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最后几级台阶,对面太子景涵憔悴落魄的身影如同一根尖利的刺,深深地刺入了凌碧薇的眼底,她的身体一瞬间剧烈的战栗起来。
居然还是这样了吗?仁慈的您终于还是无法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无辜人这样白白的失去生命,而选择有自己来承担这一切罪责吗?无论我怎样努力,依然还是无法救您……
“殿下……”颤抖的嘴唇喃喃落下一声轻唤,素白的裙裾如同一片轻云在飞奔而去的脚边飞扬起来。
太子景涵也看到了玉阶的另一端向着自己飞奔而来的女子,青白憔悴的脸上浅浅浮上一抹安然的微笑。他拖着沉重的铁镣,步态平稳的迎向她来。
两人在玉台中央相逢,执手相看,却无语凝噎。
“太子殿下……”凌碧薇敛襟垂首,施然拜倒。
太子景涵伸开双手,搀扶她起来,蹙眉苦笑:“我已是戴罪之身,前尘之事,不必再提。”
靖王笔直的站在一旁,紧紧地抿着嘴唇,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一言不发。从凌碧薇的身影出现在东边的玉阶之上,他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她淡漠苍白的脸。而她,却丝毫没有向他侧目,而是径直奔向了另一个人。
你终究还是无法原谅我吗?就算我卑微的坦诚不能失去你,你依然还是如此绝然的不肯原谅啊。
眸子里的光芒猝然一暗,强忍着心中撕裂一般的痛楚,他的手指在背后缓缓握紧,指尖冰冷。
“多谢靖王,允我再送先帝一程,以尽孝道,罪人永铭于心。”太子景涵转脸看他,拱手成礼,沉重的铁镣随着他动作哗啦作响。
容靖明看着哥哥平静的眼眸,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移开了目光。
意料之中,他的目光迎上了另一双夜一样深沉的眼眸。一贯冷定的靖王却被水一样清澈的目光一击而中,脸色一僵,身子猛然一振。
凌碧薇沉默地站在一旁,定定的看着他。北风凛冽,卷起漫天飞雪,从她身侧擦过,雪花粘在她鬓边的碎发上,结成洁白的霜花。她拥着一袭银狐大氅,静静地站在漫天纷扬的大雪中,沉静的遥遥凝望着他。
那目光中没有灼人的仇恨,亦没有决绝的杀意,却让身经百战的年轻王者坚强如铁的心为之狠狠抽痛。
——那是痛彻心肺之后的悲哀。为自己,也为他,为两人如今的咫尺天涯。
唇边滑落的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却仿佛一把尖利匕首,深深地刺进他的心口。寒冷从心里面透出来,迅速蔓延了全身。
冷定的王者脸色煞白,嘴角抽动了几下,垂目转身,向着昏暗的殿阁里面走去,衣袂翻飞。
大雪霏霏时候,阴霾的天空使得高大的昭华宫中一片昏暗。殿阁的正中央停放着翊帝棺盖已封的巨大棺椁。正面的墙壁上,黑色的“奠”字在长明灯的映照下透露出森森鬼气,香案上巨大的香炉里不时冒出袅袅青烟,使得整个大殿香烟弥漫。昔日挂满帷幔的地方,如今都换上了蓝白两色的灵幡,在空中无声的微微泛动。殿阁里跪满了身披缟素的嫔妃、宫女和内侍,她们全部都匍匐在地上,额头点地,不时发出低声的啜泣。
凌碧薇搀扶着太子迈进门来,双双跪倒在先帝灵前,压抑了多时的泪水簌簌而下,沾湿了孝衣。
“父皇,儿臣不孝,请您在天之灵宽恕,儿臣定会用性命偿付天下。”太子景涵神色肃穆,焚香祷祝,重重叩首,额前立时浮起一片青紫。
捻着香火,望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凌碧薇却良久没有说话。她似乎陷入了空前的迷茫,手足无措。被囚禁的这些日子,她日日都能够听到墙外的街巷里传来悲惨的哭嚎和愤怒的谩骂,兵士沉重的脚步和刀剑出鞘的啸声,这一切都使她头痛欲裂。在被鲜血染红的暮色里,她仓惶得用手掩面,心中无数便的问自己:你到底都帮他做了些什么?!漫漫长夜,噩梦中,是无数冤魂尖利的嘲笑:“你这个愚蠢的女人,看看你都看了些什么?万劫不复啊,杀人者必将万劫不复,吾之今日,必将是尔等之明日!逃不过,谁也逃不过!”
