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艳萍生日宴
(三)
终于有人出头了,发话了。这应当归功于爆炸头说出的乱话,造成的乱阵,正所谓乱话孕英雄,乱阵生豪杰了。
出头发话的是个胖胖的壮壮的男青年,下巴上留着山羊胡:“他是你爹?还是你爷?你要心疼他,想孝敬他,你给他让座儿呗!下去买个座儿给他也行。或者干脆让他坐你怀里,你抱着他开车也可以。他要是急了,或者饿了、渴了,拱你怀里吃你奶,只要你快活,我们不会反对,也不会举报。”
山羊胡说话的当儿,又有两个小青年偎了上去。一个头顶留着个木梳背,一绺头发垂到额头上,打着个小结,矮胖矮胖的;另一个长得也很墩实,怪的是大热天扣着一顶黑布帽,可能是个瘌痢头吧。这俩人长相、说话都很滑稽,天生是当小品演员的坯子。仨人应该是一伙儿的,各从腰里拔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看那阵势,捅死一头牤牛都绰绰有余,而爆炸头只不过像牛,况且还是个母的。
爆炸头刚一听,还打算爆炸一番;再一看,就变成一碟小菜了。原来,她也是人生人养的,也晓得“害怕”俩字。老话说,鬼怕恶人,真的不假。
一片欢呼声响起。满车的人像是重又活过来了,活像《沙家浜》里十八棵青松一样的勇士,全都做出“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的式子,并且不再像对待沙妈妈那样,对爆炸头七嘴八舌不停口,一个个伸出食指把她戳。
一撮毛拿刀在自己脸上蹭蹭,嘿嘿一笑说:“骚姐呀,你好哇!这几年,我们的吃饭家伙,碰到过不少硬头货,喝的血也不少。遗憾的是,都是公血,没有品尝过母血的美味。更惨的是,这几天,连蚂蚁血都没沾过一滴。它们哥儿仨,比我们哥儿仨,修养可差得多啦!不过说来可怜,多天血肉没打牙,它们饿呀,渴呀,难受哇!看你身上的血和肉,恐怕比我们哥儿仨的加起来,都只多不少。正像歌儿里唱的,今天是个好日子,算是你跟我们哥儿几个,有缘车里来相会。殷切希望你能抓住这难得的大好机遇!骚姐呀,跟你打个商量,我们哥儿几个想请你积积福,行行善,行行好,奉奉献,救济救济它们哥儿几个,让它们好好借你的身体解解馋。骚姐啦,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乐不乐意奉献你一个,幸福它们仨呀?嘿嘿……”
爆炸头怕冷似地抱紧膀子,浑身乱抖。这么热的天,应该不会怕冷,可能是打脾寒了吧。只见她抬抬爆炸头,摇摇又低下,上下牙齿打起了内战。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出场了。虽然长得瘦瘦小小的,但听他说话,底气倒很足:“让不让座,是道德范畴的问题,不是法律范畴的问题;是自觉不自觉的问题,不是强制不强制的问题。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管如何,无论怎样,决不是责任和义务的问题!可要说到你的问题,那就大有问题了。按理说,在你没有遇到意外情况的时候——”
山羊胡马上插话:“这老师所说的意外情况,我知道指的什么。就是说,比方你正开着车,突然就抽起疯啦,可能是羊角疯,也可能是失心疯,随便你选吧。或者是神经失常啦,至于是脑子失常,还是手脚失常,由你自己挑。再或者,患上什么心绞痛啦,绞肠痧啦,以及脑中风啦,脑偏瘫啦,诸如此类吧,也都尊重你发病的意愿,包括选择的自由。”
眼镜笑笑,接着说道:“还有在你没有遇到不可抗拒因素的时候——”
一撮毛插道:“这老师的意思,我明白是指什么。比如说,你爹你妈或者你公爹公妈,或单独或集体被日美帝国主义分子绑架啦,最后零刀碎割喂他们首相、总统或其喂养的狼狗、狮子狗吃啦。比如说,你老公和儿子或女儿,要么单个儿要么一块儿,滑雪遇上雪崩啦,爬山遇上山体滑坡啦,开车或乘车遇上车祸啦,下雨天遇上雷劈、电击之类啦,等等吧,都算数。”
眼镜一手扶住自己的眼镜,一手指着爆炸头的爆炸头:“除了上述两种情况,你就必须把乘客安全、及时地送达目的地。因为,大家上车买了票,就等于和你、和你们公司结成了契约关系,说成是合同关系也行。所以,你就有责任、有义务把乘客安全、及时地送到!否则——”
黑布帽接道:“否则你就麻烦大啦!因为,咱们之间是有关系的呀!不管是契约关系,还是合同关系,反正咱们之间已经结成了关系。有了关系,你就得尽责任,尽义务。比方你跟你老公,结成了夫妻关系,他想怎么样你,你就得让他怎么样你。否则,你就是违约、违法,就是失职、渎职,就是说你犯了法啦!犯法你懂吧应该?犯了法,你就是犯罪分子,而犯罪分子是要受到法律严惩的。按照国家规定的数罪并罚原则,你的罪刑决不会是坐坐牢,吃一颗黑色花生豆那么便宜,最起码也得给你个贵重待遇——处以绞刑!绞刑你懂不懂?白痴,这都不懂,看来是没享受过。这回就叫你好好享受享受。免费给你讲授一下,绞刑嘛,就是用各种型号、不同规格的钢丝绳缠到你脖子里。由于你体重太重,所以得调用塔吊,把你高高吊起来,吊到半天云里,一直吊着,不会让你像‘神五’那样自在,满天乱转你倒挺美。还说一直吊你的事儿,吊得你饭不能吃水不能喝,连大雁屎、天鹅尿也捞不着,连老鹰屁、老鸹屁也闻不着,看你还能活多久!”
