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靖明抬起头来,望着那座朱门上的匾额呆看了一会。太子府,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早已经记不得了。从他记事起,就是与哥哥剑拔弩张的关系,从来不曾想别家的兄弟一样,亲如手足。
“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容靖明一愣,垂目看去。太子景涵轻袍缓带站在门里,背着手看着他。那样的目光,是一个普通的哥哥看弟弟的眼神,带着淡淡宠溺的味道。而天陵皇朝的靖王却对那样的目光充满了畏惧,急忙扭头避开。
“跟我来吧。”门里的人装作没有看见他的窘迫,淡淡一笑,扭头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头一次没有抗拒,顺从的跟在哥哥的身后,走进门去。
太子一路引着他到了后院,玲珑的凉亭里摆着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容靖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子兀自作了下来,目光落在棋盘上,拈着一粒棋子漫不经心的回答:“靖明,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这天下。我想让给你的,可是我不能。为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能。”
靖王的脸色变了变,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以为逼死了舅舅,我就会乖乖就范了吗?”他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棋子,放在了棋盘上,“你错了,这么做,我更加不能把天下交给你。我不想再看到死亡和悲伤了,而你靖王的宫墙必然屹立在鲜血和眼泪里。”
“那么你的呢?”容靖明面无表情的直视着太子景涵的眼睛,目光里却是一丝尖锐的冷笑。
“我?”太子景涵神色一吨,无奈的笑了笑,“那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要做的。”
容靖明冷笑着移开目光,挥了挥衣袖,嘲讽道:“行了行了,别忘自己脸上贴金了。找那么多理由不过也是想要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又何必把自己装扮成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尚模样?”
“容靖明,你私调东海防军,密谋逼宫的事情,以为就真得做的密不透风吗?”太子景涵忽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厉声斥问。
而容靖明却仿佛丝毫都不意外,回过头来看着一脸愠怒的太子,露出诡异的笑容:“你都知道了吗?是谁告诉你的?是薇儿吗?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她的心还是向着你的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的令人憎恶,为什么所有我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你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握在手里?”
他的脸上渐渐涌起一股疯狂的暴怒,平静的声音变得颤抖和嘶哑,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成了拳头。
“薇儿?”太子景涵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会怀疑薇儿?你简直是疯了!”
“我疯了?哈哈。”容景涵仰天大笑,一双眼睛变得通红,“我是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我怎么会把你的薇儿留在身边?还毫无理由的相信她,让她肆无忌惮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啪”,话还没有说完,太子景涵抡起胳膊,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容靖明的脸上。怪异的笑声戛然而止,容靖明保持着被打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这个浑蛋!”太子景涵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薇儿对你如何,你自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你这个畜牲都对她做了些什么?十多年江湖风雨,为你出生入死,她何尝说过一个不字?征战大漠之苦,兵败垂成之辱,她何尝弃你于不顾?可是你呢?为了江山荣华,你都干了些什么?如今你还说出这样的话来污蔑她对你的一片真心,你根本就不配拥有薇儿!”
容靖明垂着眼帘,一脸僵硬,机械的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一言不发。
“你……你给我滚!滚出去!”太子景涵一挥手,背过身去,肩膀剧烈的抖动着。
容靖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的转身离开。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一步步的像外面走出去,大脑里一片空白。他都干了些什么?当派去监视凌碧薇的手下回报,她和太子在河边见面之后,他的思维就不再受自己控制了。莫名的愤怒在胸中激荡着,妒嫉像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这本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可是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抑制那种疯狂的感情。
他的薇儿是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决不能!
