不能乘马出宫。宣王见了他醉酒的模样,顿生悔意,心痛不已。便起身送他到殿阶,还亲自扶腋着他小心下台阶,不停地嘱咐王府的卫士尽心照料。”
哦呵呵,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兄弟——闵罗罗开始神游天外,却被岚震子猛拧了一下脸蛋:“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还能有什么表情?无非是猥琐意淫的表情。闵罗罗白了他一眼。人家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自由啥啥的空间,你干吗把我拉回来?想当初,柳扶风与杨梓桐为了考研而搬进自己的家里,学校里便有很多的风言风语,传闻二人关系暧昧。由于二人均是校草级人物,无数女生便在闲暇时来偷窥,幸好我爸后来买了条凶神恶煞的大猎狗,这才免除了我半夜上厕所被窗外绿幽幽的眼睛吓个半死的厄运。可我每次走在路上,还是会被突然冲出来的众女生吓得心肌梗塞。不用说,都是追问二人关系的人。我当然坚决地摇头:“不可能!”众人刚刚心安,却被我接下来的一句话气得吐血:“你们也不想想,两个小受在一起能干什么?等我帮他们找个小攻,三个人在一起玩——啊,不要打我,我说的是实话,他们俩那么好的资源浪费不用,实在可惜,我想看真人的——啊,救命,110!”从此我放学回家,再也不敢从大学的门口走。一次内急,实在没时间绕远路,便抱着侥幸心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过去。事实证明,我的运气总是不足以好运踩到狗屎。结果——哎哎,好像扯远了。闵罗罗立刻正襟危坐:“您不用理我,我方才不过是触景伤情。”
“少年不识愁滋味,欲赋新词强说愁。”岚震子仍是捏着他的脸蛋,“你人小鬼大,愁什么?”
岚震子武功修为深厚,下手自然有几分力道,痛得闵罗罗龇牙咧嘴:“痛死我啦!快放手——”
岚震子戏谑地笑道:“你的皮肤捏起来手感真不错。”说完才松开了手。
闵罗罗恨得牙根痒痒,哼,若不是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真想栽你一拳,不,用柳扶风骂杨梓桐的,什么去大脑僵直,小脑共济失调,还有——对,向心性肥胖!自己胡思乱想了半天,竟心满意足地轻笑出声。
“闵罗罗,你好像——”闵罗罗猛然回过神,却气愤地发现岚震子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的脖子。
闵罗罗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衣襟,不会吧,我虽然理解你,但你也不能像公猪一样饥不择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