眼镜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比如你是开宾馆的,我们一群人来到你这儿,交了钱登了记,开好房间住了进去。忽然,这个老头来了,你又收了他钱,给他登了记,但你这儿已经没有空房间了。这时候,你开动脑筋想半天,没想出别的法子,却打起了我们的主意,要让我们中间的某一位离开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这个老头住。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所谓先来后到,早已成为人类共同遵循的行为准则,还不能叫法则,因为它是约定俗成的,还没有走进法律。再说了,我们中间被你赶出来的那位,你又让他住到哪里?难道让他睡到走廊里,睡到值班室里?”
山羊胡抢着说:“这老师的意思,够明白的了,一岁小孩都听得懂。也就是说,这个老头给了你钱,和你登了记,你就得想方设法履行责任,履行义务,就像平时对你老公那样——态度上的,不要求行为。宾馆爆满没房间,你就该让他住到你家里嘛!你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就让他钻进你和你老公的卧室嘛!卧室里要是没有多余的床,你就让他上到你和你老公的床上嘛!床上要是被你和你老公占满了,没有空位置了,你就让他趴到你身上……”
一撮毛和黑布帽争抢不迭,最后也不知谁是主说,谁是副说,一如某些小品演员的德性。意思基本是:这老师和这哥们儿,都说得通俗易懂,你应该听懂了吧?再不懂,你就是母猪脑袋了,而且还得加上个巨大的蠢字!”
“骚姐呀,快点开车啦!”山羊胡拿□□照爆炸头的头上敲敲,“哥们儿还要陪你玩玩哪!找你们公司领导反映你,找你们主管部门投诉你,非叫你丢人打家伙不可!”
爆炸头浑身筛糠,却没咒可念,只得乖乖发动了汽车。
“哈哈……来,浮它一大白!”艳萍端起一满杯酒,一气喝干。
司令发布命令,而且率先垂范,身体力行,三名小兵岂敢违抗,又没长俩脑袋。
玉霖喝完,把空杯往桌上一蹾,愤愤地说:“这是什么世道!快赶上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了……”上学期间、刚工作时,他常挤公交车,领教过、目睹过此类情形。
秀玲只坐过两回公交车,很幸运,没碰到过,所以没什么感想,也不便发表议论。艳萍从不坐公交车,这会儿倒感到遗憾了,直羡慕新芳的奇遇。
第四瓶倒光后,艳萍舌头稍显发硬地说:“来,干杯!喝完吃蛋糕。”端起杯,一气喝得见底。
服务员把蛋糕放到桌上,玉霖往上面插了二十二根小蜡烛,要来火机一一点上,他带头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秀玲、新芳拍着手也跟着唱起来。
接着,服务员关了电灯,艳萍开始许愿。她像参禅的僧尼一般,合掌,闭目,吧咂着嘴,周吴郑王了一番。一圈子人大气不出,好似一班虔诚的信徒。
偌大一个蛋糕,只吃了不足一半,众人便喊饱了。
从包间出来,已是十二点过后。下楼时,玉霖一手提了打包的蛋糕,一手搀扶着艳萍,秀玲、新芳的胳膊则由服务员一手搀了一只。
走到酒店门口,秀玲被风一吹,感觉稍为清醒了些,这才想起要打电话。于是她摸出小灵通。
这时,从门口一辆的士中钻出一个男人,快步跃上台阶,迎住了秀玲。秀玲认出是莱丹哥,转过身含混地说声“拜拜”,手在半空中胡乱招招,便一摇三晃地走向的士。
夜风中,那的士绝尘而去,旋即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