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陵宏世三十年的冬至,新君登基。
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天还没有亮,禁宫中就早早燃起了灯火。即将登上帝位的储君站在临安殿的台阶上,远远的眺望着禁宫中心皇极殿高高琢起的一角。明黄色的龙袍取代了黑色的锦服,束发的玉冠也换作了沉重的金丝冕。不变的只有那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和平静无澜的表情。他静静的看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所有的人在他的脸上却找不出一丝荣登大宝的狂喜,反而弥漫着淡淡空茫的哀愁。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登上那高高的玉阶,将这天下坐拥怀中吗?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在他几番沉浮之后触手可及的时刻,自己的心却仿佛落满雪,冰冷而空寂。
这一刻,他究竟的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圣上?”身旁的内侍轻声唤他,这样的陌生的称呼让他不觉一愣,尔后才知道那是在叫他。
“什么事?”
“回圣上,是出发的时候了。”内侍小心的回答,面目在灯笼朦胧的光亮中变得模糊。
庞煜将登基大典的时间定在了太阳初升的时刻,让年轻的君主和旭日一同到达帝国的最顶端。乘龙辇从内宫出来,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白。容靖明回头看了看东方天空中稀薄的晨光,翻出茫茫的淡血色,微微喟叹。
年轻的帝君步履从容的一级级登上九十九级玉阶,在他的身后,初生的太阳喷薄而出,跃上云海,光芒万丈。
容靖明站在帝国的最高处,俯瞰自己的脚下。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跪伏在地上,用额头碰触地面,表示自己对新君的恭顺和臣服。礼官高唱,脚下山呼万岁,仿佛海浪一样,一波一波,从东方的大海上,从西边的荒漠上,从市井间,从学堂里,从酒楼茶肆里,从官府衙门里,从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里向着他翻涌而来。
他抬起头,天已经亮了,沉睡的土地被苍白的日光唤醒。他微微有些伤感的笑了,抬手命令身边的礼官宣旨。
新帝登基,破旧立新。废国号天陵,更名曦容,次年改元盛华。尊天陵朝翊帝为世祖承恩皇帝,另立宗庙。
自此,经过七代帝君的经营,开国二百多年的天陵皇朝终于归于寂灭,在这片土地上重生的是一个新生的帝国,名曰曦容。那些是非纠结终于和那个荒废了的皇朝一样,被永远的葬入了历史的黄卷。
容靖明迎风而立,身上的袍带猎猎飞舞。那看似平静的大地上却在身侧那个声音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终于有了一丝悲哀的得意,这一切终于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了。
更历法,铸钱币,开恩科,免赋税,大赦天下。仿佛从靖王爷到盛华皇帝,他完全换了一个人,英明仁德的令所有人瞠目结舌。整个天下在这一刻终于在这一刻向这个曾经铁腕无情的冷酷的青年深深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发自心底的臣服于这样一颗满怀雄图壮志的心。
除了废太子容景涵,天下再没有一个囚徒。此时的他披着一袭雪白的斗篷静静地站在破败荒凉的院落中,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明亮的太阳,听见前朝传来隐约的号角的轰鸣,微微眯起眼睛。他相信,如今玉阶制上的那个人一定比自己更加适合那个位置,他也相信,他会成为青史传唱的一代明君。
“请好好护佑这片江山吧。”他垂下眼睛,轻轻微笑,“谢谢你替我扛下了这副重担,让我的心得以解脱,能够在思念中平静地了此一生。”
