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太子景涵闻声抬头,白铮已经跪倒在栅栏前,双手扳住两道粗壮的木栅栏,切切的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容景涵不慌不忙的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起身走了过来。而地上的那只小老鼠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却并没有逃走,只是跳开一步,回过头来,一双黑豆子一般的眼睛定定得看着泪流满面的白铮。
“您……您受委屈了。”白铮语塞,只是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停得从他瞪大的眼睛里噗噗落在地上。
太子景涵俯身伸出手来,扶他起来,依然笑意淡淡:“你不是都看见了?我在这里过很好,何来什么委屈之说?父皇的身体如何?母后可还康泰?想想也快是舅舅的百日了,如果我不能出去,你记得替我去给他上柱香。”他垂下眼睛,想了想,又问:“凌姑娘,她怎么样了?”
“正是凌姑娘带我来的。”白铮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回头朝着凌碧薇的方向看去。
阴影里,慢慢出现了白裙的一角。凌碧薇充满泪水的眼睛,凝望着牢房里的太子景涵,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她紧紧咬着嘴角,却勉强自己微微的笑着,却难过得浑身都像被抽空了一样,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困难,却拚尽全力想要靠近。这一番折腾,肋下的伤口似乎已经被撕裂了,捂在伤口上的手已经可以感觉到温热粘稠的液体,这一番痛楚使得她在这阴冷的地牢里竟也在额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薇儿,你怎么……”景涵见她苍白的脸色和行动的步态,心中大惑,却被凌碧薇摇头截了话头,见她摇摇欲坠而来,本能的伸手去拉她的手。
碧薇本来伸右手去应他,却不料,一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脚下一滑,站立不稳,慌乱之中太子景涵竟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
景涵一惊,握在掌中的竟是一片冰冷的湿意。他低头一看,只见殷红的液体染了他满手,掌中的那一只手不觉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容景涵的眸子里又浮起一层浓浓的忧伤,抬着手掌,痴痴问她。
“我不碍的。”凌碧薇扶着木栅栏站定,故作轻松,咬牙忍着,飞快的收回手去,想要重新捂住伤口。
容景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脸,却仿佛早就料定了一般,在半途中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然后,他的目光顺着她收手的方向看去,浑身悚然一振。
雪白的衣衫上,右肋处渗出一片血红的印记,颜色一圈圈晕开,鲜血呈几条不规则的线条顺着衣服的褶皱流淌下来,滴在她脚边的土地上。
他慢慢的抬起头,眼底的忧伤化为一丝血红的泪水:“薇儿,你不要瞒我。”
凌碧薇勉强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虽然她没有说,容景涵心里却已经全然明白。到了此时,他完全顾不得什么避嫌,伸出手去,抚上碧薇苍白的面颊,指尖轻轻抹去她的脸上的泪水。他心里懊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是他亲手把她交给了一个她本不该亲近的人,让她如今遍体鳞伤仍然无法自拔。
正在这时,身后的甬道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三人俱是一怔,白铮急忙向腰间探剑,却被凌碧薇一把按住:“白侍卫稍安。此时状况你讨不到半点便宜,且交给我。”
她的脸色越加青白,却努力挺直肩背,挡在太子面前。
果然,容靖明面无表情的出现在甬道里,身后跟着一队兵士。他冷眼将面前的三个人大量了一番,挥手一指白铮:“把这乱贼拿下!”
“慢着!”
一道白绫豁然在几个领命提步向前的兵士展开,如同一道屏障将他们和白铮在两边。凌碧薇冷声喝断,右手平平挥出。几个兵士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却个个知道凌碧薇得厉害,没有一个敢越雷池一步。
“人是我带进来的,除非我死了,否则也是原样带出去的。”凌碧薇执拗的扬着头,迎着靖王冰冷的目光。
容靖明淡淡扫了一眼那在空中漫卷的白绫,忽然冷峻的挑起唇角来。那条白绫在旁人眼中依然是威慑不减,可是在容靖明却是心知肚明。他知道,凌碧薇已是力竭,只不过是强自支撑。他本是要开口催促兵士继续缉拿白铮,目光却无意看到了凌碧薇捂在肋下的手,指缝中汩汩的不断涌出鲜血。
他的脸色不易觉察的变了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魔障啊魔障,如若可以选择,我绝不愿爱上你!
