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金回凤满脸忧色地坐在他床前。
他不高兴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随便就跑到我房里来?”
金回凤道:“今天天还没亮,夫人就到我房里来,说你病了,要我按方子抓药,好好照顾你。还说在那个山洞里,其实有股毒气,对女子无害,对男子却是大大有损。所以我们没事,你却有危险。她说要按这方子让你早晚各一次,喝三天药,并且三天不可下床,她要去镇上和附近的地方搜集药材。”说着碰上一碗药来。
翔翼一声不响地喝完,到头又睡。
金回凤只当是他真的生病,很高兴他喝了药就乖乖睡觉。
傍晚,金回凤又捧药来的时候,翔翼却下了床,站在窗前,阴沉着脸,问道:“这药是什么?”
金回凤诧异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夫人给我的方子,应该不会错吧?”
翔翼哼了一声,道:“这只是一般的补药,根本什么也不治的,夫人怎么要你拿这种东西给我?”
金回凤急道:“我是按方子抓的药啊,难道药店的伙计骗我?”
翔翼见她的神情不像作伪,不再板着脸,想了想道:“今天你可见过夫人?她有没有说什么?”
金回凤摇头,道:“说也奇怪,刚才有人送药来,说是有位白衣夫人让送来的,我想一定是夫人,就收下了。”
翔翼接过药碗,嗅了嗅味道,变色道:“这药跟早上的一样,夫人又何必到别处去抓药?”
金回凤茫然摇头。
翔翼转念一动,连忙走到若兰房中,却见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这里就像没有人住过一样。
他脑中灵光一闪,转身问道:“你知道惘然山在哪里?”
金回凤点头道:“就在西边,离这里大概不到一日的路程。”说着脸色一变,因为昨日那人说的莫不明的藏身之处,正是在惘然山。
翔翼一路狂奔而去,心中不断的大骂自己粗心大意,不懂得夫人的意思。夫人昨天故意说些让自己伤心的话,就是要让自己离开,她才好从容准备;故意说要回宫,又不要他跟从,就是要他松懈,然后一个人悄悄行动。如果自己真的是伤情之下,就此放手,对夫人置之不理,正是合了夫人的心意。
夫人一定是去找莫不明了。十几年来,夫人虽然遍访仇人不至,却并未忘记这件事。所以,她一定是去找莫不明,做个了结。
可是,他怎么能让她孤身犯险?
况且,她近些日子连剑柄也没摸一下。怎么对付得了莫不明这个阴险的老狐狸呢?
金回凤又坚持要同行,他不得不带着她。因为夫人说过,最好不要伤别人的心。夫人说的话,他是记得的。
他带着金回凤来到惘然山,进到无魂谷。天色慢慢变亮了,只见路上不时地横着几具尸体,或是死于剑伤,或是死于毒针,或是死于飞镖。正是若兰所为。他越走越焦急,夫人不断地消耗体力,莫不明却依然在暗处以逸待劳,夫人,你到底在哪里?怎样了?
若兰的确是独自去找莫不明了。白雪鹰说那些人对此地非常熟悉,想必他们的大本营离此不远。她按着那人所说的路线,进入惘然山,穿过无魂谷,来到升天崖脚下。这一路不停的有人出来或明或暗的下手,可是她也不是易惹之辈。不过,等她过了无魂谷,日落西山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即使见到莫不明,她的体力也已经消耗殆尽。于是,她隐身在一棵树上,看着天色渐渐昏暗。树下人来人往,至少有好几十人,举着火把在搜寻她的踪迹。
她不敢睡,等那些人渐渐远去,才闭目养神,休息了一下,等到天色微明,就毅然上了升天崖。
一个头发银白的黑袍老人,背对着她,坐在山颠。山间淡淡的浮云,萦绕在他身边,宛若不是人间烟火的神仙。
若兰却没有遐想的心思,扬声问道:“你是什么人?莫不明么?”
那人头也不回,问道:“兰姑娘?你终于找到这里了?”
若兰手按剑柄,道:“你就是莫不明?”
那人点头。
若兰心头一热,又问:“你就是当年那批凶手的主人?”
莫不明又点头。
若兰冷冷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杀了你。”
莫不明问道:“哦?为什么?”
若兰气道:“你派人杀了萧大哥,还要问我为什么?你毁了我一生!”