他忽而冷笑,目光变得如同刀锋一样锐利森然。太子当然要否认,在笨的人也不会承认的。他怎么会轻易的败下阵来,太子说的所有的话,他一个字也不要相信!等到他登上帝国最高处的时候,他要将他们都踩在脚下,然后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爷,怎么样?”白铮远远看见靖王离去,急忙赶来。
太子景涵皱着眉头,按了按疼得快要裂开的的额头。本来是想劝靖王息兵的,可是说到凌碧薇,他一时情急,竟把什么都忘了。
“算了,随他去吧。”他回过头来,有些悲哀的看着靖王离去的背影,“还是调集咱们的人马进京,保卫宫城。”
“可是,仅仅是咱们的人马恐怕抵挡靖王的大军却是力不从心啊。”白铮不无担心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太子。
“先这样吧,你在联络京外驻防的赵将军,请他静观其变,随时待命接应。待到父皇身体好了,或者还能躲过着一场祸事。”太子有些疲惫的坐了下来,扶着额头,闭上了眼睛。
白铮点头退下,太子景涵的目光落在了方才的棋旁上,心里蓦然一惊。
死棋!穷途末路,再无转换,二虎相争,必然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啊……”太子冷冷得看着棋盘,幽幽的叹息着。他何尝不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却一步步向着既定的悲剧走过去,带着最心爱的人一起奔赴一场盛大的死亡。
他真的是恨死自己了,双拳紧握,指甲声声扣进手掌里,鲜血淋漓,而太子景涵的眼睛里却闪动着粼粼的水光。
燕书晴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人,捕捉着她脸上的表情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然而不管她如何的努力,在目光掠过那一封书信一刹那的惊异之后,凌碧薇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几页纸上,一字字的看过去,那些黑色的墨迹在眼底化为一道道血红的伤痕,一直割裂到心里去。
这不是真的!凌碧薇一直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从刚开始的喃喃自语到如今心中恣意呐喊,她的意志一点点在那些与现实一一印证的描述面前被摧毁。她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事实,无法相信自己依赖了六年、保护了六年,深爱了六年的人,竟然是她杀父灭门的仇人,而六年中她一直以为的对立面,一直在小心提防的却竟然是保护她躲过那场灭门之祸的恩人,谁来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她忽然觉得很疲惫,薄薄的几页纸竟然都拿不稳,从颤抖的指尖飘然落下。燕书晴打量着凌碧薇一脸僵死的表情,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与其说眼前的这个人还活着,倒不如说她已经死了。凌碧薇颓然站着,一脸苍凉,她只那么站着,不说话,不动,不苦、不笑,甚至连眼底的那一丝游光都已经湮灭了。
燕书晴真得害怕了,她的脸色青白,眼睛不安的看在凌碧薇的脸上,嘴唇抑制不住的颤抖:“凌姑娘,你怎么了?”
凌碧薇慢慢抬起头,茫然的看了燕书晴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向门外走去。
“哎……”燕书晴刚开口,后面的话蓦得梗在喉咙里,惊恐的睁大了眼睛。转身离去的凌碧薇在门口与正要进来容靖明撞了满怀。
“你……”容靖明皱了皱眉头,正要发作,却忽然迎上了一双寒芒四射的眼睛,看得他一时心惊。
凌碧薇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目无表情的抬手拨开了挡在面前的人,径自踉跄而去。
容靖明满腹狐疑,目送那背影远去,这才回头看见站在门里已经呆若木鸡的燕书晴。
“怎么回事?”他冷冷得问。
燕书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不安的皱着眉头,目光游移不定。
“没听见吗?我问你怎么回事?”容靖明有些恼怒,上前捉住燕书晴的手臂,强迫她看着自己。
“我……”燕书晴惊恐的看着面前脸色冷峻的人,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睛却不是看过落在地上的几页白纸。
容靖明显然注意到了她这下意识的动作,他送手放开了燕书晴,拾起了地上的白纸。那些斑驳的墨迹一跃进他的眼底,一股滔天巨浪就从他的脑袋了翻涌起来。荣景明头上的青筋暴起,毫不犹豫的转头,狠狠的一个耳光打在了妻子的脸上。
鲜血飞溅……
凌碧薇走在路上,满脑子闹哄哄的乱作一团,那封书信里的所写的事情将她推入一个无底的深渊,她必须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能告诉她,这真相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那便是,太子景涵。
容景涵颇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凌姑娘,你怎么来了?”