“你要保他可以,只要你跟我回去,我马上放他走。”容靖明上前,拉住了凌碧薇的手腕,使她往自己身边靠了靠。
凌碧薇登时舒了一口气。那一挥几乎将她浑身的力气用尽,此时勉力站着,早已经是力不从心,靖王一手拖着她,将她的苦苦支撑的力量卸去一半。她不由心中暗叹果然知己,含泪的眼眸深深望了他一眼。
“走吧。”容靖明冷冷的吩咐,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牢房中的太子景涵一眼,意味深长。
“你定是这样折磨我,让我永远记得我是如何伤害你的是不是?”容靖明坐在外间喝茶,碧色的纱幔里面点着灯,隐约显出丫头们来去的身影。
凌碧薇咬着牙一言不发,看着丫头们手脚熟练为她的伤口换药包扎。纱幔外面,容靖明端着茶盏,眼睛望向门外,眼角流淌出些许悲哀。
丫头们替凌碧薇裹好伤,起身收拾了东西,卷起纱幔,鱼贯而出。容靖明等她们出去,起身关了门,转身走进了内间。
凌碧薇看了他一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堪堪别过头去,桌上的烛火映着她的侧脸。
“薇儿,别再让我为难。”容靖明在床边坐下,握住凌碧薇的手,怅怅的叹息着,“我离我的雄图大业就差这几步,一旦荣登大宝,我一定会把一切都还给你。”
“还给我?”凌碧薇诧然扭头看着他,不由冷笑,“你拿什么还给我?你怎么把我的祖父爹娘还给我?你怎么还?”
“我不能。”容靖明低了地头,“但是,我可以给你幸福,我们可以共享江山……”
“够了。”凌碧薇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我曾经以为,江山大计是你的追求,我就一定要帮你。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为了你的江山,死了太多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不要和你共享什么江山,也许那是你毕生的追求,可是于我却没有丝毫意义。”
“对你有意义的,恐怕是关在牢里的太子吧?”容景涵瞬间青了脸,
凌碧薇不可思议的盯着他,愤然反问:“王爷不会都忘了吧?当初是谁就你从牢里出来?是谁一次又一次的在丞相面前保护你?殿下丝毫没有要害你的意思,时时处处都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容靖明拂袖而起,怒不可遏,“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拜谁所赐?你我之间如此煎熬,是拜谁所赐?那个顶着靖王妃名头的女人,又是拜谁所赐?他为我好?他可真是为我好啊!”
“王爷,你以为没有太子,没有丞相,你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吗?”凌碧薇捂着伤口,慢慢站起身来,泪水已经模糊的视线,眼前只剩下一袭黑色的背影,“你以为没有他们,你我之间就不会如此煎熬吗?你知道我有多怀念小时候。即使什么都不记得,可是只要看见你,我就心满意足。那时候在我的眼里,你干净的就像春山上的泉水。可是现在呢,我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满怀爱慕的看着你,因为每当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些无辜的人。那不是因为什么人的关系,那是因为你自己,你只会恨。不仅恨别人,你连自己都恨,你不觉得累吗,哥哥,你都不会累吗?”
容靖明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哆嗦,六年之中,这母女俩人,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真的是这样的吗?
“薇儿,你恨我吗?”容靖明看着窗外皎洁月光,背着身轻轻的问。
身后没有回答,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背在身后的手指狠狠的握紧。他在奢望什么样的回答呢?如此残酷的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他还能从她的口中听到什么呢?他慢慢的回过头来,看见凌碧薇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眼波流转。
“好,你不必说,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容靖明淡淡苦笑,转身踉踉跄跄的推开门走了。
门里,凌碧薇垂下眼来,淡淡哀叹,喃喃细语:“其实,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直到今天,我都不恨你,从来都不恨你。”
巍峨的宫殿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月光中。天还没有亮,凌碧薇就找到了白铮,要他带自己进宫面圣。白铮直到她有伤在身,本来是不肯的,可是经不住她一再要求,在加上担心牢中的太子便应了。
两人站在玉阶之下,抬起脸来看着星辰中的昭华宫。
白铮转头看了凌碧薇一眼,看着她苍白的脸有些担心。凌碧薇对他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事,请白侍卫放心。”
“姑娘的恩德,白铮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白铮说着就要跪,被凌碧薇拉起:“别这么说,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是上天注定的,并不是我的恩德。咱们走吧,别耽误了。”
白铮咬牙点了点头,扶着尚自虚弱不堪的凌碧薇一步步地走上玉阶。宫中的太监已经打点妥当,大太监进取通报了一声,不久便出来传见。
凌碧薇一踏进宫门,立即被一股浓烈的药味包围。一个嘶哑虚弱的声音从宫阁的深处传来:“薇儿,你来了?”
