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洞庭湖上三醉亭中望出去,亭外水云之间,唯见碧色茫茫。
天下皆知洞庭岳阳楼因范希文两字关情,千古之绝唱造就了这闻名四万的绝世名楼。不过这避湖心而居,孑然凌波而立的三醉亭虽不比那岳阳楼三层琉璃瓦般金碧辉煌,却也是飞檐雕龙、斜影自映,自别有一番清雅淡宁的格调。
亭外正是天高云淡,清风习习而过,湖上的浅云灰灰地衬着亭的清影,斜斜地躺在江水里荡漾。
万籁俱寂声中,只隐隐见湖畔边上飘来了一叶小舟,轻似芦苇,迅若飞羽,似是向亭中游来。
“洞庭真真是人间胜景。秋老大于此相邀,寻还真是不虚此行哪。”
舟方一靠岸,已先闻一声朗朗之笑从舱中传来。
“寻兄过奖了。”笑声方落,只见舟中步出了一青一黑两个男子。
当先的黑衣男子闻声回首一笑,哞中掠过一丝赞赏,顿下了脚步,伸手揽湖摇摇向前方一指道:“洞庭本是天下五湖之一,当得起湖山胜景一说。而这三醉亭则是随当年吕纯阳三醉吟诗之名而建。虽是比不得岳阳楼锈闼雕甍,却也是清清然隐于湖山之外,浮云之间,算颇得吕道人的仙风道骨了。”
他身后的青衣男子颔首笑笑,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只见万里青云,一片碧湖蓝天之上,唯有扁舟叶叶沙鸥点点,满目天光同色,一碧万顷。
“秋老大果然雅人,此亭凌波而立,倚湖自居,的确清雅风致,别有韵味。”
他啧啧赞叹了几声,随着身前的黑衣男子缓缓踏阶而上。昂首望去,只见目入眼前的不过是一座一丈而高的亭阁,檐角形如游龙,隐隐然似那金樽倾酒之势,仿佛真如白衣仙人醉卧洞庭湖泊,三醉而过洒然笑过时临指一点,便浑然天成就此一阁了。
上得楼来,只见亭中也是布置得干净素雅。亭空如也,唯有临栏处置了一张紫木桌,桌上也只备了玉壶一提,清酒两杯。
秋老大微微拱手,向着身后的青衣男子微笑道:“寻兄请罢。”
青衣男子也不拘礼,洒然一笑,自先在桌旁落坐下来。
他身着一身青色劲装,看外貌倒是格外年轻,也不过二十来岁。面容极为俊美,轮廓分明,剑眉星目,却又似和中土人隐隐有些不同。
然而,方方落座的黑衣男子一眼瞥到对座的男子的眼睛却是悚然一寒――那是一双幽蓝色的双瞳,不似中土的浓黑如墨的瞳,也并非那些西域胡姬的蓝瞳,他的双瞳望上去似乎很深很深,隐隐闪着不知名的幽光,一丝一丝散漫的在他的哞中萦绕不去,仿佛要令那人一眼望过去便要醉于其中。那是一双怎样魅惑的双瞳啊,即使是他,仗自己修为之深虽不曾刻意避之却也是颇为忌惮的。
那,似乎是传于西域的一种摄魂术吧。秋护玉双眼一闪,那样的瞳色居然令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他头一偏不自禁地转向了亭外,避开了对座之人的那双幽魅的瞳色,心下不寒而栗。
真是……这一次,他真的是莽撞了吗?
凭他之觉,于此时局,他们与他风雨连衡,心中只怕所谋也大吧。他早知这些人必非易与之类,可只因为心中无法遏制的仇恨和报复,他居然就那么堪堪应了下来!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应下了,交了他这个盟友,那么此后一切到底如何那就看是谁操纵在手中吧。毕竟无论如何,对于那个人,他知道如若无人相助,他是不可能战胜那他的。而他等待了这么多年,既然这一次天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又怎能放弃?!
“寻兄此次特来洞庭,应该是要事吧。”倚栏而坐的黑衣男子眉间掠过一丝冷气又刹然隐没,他转过首来,望着对座的青衣男子淡淡问道。
寻微微颔首,幽蓝色的瞳中沉寂下来。他的手轻轻摇晃着手心的白玉酒杯,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秋老大应该听说了近日江南之事罢?”
“不错。”秋护玉听得他话,眼神蓦地一凝,语音一顿:“听说,殷公子已经替代了南宫家成为了听雪楼在江南的分舵舵主吧。”
寻笑笑,颔首。却只见对座的黑衣男子蓦地站起身来,他也不语,不过是负手望向槛外,却于隐隐然流露出的凛然气势令气氛一下子凝定了。
“秋老大这是什么意思?”寻瞥了身前的黑衣男子一眼,语气也冷了下来。
“秋某一直听说南宫家的殷公子很是为听雪楼主萧忆情所器重,如今果然代了南宫家成为江南一大霸主,倒还真是该向殷公子贺喜了。”
“秋老大,是在怀疑我们么?”坐上的男子瞳色一变,他唇角噙了一丝笑意,却是盯着手中的酒杯冷冷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秋老大一代杀手之王,难道也在此事上疑心么?”
“你……”
秋护玉身形一颤――好厉害的人物!
