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太子松口,容靖明心中暗喜,只等着他说出放弃皇位的承诺,却不料一个严厉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太子的决定。
“涵儿,把孩子给他!”丞相周衡板着脸站在身后,一头银发在风中微微颤动。他快步走上前来,看着容靖明,冷笑道,“这是凌慧长公主的女儿,老夫就不信敢有人把她怎么样?”
容靖明的脸色变了一变,皱着眉头不答话。
“给他!”周衡大声命令。可是太子景涵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年幼的女孩不安的看着站在她面前愤怒的老者,咬着嘴唇把脸埋进了容精悍的肩窝里。
“哼!”容靖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嘲笑,伸出手指晃了晃,身后的兵士便上前来将太子怀中的女孩拉了出来。
“景涵哥哥!”女孩吓得放声大哭,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去。他心里一痛,正要迈步向前,却被周衡拦住了去路。
“你在干什么?回去!不要在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扯上任何关系!”周衡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喝斥。
哭喊的声音越来越远,太子景涵呆呆得站在原地,欲哭无泪,颓然跪倒在地上。
讲到这里,容景涵淡淡叹了一口气,那心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让他的眼睛里写上一丝潮红:“后来,我才知道,靖明并没有把你送去刑部,而是藏在了自己的府中,并且用药物让你忘记了所有的前尘。再后来,我去靖王府看你,偷偷和他定下了一个约定。”
说到这里,太子景涵停顿了一下。一旁的凌碧薇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他的下文。
“就是这个。”
太子景涵从怀里拿出一个物件,那是半块凝脂一样的通透的玉佩,里面荡漾着淡淡的翠绿的颜色,如烟如雾。凌碧薇面无表情地看着,依然咬着嘴唇不出声。
“这是百年难见的含翠脂璧,你娘大婚的时候,父皇赐予驸马的贺礼。驸马一直随身佩戴,直到离世,而你娘死后,把它留给了我,要我一定把她交给你。我见到了你,知道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或者忘记了那些仇恨会对你更好,于是我们就以此为誓,保守秘密,不再提起着这件事。”
“可是你食言了!”凌碧薇忽然站起身来,咬着牙齿咯吱作响,眼睛里竟好像要喷出火来。
“那时舅舅临终之时送出的信,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太子景涵眼神忧伤的看着她。
“这么说,信上说的全都是真的了?”凌碧薇无力的将身体靠在了墙上,看着上方的空间,拼命忍着汹涌而出的眼泪。
“是,是真的,你真正的名字,叫做佟薇。”太子景涵含泪证实,而字字句句却竟都是如此残酷。
容靖明呆呆得坐在屋子里,并未点灯,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提在手中,在眼前不住晃动的半块玉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去的丞相竟然对他实施了最最强烈的打击。他让薇儿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一想到这里,他就头痛欲裂。那些事情在凌碧薇在他身边的第一天起就都不一样了,他是真想要保护她,想要和她在一起,她早就不是他威胁太子的筹码。
不是!不是!根本不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有一个人从暗淡的夜色中走进了房间。那脚步声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故而没有抬头,他便开口问道:“你回来了?”
“我来听你解释。”凌碧薇负手站在他面前,淡淡地说。
“我不想解释。”容靖明缓缓站起身来,抬头看着黑暗的屋子里凌碧薇明亮的眼睛,“我没有资格解释什么,他们告诉你的都是实情。”
凌碧薇眼中的清光一掠:“我以为你会解释的,我以为……”一面说,她眼中的两行清泪长滑而下。
“薇儿!”容靖明一把将凌碧薇揽进怀里,紧紧的拥抱着她,“我不想再骗你了,我真的不想再骗你了。听我说,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如果从前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如今却没有半字虚言。我是你的杀父仇人,可是我却也是真的不想失去你,即使当初,太子将皇位拱手让与我,我也不会将你还给他!”
凌碧薇冷笑,轻轻推开容靖明:“是啊,你是不能没有我。没有我,谁帮你登上皇位呢?谁是制约太子的筹码呢?谁帮你铲除异己呢?谁帮你送信东海,骗太子调动人马,而中你的圈套,好让你再圣上面前奏他谋反呢?”
容靖明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当我只是不管事,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凌碧薇冷得像一块冰,锐利的冷笑在唇边渐渐冻结。
“你告诉他了?”容靖明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厉声吃问。
“还没有,不过,现在可以去。”
看着凌碧薇决然转身离开的背影,容靖明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爬上了脊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危险的机会,他不能失败,绝对不能失败!
“站住!”
