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世事岂然全为我
齐砚鸿咬咬牙,忽而厉声道,“风流云散,散!”
林外一阵骚动,不过片刻功夫又归于寂静。
“天诛”受创,显然已全军退避,偃旗息鼓而去。
楚风景右手扣他脉门,伸足于棺上踢了几记,停一停,又踢了几下。
那沉重的棺底,竟缓缓一分为二,露出活路,一个瘦小的身影当先窜了出来,双手一张抱住了楚风景,头却埋在她衣襟里,不肯抬起来。
赵汵。
在哭。
“小汵,”她要抚他头发的手,最终只是停在了他瘦弱的肩上一拍,“替我拿箭。”
没有出言安慰:怎能让他学会软弱!
她所能给他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赵汵闻言松手,一顿,身子却已挺直,接过了她怀里百支黑铁箭矢。
颊边还有一点点的湿,他回头看一眼犹背对他们的无情,欲言又止,重新跃入那入口处。
楚风景缓缓呼出一口气,右手松开,又向齐砚鸿道,“还不进去?”
齐砚鸿面色惨白,垂头跟着赵汵走入地穴中。
然后地面上,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楚风景这才舒颜一笑,道,“我看过那箭,有厢西守备军的刻印,擅取军私是逃不掉了,如今又捉了齐砚鸿,人证物证都有,朱缅少不了又要头痛一回。”
无情一直静默,此刻才慢慢回身看她,月色下那个女子,满身风尘血色,说这些话时,竟是明锐如昔。
楚风景正看他回头。
然而听到他微皱着眉,淡淡道,
“我要去大汉林。”
楚风景脸色一变。
“你还是要查。”她说,“真是死不松口。有了这些,还不够?”
无情淡淡道,“我会彻查到底。”
楚风景冷笑。
“一个人有几条命?你世叔珍惜你,让你看顾你的身子,你也该见好就收。”
无情冷眼看她。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他道,“一个人,有几条命?”
她一怔,低头看自己身上,衣衫破了多处,臂上,腿上都见了血,胸前的伤口也因方才的剧烈动作而崩开。
方才在箭阵中,她是真的不要命了,不顾生死了:
若不是无情适时出手,她可能就此丧命!
她,有什么资格来劝慰他:珍惜身子!
“罢了,早知道你不会听,会是这个结果。”她无奈地说,“有回头路,和回不回头,是两件事。”
“我不回头,也不是去送死,”无情道,“我是去破案,杀敌。”
楚风景静默半刻。
前半夜,他劝她:要明哲保身。
此刻,她又反过来劝他:要置身事外。
结果是谁都劝不了谁。
她于寒风之中一击掌,声音异常清脆。
四个人,抬着一顶小轿,自地穴中一跃而出。
黛青的小轿。
那却正是无情的座椅,那三五年来让人望而生畏,食不知味的:
红颜!
无情一凛神色。
那四人,暗袖青衫,安然挺立,衣上也有几处焦黄,样子却适然。
“人生四得”。
四人释轿站定,向楚风景,无情各一礼。
接着舒解意弯腰起帘,道,“公子,请。”
这四人,无论在江湖,官场,都不是没名,没地位,没权势的人。
而现在,他们却在这里,向他低头行礼,更要为他躬身抬轿!
无情淡淡道,“多谢。”双手支地,轻轻落入轿中。
四人一齐动容,互看一眼,目中皆是激赏神色。
舒解意道,“我兄弟生平,最厌恶矫揉造作的小人。”
舒融会道,“权贵名士得势人物,看不顺眼的,未必可以坐我们的轿子。”
舒知言道,“十年来,能让我们屈膝抬轿的,不过三人。”
舒贯通道,“你是第四个。”
这一番话,说得急而快。“边城四大”蛰居多年,已久未有所动作。
他们还有的是锋芒:
是耐不住寂寞的。
楚风景在旁看他们,眼色也愁烈了起来。
愁,是一种无奈:
那是明知故犯后的自解自嘲。
烈,是一种故我:
那是风停雨歇后的依旧依然。
她于是一笑,故作怨怼地道,“好大面子,我都没坐过哪。”
无情在轿里抬首。
若有所思若有所得。
“这地道只两个入口,一个是我们进来的后院,另一个在北院药庐。”
舒解意低声道,“我们方才到后面,火势已经上来了,幸好来得及抢出了公子的
座轿。”
舒知言亦苦笑道,“我一时不察,还险些被个女子暗算……”
楚风景道,“女子?”