“秋老大也知听雪楼的萧楼主心机之深当世少有,他所做的事只怕并非我们所能推测的吧。”青衣男子静了静,望了望身前之人,话语一收便不再言。
听雪楼主萧忆情……的确,以那人的心机,若是故意用此计只怕也未必不可能的。
秋护玉转过身来,对着他有些抱愧地笑笑:“寻兄所言极是。是秋某多心了。”
“无妨。”倚栏靠坐的男子微微笑了笑,看着他缓缓又在身旁落坐下来,语气突然转正: “不过,萧忆情此次特下南宫家,却实在是令我们猝不及防。”
秋老大轻轻抿了抿一口酒,眼色一寒,淡淡道:“以萧忆情的心性,他的确不会任由南宫家脱于他的羽翼独霸一方,至于南宫无垢的叛变其实也不过是个引子罢了,终究会另扶一人的。不过他此次如此心急特下江南,如若不是他的时间真的已经等不及,那倒是令秋某不解了。”
“等不及?”寻喃喃了一声,幽蓝色的眸子忽似隐隐泛起了笑意:“听闻萧楼主疾病缠身,时日无多,秋老大莫不是指的这个?”
“不错。他的病早已深入心肺,即使以他的功力怕也是难以再撑多时吧。”说到此处,秋护玉只觉心中隐隐一动,恍惚间似是有一个绯衣的身影从眼前晃过。。
她――知道吗?
那一次她不惜独闯天山十三堑只为求一剂龙舌,为的便是治好那人缠身的恶疾。可如今他的病已然到了如此地步,那便是就连她只怕也是无能为力了吧。
“那倒是天助我们了。”一身青衣的男子忽地呵呵笑了起来,他蓦地抬首直视对面的黑衣男子,沉声:“他的时间既然不多,那我们只怕就应该先行一步了。”
寻声音一顿,瞳中掠过一丝杀气,冷然道:“所以,我们必须提、前、下、手。”
秋护玉没有答话,面具下的面容却依旧毫无变化,唯有眼神已然凝定下来。他静静望着他,等他续下。
“提前下手――除去一个人――舒靖容!!”
一声雁鸣急速地从湖上划过,仿佛刺破了那一方湛宇的空际,空荡荡的冷风从湖上泛来,夹杂着寂寂的雁鸣声刹那之间便灌满了整个亭楼。
他的声如利剑般割开了身畔稀薄的空气,湖面上的清波似是荡了一荡,肃杀的气息散在了风里。
话方说完,他蓦地转首望向对座上的秋护玉,眼中闪过一丝犀利清晰的冷光。
然而,黑衣男子只是静默地望向了亭外,一身黑衣的衣袂随风微微动了动,又隐在了风中。
默然良久,秋护玉忽地抬哞一笑,目光凌厉而冰冷,宛如刀锋一般割开了静谧的气息。他轻轻为自己湛上了一杯清酒,仿佛饶有兴致地望着杯中漾着碧色的弧光,泛出晶莹如琥珀般奇异的绿色映着他漆黑如墨的双瞳望不住一丝亮色。
“除去听雪楼的靖姑娘?寻兄真是好大的气派啊。不过想来寻兄也应早有安排,那既有寻兄之谋,秋某自然放心。”他对着指间轻晃的酒杯轻笑了笑,冷冷道:“如若有秋某帮得上手的地方,风雨也定当全力以助!”
“那就多谢秋老大了。”寻听得他的话,唇角轻扬了扬,幽蓝色的瞳中似有奇异的色彩浮起,他一笑拱手:“寻还有事在身,就先行告辞了。”
“寻兄不留下来尝一杯么?这可是洞庭最美的君山仙酿啊,寻兄自西域而来只怕是未曾品过如此美酒的。”黑衣男子轻轻啜了啜玉杯中的酒,仿佛有些醉了般,举起杯来向他相邀道。
“多谢秋老大的好意。只是寻向来不喜沾酒,这佳酿还是留给秋老大独品吧。”寻淡淡回笑了笑,一袭青衣悠然转身,从栏上扶栏而下。
秋护玉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亭外水云之间,忽地转首望去,只见亭外已是一片暮色,天际间苍黄的夕阳正一点点的跌落下来。
他握着手中的金樽,手指竟微微发颤,只觉胸中有什么再也抑不住,他蓦地昂首,一杯清酒尽倾于喉间。
喉中烈酒似火一般燃烧起来,几乎要灼伤他的心脉。那一刻,那个杀手之王的眼睛里却是迷离的,恍惚地看不清一切。
他知道,寻会去哪里拦她。
其实自三日之前他便接到了飞鸽传书――听雪楼的靖姑娘出了听雪楼,孤身直下洞庭!
她,还是要来了。居然在这个时候,她离了那人,来了这里。
他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寻不知道,他却明白。除了为了那人,她又会为了什么而来?
然而,无论如何,她既然来了,那他,就必须拦住她,必须尽全力――杀了她!
她是舒靖容,却不仅仅只是舒靖容,她还是听雪楼的靖姑娘,还是和那个人中之龙并称的人中之凤!
呵,人中龙凤啊,从一开始,他便已与那人永远牵系在了一起吧。
黑衣男子忽然起身,疾步掠至栏边,突然将手中的一杯清酒倾洒入了那碧湖蓝天之下。那一滴滴碧色的酒水宛如天空上坠落的泪滴一般,没在了湖中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不过,她不会有事的。
是的,她不会有事。那个如同野蔷薇般生命力旺盛的女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被杀呢?
呵,寻是拦不住她的,他也是拦不住她的,没有谁,拦得住她的。
他将在君山绝壁之上等待着那一袭绯衣的女子拿着她的血薇指向他的胸前,将在那里真正成为他曾许诺过的,作为她对决的对手。
她,一定会来的,不是么?
夕阳落下的时候,亭内已空无一人。
阁上人去,鸟去,唯有一片凉凉的金黄色泛在那三层琉璃瓦上,空留了一天一湖的寂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