手指拂过桌子上雪白的宣纸,提起笔来,在未完成画稿上添下了最后一抹朱红。画面上,一个盛装的女子头戴凤冠,身着嫁衣,眉宇安详,唇角轻扬。
一滴透明的泪落下来,氤氲开一片淡红,仿佛血色染上女子含笑的容颜。
画中的女子此刻静静的坐在妆台前面,怔怔的看着黄铜镜面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其间缀满了钗环,如火一般艳丽的嫁衣衬着一张不施粉黛的素颜。与那画中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是眉尖轻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盛华皇帝恩旨册封后宫,靖王妃燕氏晋位皇后,封号恭寂,帝都秀女凌氏碧薇册封皇贵妃,封号曦瞾。
举世哗然,一介皇妃,封号居然用了这样两个字!曦,乃国号,瞾,谓无二,可谓至尊至贵,堪比帝君。可是,盛华皇帝向来我行我素,虽然一时议论纷纷,却也无人说半个不字。只有庞煜手捧意旨,看了半天,方才幽幽叹息。
这件事,就由了他吧。
“娘娘,时辰到了,请您移驾皇极殿。”身后的宫女微笑着说。
凌碧薇茫然的立起身来,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走出了宫阁。车辇一路向南,待到玉阶之下,她从车上下来,抬头便看见早一步到了此处的燕皇后。她虽然也是华服盛装,可是却眉目凄然。从封号中的那个“寂”字上,这聪慧的女子仿佛已经将这一生看到了尽头。空顶着皇后的名头,却什么也不是。
两个女子彼此看了一眼,便都垂下眼睛,没有说话,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风卷过之高处的玉阶,年轻的盛华皇帝转身迎向了自己沉默的曦瞾皇贵妃,而恭寂皇后则独自站在了一边。那一次,是人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位开国皇后,而后来,有关这位皇后,仅仅在皇家籍谱上留下了一个名字,却连一张画像都不曾得见。
暗夜深沉,红烛冷照。
凌碧薇恢复了往昔的素净,披着一头齐腰的长发,抱着手臂倚在窗棱上,望着外面银白的月亮。
“圣上不觉得自己太冒险了吗?”她冷冷的开口,身后轻袍缓带的容靖明拿起的茶盏在唇边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淡淡一笑,低头一饮,滚烫的茶水从喉头一路烫进心里。
凌碧薇转过身,轻轻一笑,抬手抚弄着身旁的幔帐,眼神忽而一凛:“只要一片碎帐子,我就可以杀你。”
脸上的浅笑还没有散去,容靖明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如果你真的要杀我,我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以前没有,不代表将来不会。”凌碧薇一怔,仿佛无奈的摇头浅笑,说着扭头想要转身,却被面前的人一把扳住了双肩,被迫重又面对那一双眼睛。
“薇儿,我会为佟家平反,让小姑姑重入宗庙……”他滔滔不绝的说着,急切的想要把这些年她所失去的一切弥补。
凌碧薇静静的看着她,无声的冷笑。
死者已矣,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像怕弄碎了珍贵的宝物一样轻轻地拥抱她,手指没入冰凉的发丝:“忘记以前的那些该死的事情吧,我们的生命只从今天开始。”
“呵。”凌碧薇忍不住一声冷笑,伸手轻轻推开了他,摇了摇头,“你可以忘了你做过些什么,可是我却不能。”她顿了顿,伸手指了指右肋下,“这里的伤口已经不会痛了,可是这里,”她点了点心口,微微一笑,凄艳绝伦,“却依然很痛。”
容靖明蹙起眉头,看着她唇边忍不住溢出的冷笑,从无声微笑到放声大笑,英俊的脸一分分的变的灰白。
“你早就不是你了,而从前的那个我,也被你亲手斩杀剑下,现在只不过是为了守护那些无辜的人,我才会站在这里。”凌碧薇望着他,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此时却无比陌生,“我们这两个万劫不复的人,怎么能够重新开始呢?”