舒知言被她一问,竟脸红了,道,“是……是……其实,也没伤到哪里……”
楚风景看他神色,一笑,转身去问舒解意,道,“你说。”
舒解意斜眼一看挣红了脸的兄弟,强忍住笑,道,“没事……没事……”瞧了眼舒知言,只打了个哈哈,住口不说了。
说话间,他们已进入了地道,灯光昏黄。只见齐砚鸿当先笔直站在那里,面如土色,仿佛连动都不敢动。
赵汵就站在他身后,泪痕已干,齐砚鸿稍一动作,他就狠狠瞪住他。
齐砚鸿不知为何,竟似对他十分畏惧,被他一瞪,也不言语,只是苦笑。
“我们现在上山。”轿子在地穴中行进,楚风景道,“从这里走,避过与散戍游兵的接触,直接穿过焦页山,然后绕过汲香那一片竹林,就是朱缅行宫所在的苣头山大汉林。”
无情沉默片刻,忽然道,“刘雅善和他七个差人,是死在焦页山?”
楚风景道,“不错。”
无情皱眉道,“他从府衙出去,就算要走隐蔽的近路,会经过那里么?”
舒知言抢着答道,“西南大街有一道暗卡,那天刘知事没有经过,应该走的是官道。”
楚风景道,“他走的是官道,却死在焦页,就只有一个可能……”
无情的声音,隔着轿帘传出,稍许轻微可是清明清晰,“他不是出去的时候死,而是回来的时候。”
舒知言讶然道,“那也就是说……”
楚风景道,“不错,他至少是已经到过了大汉林,甚至,是已经见过了朱缅。”
舒解意道,“他见过了朱缅,已有所发现或是朱缅怕他有所发现,追杀他至焦页山将他杀死,不是很合情合理么?”
楚风景道,“还是不合情理。”偏首去看齐砚鸿,道,“齐总管总该清楚怎么一回事吧?”
齐砚鸿苦笑道,“不清楚。”
赵汵道,“胡说!刘雅善不是你下令射死的么?”
齐砚鸿的脸上一阵苍白,道,“是我下的令,可是……”
舒融会忍不住道,“可是什么?”
齐砚鸿道,“可是当时我除了下令射杀,根本没有其它方法。”他擦了擦汗,继续道,“他,根本就已经疯了!”
疯了?
众人都凝神望向他。
齐砚鸿不安地道,“当时我们四个都在戒线外……”
无情道,“戒线?”
齐砚鸿道,“不错,王爷在楼头山,小溪谷,小凉山,焦页一带都设了戒线,平时要有传召,才能越线。”
舒知言冷哼一声,道,“庸者多疑。”
齐砚鸿继续道,“我们本来接了王爷的传信,在亥时左右放刘雅善和其部随进去。谁知道还没天亮,他们又忽然冲了出来,双眼发红,见了人就又打又咬,力气都大得骇人……”
无情道,“于是你围杀他们?”
齐砚鸿回想当时情形,仿佛心有余悸,道,“我杀了他们后,放了信鸽告知王爷,谁知道一连几天,都没有回音。到了第十天,老三和老四等不及,就一起入了戒线……”
楚风景道,“后来呢?”
齐砚鸿道,“没有人出来,也没有消息出来,到了第二十七天,宋老大也……也跟着进去了,总共三次,去了一百六十七个人,一个也没回来。”
他想必是独守一山久矣,此事又太过蹊跷,又不便与部下诉说,只尽量不去想它,此时有人问讯,不知不觉便和盘托出。
无情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齐砚鸿道,“宋老大进去,是本月十七的事。”
舒贯通脱口道,“十三天了。”
楚风景道,“这段时间,就你和天诛在附近活动?”
齐砚鸿面上布满汗珠,道,“是,是……但是今天早上,我忽然……又收到了王爷的消息……王爷令我……抓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