往事涌上心头,萧天扬春风般的笑容,突然泛起,又渐渐淡去;她想伸手去捉,却什么也捉不到。一时满怀的悲愤,十几年的怨气,同时冲上胸口。
莫不明仰天长笑道:“就因为我杀了他,你就要杀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若兰冷哼道:“因为你败在他的剑下,从此没脸见人!”
莫不明大笑三声,道:“不错,萧天扬假仁假义,虽然说饶我性命,可是却要我退出江湖!想当年,我是何等的威风,江湖上人人谈我变色,可是只因为一时不慎,败在萧天扬这个毛头小子的手下,就要我放弃在江湖上取得的一切,这怎么可能!”他咬牙切齿的说道:“萧天扬才真正是毁了我的一生!我本该何等辉煌、称霸江湖的一生!”
他忽然一顿,傲然道:“其实,你们在江湖上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得很清楚。若不是你救了萧天扬,他早就死了!我根本不用在这里隐居二十多年!你的姐姐,偶然间遇上了我,我本想利用她来打败你,杀了萧天扬,然后称霸江湖的;没想到在败给你之后,她居然一蹶不振!后来,她的女儿又主动找到我,要我帮她出谋划策——要不然她一个山里长大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本事?没想到她也失败了!我要我的弟子传承大业,没想到我的弟子,居然比不上萧天扬的弟子,又被打败了!我只好再次自己出马,收拾你,和你那个徒弟了。”
若兰忽然打了个冷颤,没想到此人居然恨了萧大哥一生,也用尽了一生的精力去毁灭他,甚至连带着要毁灭自己。他的触角伸得那么远,连姐姐当年也被他利用了。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可也想象得出他眼中隐含了多少仇恨。
她心念飞转,道:“这么说,是你告诉金回凤,去翠红楼大闹的?你是想先引开翔翼,再对付我?”
莫不明赞道:“不错,兰姑娘反应真快。没想到你们居然一路同行,倒是我失算了。其实,我那些手下藏身燕子窝,我早就知道;他们四人若是组成阵势,必定能让你埋骨深山!我命令他们,必须杀了你才能回来复命,他们当然不敢不听;只是你们师徒二人同去,想必是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连阵势也没组成。那些没用的东西,居然又失败了!死得好!”他犹自恨恨不已。
若兰道:“这么说,你知道我迟早会找到这里的?”
莫不明点头道:“不错,我叫人在川中杏花春布局,没能杀了沈翔翼;又引你到燕子窝,也没能杀了你。所以,看来我不得不亲手动手了。”
若兰缓缓拔剑在手,道:“那么,就动手吧。”
莫不明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惘然山?”
若兰冷笑道:“因为你即使现在知道错了,也来不及了;只剩下感叹惘然了。”
莫不明笑道:“不想兰姑娘口才也这么好。老夫不妨告诉你,因为这里地势险要,常人难以到达山顶,只有徒叹惘然。即使到了这里,却发现山顶的风景并不优美,更是升起惘然萧索之感。你在这里遇到我。也只有惘然了。因为你根本动不了我!而我,”他笑道,“只要杀了你们,就可以重出江湖,再没有人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
若兰还不及答话,莫不明霍然起身,只见一朵黑云卷来,莫不明已经到了身前,抓向她手腕。
若兰左掌一翻,射出三支兰花镖,缩身后退。
莫不明大袖一卷,三支镖已经被他卷落在地。左手依旧抓向若兰手腕。
若兰知道对方既然是二十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要报仇,功夫一定不差。萧天扬也说过,当年能胜过他,实在是凶险得很。若兰一直很小心,但是莫不明的武功,实在是太高了,以前见过的那些对手,在他面前都要黯然失色。若兰只觉得莫不明两幅衣袖卷起阵阵狂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劲风之下,她的金针,兰花镖,完全无法施展。她身形轻盈,游走于莫不明身侧。一柄长剑寒光闪闪,刺向莫不明各处大穴。
她已经下定了玉石俱焚的决心。这个阴险狡诈的人,即无意中成全了她和萧天扬的相识,又无情地夺去了萧天扬的生命,令她痛苦终生。无论如何,她都不准备放过他。因为,他不会放过她的,甚至,不会放过翔翼。
莫不明也是暗自心惊,昨天他已经知道若兰进谷,早有准备。虽然若兰杀了他不少人,可是他并不在意,因为那些人并不是什么好手。真正跟若兰一交手,他才知道,以若兰现在的武功,应该远远胜过当年的萧天扬。可是他自信这些年自己的功夫已经是更上一层楼,绝对能制得住若兰。刷的一声,他已经解下腰间软鞭,一鞭扫出。
况且,这里是他的地方。他还在附近埋伏有人,见事不对,自然会群起而攻之。他是个不讲什么江湖规矩的人。当年他只讲了一次江湖规矩,就被逼立誓退出江湖。所以,他决定不再守什么破规矩了。
翔翼和金回凤走到半山,已经遇到不少埋伏的人。他出手毫不留情,那些人个个非死即伤。金回凤知道他心里焦急,跟在他身后一支支金凤镖不停地掷出,也伤了不少敌人。
忽然,他听到山顶上一声凄厉的呼喊:“好,好,你居然伤了我,伤了我的眼睛!”这声惨叫,夹杂着说不出的怨毒与愤怒。
翔翼心中一喜,知道必定是若兰伤了敌人,加快速度往山上赶。
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山顶,顿时一惊。一个白发老人,状若疯狂,手持长鞭,一鞭鞭击向崖边。只见他鞭风到处,无不是飞沙走石,激起一片片尘土。
金回凤忍不住失声呼道:“这人莫不是疯了!”