凌碧薇丝毫没有理会身后的警告,义无反顾地向门外走去。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她的脑袋里一团乱,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想究竟应该怎么做。
而身后暴怒的声音却忽然没有了声息,隐约从角落里传来一声剑锋摩擦的声响。凌碧薇下意识的回头,而身体只转到一半,就看见黑暗的屋子里划过一道刺目的冷光。
“噗”,一声闷响,凌碧薇口中的惊呼还在口中,就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喉头立刻就翻涌起了一股浓重的血腥。
一把剑,深深的没入了她的身体,鲜血顺着雪亮的剑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而剑的另一端正握在同样一连惊愕的容靖明的手中。
凌碧薇缓缓抬起头,唇边噙着一个凄然的浅笑。口中不断有黑色的血沫涌出来,她并不理会,只是直直的看着面前的握剑的人。
多可怜啊,自己也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薇儿!”呆立了半晌的容靖明终于反应过来,松了手中的剑柄,一脸惊慌,手足无措。
“好,王爷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凌碧薇身前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不由得踉跄着推了几步,抵住背后的柱子勉强立着,“帝王之道,王爷果然胸有成竹。”
“不!”容靖明狠狠地摇头,他也不知道那一剑究竟是怎么刺出去的,一时情急,究竟做了什么?
他上前,想要扶助摇摇欲坠的凌碧薇,却被狠狠甩开。
“不要碰我!”那一甩,似乎已经耗尽了凌碧薇所有的力气,顺着柱子坐到在地上,“哥哥,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拿去,我无话可说。只是,你需知道,这人世间还有远比皇位权势更重要的东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头一歪,昏死过去。
容靖明惊骇的瞪大了眼睛,一把抱住她,凄厉的叫喊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来人哪!叫大夫来!快叫大夫来!”
“薇儿!薇儿!”容靖明紧紧抱着凌碧薇,大声地唤她的名字,眼泪抑制不住的落下来。他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心中仿佛被什么无情的戳扎着,撕扯着,痛得他浑身颤抖,恨不得立时死了。而怀里的人气息渐渐微弱,什么也听不见。
次日清晨,朝堂之上,太子景涵看着容靖明两只青紫的眼圈,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容靖明感觉到了太子再看他,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在额头上按了按。
龙椅上的翊帝显然已经病入膏肓,萎顿在椅子里,连抬起头来都十分困难,喉咙里随着呼吸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父皇,靖王近日私自调集东海防军,聚集于京城外,其不论是否有异心,但是私自调动防军已是大罪,请父皇定夺。”太子景涵先发制人,凌碧薇昨日黯然离去,让他已经明白,在她的心已经死了,而他也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一旁的容靖明轻轻冷笑,在翊帝费力的询问的时候,不紧不慢的叫了一句“冤枉”。翊帝咳嗽了一回,接着询问帝都驻防官。
身披战甲的军官缓步上殿,抱拳回禀:“城外确实集结了大量人马,可是都是奉了太子之命,意图不明,并不见东海防军一人一马。”
太子景涵大吃一惊,脸色瞬间苍白,他明白,他被容靖明算计了,而他让凌碧薇去送信,故意叫他有所防备,而自己却丝毫没有让东海人马靠近京城。”
而此时的翊帝一听见这样的回报,早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自己病入膏肓,本来就整日疑神疑鬼、寝食难安,而如今听了太子调了大批军队城外候命,明显就是等不及要他的皇位啊,加上身体也实在经不起折腾,二话不说,就下旨将太子下狱候审。
太子景涵平静得站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容靖明回头看他的时候,竟然被他那那样的目光集中,身体一僵。太子毫不反抗的被两个披甲的卫兵拖下金殿,他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只是含笑,眯着眼睛看这靖王的脸,墨色的瞳孔里游弋着说不分明的光亮,看得人心惊。靖王看着他被拖下去,听见周围大臣唏嘘不已,一瞬间觉得悲凉。
悲凉?那个念头在脑海里闪了一闪,就被勾起的一丝自嘲的浅笑湮灭。他为什么要悲凉呢?太子下狱,已经没有人可以挡在他的面前了。抬起头,他顺着玉阶看上去,高高的宝座上,皇帝的脸模糊不清,但是他的却剧烈的跳动着,因为他似乎觉得,那宝座上的人,就是他自己。
阳光从高大的宫门中射进来,映在宝座之上“四海归心”的金匾上,容靖明呼吸急促,他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接近自己的梦想,而这一切却来得这样容易。
太子景涵独自坐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苍白的天光透过天窗上的栅栏落在地上,灰黑色的地面上就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明亮,四周一片死寂,这大内监牢的最深处,连一只老鼠也不会光顾。容景涵饶有兴致的从手边拾起一支草杆儿,沿着那块明亮的边缘慢慢画过。身处地牢,坐在干草上,四周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反而将心里所有的负担放下了,恢复了最初那个淡薄的人,只会弹琴作画,吟诗下棋,却不知道遥远的边疆,将士如何沙场战敌。他的弟弟就是在那样的枪林弹雨中一点点成长起来,成为如今叱咤风云的人物,而这些似乎是他永远都学不会的。