凌碧薇寻声看去,重重杏黄的幔帘掩映中,天陵皇朝的翊皇帝半躺在龙床上,消瘦的已经如同一堆枯骨。他想向凌碧薇伸出手去,却只勉力动了动手臂,终究没有成功。
凌碧薇躬身,单膝点地,一字一顿:“佟薇见过圣上。”
病榻上的翊皇帝蓦然惊起,一脸惊愕,指着凌碧薇,气喘连连:“你……你……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凌碧薇站起身来,望着面前大限将至的舅父,眼底泛红。
翊皇帝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神色。他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向着凌碧薇伸出手去,凌碧薇急忙上前,紧紧握住那枯瘦的手,在床边坐下。
“薇儿啊,请你原谅朕。”翊皇帝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混浊的眼泪,顺着消瘦的面颊地落下来,“朕知道错了,是朕太任性了,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您别说了,我娘她不会怪你的,毕竟您曾经赐予了她莫大的荣宠和恩惠。而我,更加不会怪罪您,哥哥们都是您的儿子,他们照顾我长大,也是您的恩德。”
翊皇帝死灰一般的脸上泛起淡淡的潮红,他微笑着抬手抚上凌碧薇的鬓边,点头道:“先帝曾经说,你娘有一颗感念天下之心,倘若是个男子,必定会成为一代仁君。可惜,朕却没有像她一样的仁心,可是薇儿,居其位者,有许多事情是不能被自己控制的,朕也不想,却不得不为之啊。”
“薇儿明白。”凌碧薇不由得想起了容靖明。居其位者,有太多的事情是无可奈何的。那时他一生的梦想,一生追逐的终点,他必将为了这泱泱天下抛弃作为一个普通人所要恪守的谦谦之道。
“朕已时日无多,如今得以相认,可有什么能够补偿你的?”
凌碧薇缓缓起身,又缓缓跪倒:“我只有一件事,请圣上垂恩。赦免太子,复其之位。”
“太子?”翊皇帝怔了怔,“这逆子谋朝篡位之心不死,当年若不是他,你何以落的如此下场?”
“薇儿斗胆,圣上又错了。人在其位,有些事情是别人看不透的。我以性命担保,太子决无谋朝之心。天家血脉,无论如何都是您的骨肉,如今多事之秋,为防祸事再起,重蹈我佟家之往,请您垂恩。”凌碧薇倔强的看着翊帝,说完深深叩首下去。
“是啊……是啊……”翊皇帝在唇齿间轻轻嗫嚅,两眼中的光芒涣散,“这天下迟早还是他们的,朕还固执什么呢?”
“令佟薇,传朕口谕,恩赦太子容景涵,立复其位。”病弱的皇帝断断续续的说着。
“谢圣上隆恩。薇儿告退。”凌碧薇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忽听得门里的皇帝,喃喃着一句话,她不知为什么住了一住步,而后离去。
翊皇帝无力的躺在床上,看着空旷的宫阁,喃喃自语:“颜清,你等了这些年,如今朕就来见你。明儿已经长大了,朕答应你,保护他周全的。”
“凌姑娘!”白铮看见凌碧薇出来,急忙迎上前来。
高高玉阶之上,黎明时分的狂风肆虐,像要撕裂着天空中的阴霾。凌碧薇的长发飞扬在空中,单薄的白裙裹在火红的斗篷里猎猎舞动。她仰起脸来,看着阴霾的天空中,东方微微透出的金光,轻轻笑了笑:“我已得口谕,殿下立复其位。”
“属下题太子殿下谢凌姑娘。”白铮面上一缓,立时双膝跪在凌碧薇面前。
“白侍卫,你我不要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去传谕要紧。”凌碧薇俯身拉起白铮,在狂风里微微发抖,可是脸上却是微笑点点。
“是。”白铮点头起来。
两人并肩往玉阶下走去,才两步,白铮忽然听见一阵脚步从身后匆匆而过,他眉头一跳,猝然回头:“谁?”
身后并不见人影,只看见拐角处闪过一角太监的蓝衣。
“怎么了?”前面的凌碧薇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
“没什么。”白铮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看了一眼,便跟了上来。随后,两人便离开皇宫,往大内监牢去了。
与此同时,一个小太监身体死死贴在宫墙上,按着胸口,大气都不敢出。白铮方才一声“谁”吓得他魂飞魄散,转过拐角,便不敢再动。
直到玉阶之上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他才敢偷偷摸摸的探出头来。白铮和凌碧薇已经离开多时,小太监暗暗舒了一口气,转身顺着弯弯曲曲的甬道向角门跑去。
角门的守卫得到这个太监的口信,急忙派了快马出去。一路走街串巷,直奔一座辉煌的大宅而去。
那里,便是大名鼎鼎的靖王府!
凌碧薇与白铮二人到了大内监牢,宣了圣上的口谕。狱卒张口结舌了半天,终是无可奈何的打开了牢门。
白铮上前,扶着一脸错愕的太子走出了牢门。凌碧薇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微微扬起嘴角。
“薇儿,你……”太子景涵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想要问的东西太多,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问起,“你的伤,可好些了?”
凌碧薇含笑,轻轻点了点头:“殿下,您什么也不要问了。这是圣上的恩德,请您感念于心。”
她不等太子在说话,转向白铮道:“白侍卫,快带殿下走吧,不要在生变故才好。”
“多谢凌姑娘。”白铮抱拳。虽然诸多感怀,但是他并不敢太过耽搁,毕竟这大内监牢还在靖王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扶着太子景涵上了马车,一路扬尘离去。凌碧薇站在原地,迎着东方,目送他们离开,淡淡的霞光映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淡淡微笑,天真的以为一切都可以被她一个人结束,当她放弃仇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会在有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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