“圣上啊,如果前方是注定的万劫不复,那么请您一定要护佑您的儿子。不管他曾经对您做过什么,都请您一定要护佑他,这灭世的罪孽就让我来救赎。”
凌碧薇执香跪拜,心中告祷。她目光坚定的凝视着先帝的灵位,一滴晶莹的泪水在腮边悄然陨落……
“起灵……”
司礼官高声宣告,二十四名孝白加身的精壮兵士分别从四角将巨大的棺椁扛起,缓缓走出殿外。
广场上跪满了朝臣,身上的孝服和地上的积雪连成一片,哀哀哭泣。黑色的棺椁缓缓移动,自上而下,沉重而平稳。蓝白两色的灵幡在漫天飞雪之中飞扬翻卷,指引着灵魂前往彼岸。最后,巨大的棺椁被安放在一辆六驾灵车之上,加入了宫城中庞大的送葬队伍之中。
先头是吹奏哀乐的乐师,钟鸣瑟响,悲凉的音乐在寒风中缥缈远去。其后是九十九支蓝白灵幡,在风中发出被撕扯的声响。居中的便是六马并行的灵车,后面跟着各色华盖。随后,八十一位僧侣手执法器,默诵往生经文,梵乐渺渺。再往后是数不清的车马拉着各等随葬物品。再加上送葬的宫女内侍、护卫的兵士和随行的官员,这支队伍竟然足有上千人之多。
“王爷,请您允许我去扶灵吧。”镣铐加身的太子在登上马车的时候,突然回头对身后的靖王请求。
靖王一怔,眼眸中光点翻涌,终于沉默着点了点头。
容景涵像个孩子一样笑了。他转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着灵车的方向奔过去,带着铁镣的脚步居然忽然变得轻快无比。
“你不跟他一起去吗?”容靖明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满眼忧伤,淡淡的问身边一只沉默不语的女子。
“不,我要跟你在一起。”凌碧薇眼眸低垂,淡淡答道。
什么?容靖明愕然回头,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你说……你说什么?”
“是的,我要和你在一起。”凌碧薇抬起头,依然淡漠,语气却十分坚定。
“薇儿……”如此淡漠的一句话,却让杀伐决断从不容情的靖王猛然一振。当着众人,他不能有过多的表示,可是眼中亮起的欣喜却灿若焰火。
手,轻轻地战栗着,慢慢探出,缓缓将那女子的手紧紧攥住。掌心里,那只手猛地一颤,却没有挣扎,同样冰冷的指尖紧紧纠缠。
谢谢你,薇儿,谢谢你你还不曾抛弃我。
容靖明在漫天的风雪中傲然扬起脸来。即使被天地摒弃,只要掌心还能紧紧地握着那只手,他就不会觉得孤独。
三声炮响,绵长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穿过高大的宫门向着西边落霞山帝陵出发。曾经洒满鲜血的街道上跪伏着无数送别的百姓,哭声震天。不只是为了猝然离世的帝王还是为了死于那一场浩劫的亲人。
太子景涵扶灵,艰难的跟在灵车的旁边,通身的铁镣在于地面的撞击中叮铃作响。他一步步走帝都百姓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仰望着落魄的太子。一双双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看着只身扛下所有罪责而使得黎民免遭涂炭的恩人艰难的跋涉在积雪和镣铐之中,送别他亲口承认被自己毒杀的父亲。
真相,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却不得不用谎言将其掩盖。
凌碧薇静静的坐在容靖明的身边,掀起帘子来,看着前面的太子,微微失神。冰冷的指尖依然感觉到身侧的人掌心传来的温度。他握得很紧,甚至使得她的手指隐隐作痛。
容靖明从没有这样恐惧过,生怕自己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弃他而去,永不回还。他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惧怕,天地独尊,而如今他却对这样的尊荣无比恐惧。
天地摒弃的孤独,是何等的可怕啊!