“我明白了。”容靖明怔怔点点头,转身踉跄着离开。走到门口,他身子一晃,眉头便紧紧拧在了一起,一缕殷红的血丝从唇边蜿蜒而下。
而身后的凌碧薇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再廊下渐行渐远。身体上好冷,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眉间强硬的尖锐一丝丝的褪去,换上柔软的伤感。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如此留恋他怀抱中的温暖,却咬牙轻轻推开。
如果是万劫不复,我会义不容辞与你同生共死,但如果是幸福,那么,请你独自前往。
手,颤抖着伸入衣襟,指尖捧出到凸起的伤口。虽然不会痛了,却依然在那里,并没有消失。
又一日的太阳升起来,平静的早晨什么都没有改变。自然与人订立的规则依然正常的运转着,并不在意自称天子的人又唤作了什么名字。
临安殿里的灯火燃了一夜,直到旭日东升,盛华皇帝还伏在书案上批阅各地方官吏的上书。曦容朝新制,凡五品以上的地方官员都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比天陵朝又降了一等。每日,奏折都是用马车一趟趟的运送进宫里来的,而勤勉的皇帝也总是将御前的灯火一夜一夜的燃着。
一盏刚沏好的香茶轻轻放在手边,白蒙蒙的水汽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而上。奋笔疾书的帝君皱了皱眉,鼻翼翕动。竟是如此熟悉的味道,上好的龙井,用加了薄荷、玫瑰、金桂和白菊煮到七分沸的水沏开,点几丝绵冰糖沫儿,闻来馥郁芬芳,入口甘醇绵长,倒让他绷了一宿的神经缓缓舒展了开来。
怎么会?他有些诧异,慢慢抬起头。
凌碧薇站在他的身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一言不发。她早已经不时原来的那个冷峭的像剑一样的女子了,华丽的宫装和钗环已经将她变得温润起来。
容靖明淡淡一笑,什么也不问,端起茶盏来就饮,墨色的瞳孔里映出凌碧薇脸上一掠而过的惊慌。待到几口茶下肚,他才咂了咂嘴,说道:“怎么?桂花的味道似是淡了几分,薄荷却重了,那不成进了宫,做了娘娘,久不动手,你连这沏茶的分量都捏不准了?”
凌碧薇愣愣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柔软起来,语气却依然淡淡,不动分毫:“圣上熬了一宿,多加了半钱薄荷醒神,如今天寒地冻的,桂花都是秋天的干货,味道自然淡些。”
容靖明无所谓的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看着漫过窗台的晨曦,疲惫的说:“说吧,没有事情你是不会来见我的。”
“我是来道谢的。”
他没有回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圣上昨日的旨意,原太子一党的官吏全部官降三级、京外留用,我都知道了。臣妾代前朝太子谢过圣上隆恩。”
“你是觉得,若是以前的我应该一定会斩尽杀绝的是吗?”
容靖明回过头来,看见凌碧薇淡淡一笑。
“以前会,现在不会了。您已经不是靖王爷了,而是盛华皇帝,天下苍生皆是您的子民,您怎么下得去手?您是明君,明君是不会随便杀人的。”
容靖明听了,慢慢的勾起嘴角,渐渐的笑出声来,最终仰天大笑:“好一个明君!薇儿,我答应你,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枉杀一人!”
“只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人,我必不能留他!”他的脸立时阴沉下来,寒光从眼睛里一掠而过。
蓦然看到那样的表情,凌碧薇的浅笑顷刻冻结在唇边,不由自主地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是的,那个表情说明他会杀了那个人,他一定会!
曦瞾贵妃轻轻皱起了眉头。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她却明白,这一次,不仅她无法拦住他,任谁用什么样的办法也不能阻止他杀那个人!
究竟是谁?会让他如此恨之入骨呢?
废太子景涵?恭寂皇后?还是燕国公?究竟是谁,难逃这一劫?
她忽然觉得疲惫无力,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面前,曦容朝盛华皇帝的背影沐浴在初升的阳光中。
他缓缓的转过身来,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张开手臂,把脸色苍白的女子紧紧拥进怀里。
凌碧薇没有动,身子在他的温暖的怀里微微颤抖。泪水不可抑制的簌簌而下。
“你不能杀太子殿下,如果你杀了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她轻声的在他耳边说,一字一顿。
容靖明轻轻苦笑:“你不是早就不曾原谅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