那老人听到声音,霍然转身,只见他两眼已经成了两个血洞,眼珠子居然不见了!
金回凤一声惊呼。翔翼扫视周围,发现地上掉落着两把兰花镖,还粘着血淋淋的眼珠。显然是若兰射中了他的眼睛,而他居然又把这飞镖拔了出来。
只是,若兰呢?
老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升天崖干什么?”
翔翼沉声道:“你就是莫不明?夫人呢?”
老人狂笑道:“老夫就是莫不明,你是谁?”
翔翼道:“我是沈翔翼,萧天扬的弟子。”话语中透出一股自豪傲然之意。
“萧天扬的弟子!”莫不明厉声叫道,“好,我的徒弟沈长空,就是死在你手下的,我就杀了你,替他报仇!”
他眼睛虽盲,听力却好,认准翔翼的所在,一鞭扫下!
翔翼一把推开金回凤,不退反进,一剑刺向莫不明的手腕。他不敢轻敌。沈长空的功夫已经是非同一般,他的师傅可想而知了。
一道劲风直刺莫不明的后脑,只见他哈哈一笑,道:“兰姑娘,你上当了!”
原来二人交手几百招之后,若兰虽然看准机会伤了莫不明的双眼,自己也被他狂风般的鞭影逼退到崖边,一手攀着悬崖,身子凌空悬在那里。所以莫不明才无法仅从呼吸方面得知她的所在,恼怒得拿那一堆山石发火。翔翼一到,他立即想到用翔翼来引若兰出来。若兰见到翔翼危险,自然会自动现身。至于翔翼的武功,他根本没看在眼里。
侧身让过若兰那一剑,他的鞭子,就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舔向若兰的喉咙。左手衣袖一拂,卷向翔翼的剑身。
若兰对他的鞭子甚是忌惮,知道不可轻易被他卷中,纵身跃开。
莫不明二十多年来未曾现身江湖一步,自是没有人见过他的出手。不过,翔翼先前跟沈长空动过手,又破了那“九天神龙阵”,对他的武功路数,略知几分。相比之下,莫不明却是太过轻视他了,刺啦一声,他的衣袖居然被翔翼划开一道口子。他这才大吃一惊,知道这年轻人的确不可小觑了。
若兰却知道翔翼只是趁他一时轻敌,才能得手。翔翼的武功大多学自萧天扬,而萧天扬的武功,想必这二十多年来,莫不明已经冥思苦想得透了。若兰趁莫不明一分神间,连攻二十一剑,缩身一退,掷出一把金针。
莫不明衣袖一扬,将金针全部拂落。
翔翼趁机抢攻,一剑刺向莫不明胸口!
若兰亦是抓住机会,一剑刺出。只不过,翔翼这一剑,宛如雷霆霹雳,瞬间落下;她这一剑,却有如春雨润物,细细无声,悄悄刺向莫不明后心。
莫不明大喝一声,右手长鞭缠住翔翼的右臂,用力一拉。翔翼觉得手臂好像要飞离身体一般,左手拽住长鞭,用力回扯。二人争夺间,只见绞在翔翼右臂上的鞭子上,已经渗出了道道血痕。
若兰这悄无声息的一剑,却已经准确的刺入了莫不明的后心!