虽然倔强的紧绷着嘴角,可是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凌碧薇感觉到了他的颤抖,回过头来,问:“怎么了?冷吗?”
“不。”他勉强笑了笑,摇头,“不冷。”
“可是,我很冷。”凌碧薇将目光移向窗外,轻声叹息,“回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事,我就觉得很冷。”
她回过头,看着身边的人,微微笑了一笑:“难道你都不会觉得冷吗?”
容靖明的脸色蓦的变了,正在这时,队伍忽然停止了行进。刺耳的喧闹从前面传来,一个兵士快步的跑到车前禀告:“王爷,有个刁民挡住了去路……”
他的话还没说完,所有的人就都看见一个衣着褴褛,披发垢面的老人像疯了一样冲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高声谩骂,字字句句都在控诉靖王如何残暴的处决了他的全家。
容靖明的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皱眉紧盯着来人。
“放肆!给我拿下!”一旁的将军耐不住性子,扬手一挥,便有无数的兵士手执长矛围了上去。
老人看见这一切,泪水横流的脸上不但毫无惧色,反而仰天大笑,扑倒在先帝的灵柩前面:“先帝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您看看血洗帝都的惨状,看看城门上的人头,看看敢怒而不敢言的百姓吧!您就这样去了,要我们都怎么办啊!”
凄厉的叫喊声回荡在漫天的飞雪之中,四周的一片如死的寂静,人们的眼底都感到微微的温热。
“愣着干什么!动手!”在将军的催促声中,战士们再次向他靠近。
“哈哈哈……”老人轻蔑的看着杀气腾腾的兵士们,再次放声大笑,“先帝,老臣今日就殉您而去,也殉了这开国百年的天陵皇朝!”
说完,他眼中寒光一凛,猛然一头向着棺椁撞了上去!
血,像是烟火一样在空中绽开,飞溅到一拥上前的兵士的脸上。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那个人慢慢倒下,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一朵红色的花朵。那一双放大的瞳孔直望苍天,半张的嘴唇仿佛还有许多没有诉说。
“爷爷……”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小姑娘,怯怯的看着那些一身戎装的兵士,两只小手抹着脸上的眼泪,蹒跚的来到刚刚死去的老人身边,拉扯着他的衣襟,“爷爷,你醒醒,恨儿害怕……”
女孩温热的眼泪一滴滴的落下,落在老人已然冰冷的脸上。
太子景涵被方才那一幕完全惊呆了,到此时方才回神。他强忍着泪水蹲下身去,伸手揽过小女孩抱在怀里,为她擦干眼泪:“别哭了孩子,爷爷走了,让他安心的去吧。”
“哥哥……”小女孩看着他,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倒转,曾经凌碧薇也是这样在他的怀抱里,搂住了他的脖子。可是他却那么轻易的放开了手,那么残忍的让她被带走,流落天涯。太子景涵抑制不住的泪水地滴落在女孩的肩头。
“哥哥,别哭。”小女孩仰起脸来,小手在他的脸上抹着。
如此相似的际会,而他也不得不再次无奈的放手,让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再次流落江湖。仿佛是一场宿命,他永远都无法留住她们,永远都无法让她们幸福。
四周的人都静静的看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只有漫天飞雪静静的落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恨儿。”小女孩认真的回答,让他浑身一振。
“不,恨儿,不要恨,要爱,记得要爱。”太子景涵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
女孩懵懂的点了点头,抿着小嘴,似懂非懂。
“看见了吗?”马车里,凌碧薇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低头喃喃,“你可满意了?”
容靖明皱眉冷眼看着,一言不发,良久,他才疲惫的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缓缓的说道:“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不堪吗?”
没有回答,握在他掌心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不想再追问什么,他闭上了眼睛,轻轻挥手:“走。”
长长的队伍继续向西,只剩下,空旷的街道里只剩下北风呼啸而过,印在雪地上的那朵红色的花朵依旧灿烂。小小的孩子孤独站在路中间,犹自望着西边,回忆方才那个温暖的怀抱,还有那个人说:“记得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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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就是,遥遥相望,却拥不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