“昨日风起不觉雨,满目落红方知悔。愁叹奈何无心过,一缕轻魂泪成灰。”太子景涵抬起头来,天光落在脸上,他盯盯看着头顶上方那一块明亮的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竟然淡淡地笑了起来。
而从他的眼角却慢慢渗出了一滴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下,在苍白的光中泛出五彩的光芒……
好痛……
昏睡中的凌碧薇紧紧皱着眉头,她不知道这种疼痛是从身体的哪个部分爆发出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那种疼痛仿佛是随着血液在身体里疯狂的流窜,撞击着她每一根神经。
“痛……”她挣扎着,唇边落下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音,四肢不由自主地抽动。
“薇儿?”守在床边的容靖明似乎更加敏感,他的手迅速的探上凌碧薇的额头,掌心触到温热的薄薄一层轻汗。
烧退了……
他稍稍放心,分赴门外的下人去请大夫,而后将凌碧薇露出被子的手臂轻轻放回去。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容靖明还会有这样的极尽温柔一面。他的指尖划过凌碧薇苍白的脸,忧伤的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心痛,满脸都是浓得化不开得疼惜。曾经那样倔强的一张脸,却在此时浮着一层薄薄的轻汗,雪白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留下令人心痛的痕迹,两行眼泪顺着眼角长滑而下。她仿佛挣扎在一个可怕的梦魇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鬓边,双手不安而慌乱的抽动着。
容靖明握住凌碧薇冰冷的手,暖在掌心,吻在唇边,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
他骗了薇儿,为她构筑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如果说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有什么还是真的话,那就他对这个女孩的爱恋。那是不可能作假的,虽然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为了利用她,才会这样。可是,即便是他忽冷忽热的表现,凌碧薇却依然能够看出潜藏在这些表象下面的东西。而从塞外回来之后,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即使明白这样的放纵会让两个人都万劫不复,可是他却依然情难自禁。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看见当年的薇儿和容景涵在牡丹花丛中嬉戏玩耍的时候,他的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的疼痛。他的爱并不比哥哥少了分毫,却没有人知道。那所有柔软的感情都掩藏在这个少年冷峻的眉眼下面。
“靖明哥哥……”薇儿曾经站在他面前用白嫩柔软的小手抚平他紧皱得的眉峰,“不要不开心啊,娘说了,哥哥要学着爱,可千万不要学会恨。恨别人自己也会很痛苦的。是不是啊,娘?”
她的身后,雍容温和的少妇恬静的看着他微笑,摸着自己女儿的头顶,轻轻点头。那个人就是凌慧长公主,他的姑母。
最后一次见到姑母是在她的年少时的闺阁。幽暗的宫殿里,一身重孝的长公主脸色惨白,如墨一般乌黑的头发一直垂到地上。四周的宫女全都跪在地上,嘤嘤的哭泣,可是谁都不敢阻止这个连眼神都已经如同死灰的女人将长长的白绫悬在梁上。
“小姑姑……”容靖明一脚踏进颐安宫,就看见长公主已经登上了方凳,他脱口叫了一声,却立刻噤声不语。
依旧恬静的少妇低眉看着他,淡淡的笑,颤抖的声音在整个宫阁里回荡:“明儿,小姑姑并不怪你。只是请不要累及薇儿,她还小,不要让她也学会仇恨,如你一般煎熬。”
容靖明仰头看着她慢慢的挽起了垂在半空中的白绫,套上了自己的修长的脖子。最后一句话,她说:“明儿,就让涵儿照顾薇儿吧。他会教给她爱,而你却只能教给她恨。不要在恨了,谁都不要在恨谁了,好吗?”
“咣当”一声,木凳翻倒在地。跪了一地的宫女终于号啕大哭,门外的太监大声地传宝消息:“凌慧长公主薨。”容靖明紧咬牙关,双拳关节绷得发白,一双潮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得盯着空中晃动的裙摆。
心里面痛的窒息,他不能容忍,小姑姑在临死的时候,还是将容景涵看得比他重,他不甘心,绝对不甘心。
他痛苦的紧闭着双眼,忘情的亲吻着凌碧薇的指尖,泪水从长长的睫毛下面流出来:“我只是不想让你学会恨,我不想让你恨我。”
“可是,我现在恨死你了!”
冰冷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向着他兜头浇下。容靖明浑身一个激灵,张开了眼睛。就在他回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时候,凌碧薇已经转醒,正冷冷得看着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剑芒,紧绷的唇角中一字字的蹦出那句让他痛彻心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