莫不明大叫一声,右手用力一甩,翔翼的身子,居然被他高高抛起,直向崖边落下!他正在用力夺鞭,哪里想到莫不明会突然用力向外甩,却像是正好是帮了莫不明一把,把自己扔下悬崖。
他只觉得身子已经凌空飞起,不受控制了,听到金回凤一声惊叫,心中暗叹,夫人,看来要永别了。
忽然,他身子一顿,下坠之势顿时止住。抬头一看,若兰一手攀住悬崖边的石块,一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听见上面金回凤又是一声惊呼,莫不明已经追至崖边,一掌击下!
若兰已经是避无可避,重重受了这一掌。她痛得身子一颤,手腕一抖,却是咬牙忍着不肯松开。
翔翼不由得胆战心惊了,关切地叫道:“夫人,你怎么样?”
莫不明站在崖边狂笑道:“你们完了,完了!最后的赢家,还是我,还是我!”
只见他眼眶中的鲜血还在不断地渗出,配上他狰狞的狂态,更加可怖。
翔翼右手紧握着长剑,看准莫不明的位置,深吸一口气,一剑掷出!他居然拿这柄长剑作为暗器,刺向莫不明胸口!
莫不明本来就受了重创,又正在得意,他的狂笑声,恰巧掩盖住了那一剑冲天而去的破空之声。他得意的狂笑忽然变成了痛苦凄惨的大叫,身子晃了晃,终于倒了下来。
翔翼松了一口气,忽然听见崖上传来阵阵轻微急促的脚步声,脸色又是一变。
若兰却是再也支持不住了,她身受重伤,手腕越来越酸软。低头望望翔翼,他却是有些依恋,有些感动,有些欣喜。
金回凤赶到崖边,叫道:“你们没事么?”
翔翼道:“没事,有人来了么?”
金回凤望望身后,脸色大变,道:“你们是什么人?”
若兰知道必定是莫不明的手下赶到了,深吸一口气,右手抓紧崖壁,左手用力一甩,奋力将翔翼的身子抛向上面。可惜她气力不济,还是差了一点点!
翔翼暗自叫苦,金回凤听到风声,连忙抓住翔翼的手,将他拖上悬崖。
翔翼脚一沾地,立即俯身向下,伸手道:“夫人,快伸手给我!”
忽然,数十件暗器向悬崖边射来!
金回凤连忙拉着翔翼滚在一旁,翔翼随即一把推开她,大叫道:“夫人!”
他没听到任何回应,俯身在崖边一看,他们刚才悬挂的地方,若兰竟然不见了!那块救了他们性命的石头竟然已经断裂,而一朵小小的白云,伴着纷纷落下的碎石块,正在飘飘悠悠地落下去,没入深不可测的谷底。
翔翼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没想到,若兰竟然掉了下去!只是这一瞬间,不知是哪一枚暗器打中了她,竟让她无法支持到他去救她!他似乎看到若兰微微抬起的脸庞,和那悲伤,眷恋而又无奈的眼神。他忽然间恨起自己来。如果早知是这样,又何必要独自上来呢?
他猛然转身,盯着那站在山巅的十几个人,喝道:“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我要你们偿命!”
他拔出插在莫不明尸体上的长剑,一脚踢开他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向那十几个黑衣人冲了过去,见人就杀。他招招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恨不得对方能杀了自己。可是,他这种宛如疯虎的气势,刹那间震慑住了所有的人。那些黑衣人向来唯莫不明马首是瞻,现在莫不明已死,他们顿时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翔翼一腔悲愤,正好拿他们做了出气筒。不过,这十几个人的武功虽然比不上沈长空,可也是莫不明一手训练出来的。虽然一上来就被翔翼杀了两人,可是等他们回过神来,知道此战必定是不死不休,于是把心一横,拼死应战。
翔翼已经杀红了眼,若兰既然已经死了,那他在这个世上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他的剑下,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他只是一剑又一剑,刺向那些身穿黑衣的杀手。他狂叫着:“莫不明,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原本明媚的阳光被片片流云遮挡得暗淡下来。仿佛这光明的太阳也不愿看到这一幕人间惨剧。有一个人,他生命中唯一珍爱的东西,又被无情地夺走了。所以,他用疯狂的杀戮,来宣泄他内心的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