“殿下,”凌碧薇看起来很平静,可是声音却颤抖的厉害,“我来向殿下请教一件事,请您务必如实告诉我。”
“是。”太子景涵点点头。
“我是谁?”凌碧薇一字一顿,握紧了双拳,泪水无情的溢满了眼眶。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太子景涵张口结舌,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呆了片刻,而后垂下眼帘,慢慢站起身来。
“你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你的?”他淡淡地问,心里像被什么绞的鲜血淋漓。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凌碧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双手掩面,晶莹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里涌出来。
容景涵静静的看着她,轻声叹息,鼻子一阵酸楚险些掉下泪来。他伸出手去,拉住凌碧薇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想尝试着要用自己并不有力的手臂来保护这个驰骋江湖的女子,他颤抖着一点点收紧了手臂,嘴角冷峭。
“丞相说的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姓佟?我是佟继飞的孙女,是凌慧长公主女儿?”
太子景涵不知如何回答,他无奈的点了点头,眼神说不出的悲伤,嘴角痉挛的抽动。
凌碧薇直起身体,抬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我明白了。”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太子景涵一把拉住。
“不,你并不明白。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就坐下来,听我说。”
凌碧薇看着太子景涵,终于点了点头。
那是六年前的一段令人不忍回首的往事,包含着血与火,爱与恨,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在靖王筹谋之下,佟氏一族灭门抄家,佟继飞、佟晏君父子被杀,凌慧长公主投缳自尽之后,整个帝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而此时刚刚被解除软禁的太子景涵急急忙忙的赶往公主府,还隔着一条街,就看见禁军已经将宅子团团围住,府中的人还穿着一身缟白,便已经排成一列被押往边疆军中为奴。
太子景涵冲进府中,只看空旷的灵堂的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不安的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薇儿!”
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抬头向声音在传来的方向看去,少年急切的脸映在她夜一般的眸子里,泪水便不可抑制的从她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景涵哥哥!”女孩向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哽咽着问,“景涵哥哥,娘呢?她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想她。”
容景涵咬了咬牙,紧紧抱住了怀里小小的人儿。这帝国最尊贵的郡主却在一夕之间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从此漂泊天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被千万把利刃洞穿,痛不欲生。
“景涵哥哥,你带我去找娘,好不好?”薇儿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充满泪水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她尚不知道她的母亲早已在半日前永远死在了年少时的闺阁中。
可是这样的时候,太子景涵却不忍心在这个可怜的孩子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于是他点点头,说:“好,我带你去找娘,咱么这就去。”
“去哪儿?”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讥讽的笑意。太子景涵蓦然回头,只看见容景涵站在他的身后,手中甩着一杆细细的鞭子,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你管不着。”太子景涵冷冷的回答,转身抱起薇儿就要离开。
“哎。”容景明不慌不忙的挡住了去路,笑着说道,“皇兄要去哪里我当然管不着,可是这个女孩可是钦犯,来去恐怕没有这么自由吧?”
薇儿紧紧地依偎着太子景涵,紧绷着一张小脸,惊恐的注视着容景明微笑的脸,身体不由得向着太子景涵的方向靠了靠。
“靖明!她只是个孩子!”太子景涵有些愠怒,皱着眉头。
“皇兄,我已经说过了,她是个钦犯!”容靖明依旧笑容淡淡,可是语气里却是不可辩驳的坚持。
“她姓佟,就必须死!”容靖明慢条斯理的说着,看见太子景涵忽而变了的脸色,不紧不慢的挥手阻止他开口,继续说道,“不过,只要她不再姓佟,那么也就没有这样的麻烦了。皇兄如果不想看见她死,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想我还是可以帮你的。”
“你想怎么样?”
容靖明淡淡地笑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扳倒太子的绝佳的机会,他决不会轻易的放手。
“把薇儿交给我。”
“不可能。”太子景涵断然拒绝,斩钉截铁。
“皇兄,皇位和这个孩子,你总要选一个吧。”容靖明咄咄紧逼,“你不把她交给我,那么就是私藏钦犯。父皇的对于你结党的事情,好像还没有息怒吧?”
容景涵紧咬着牙关,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眼神里飞光流转。他要保护薇儿,说什么都一定要保护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