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帝国在晨曦中崛起。
帝都在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渐渐繁荣起来。东西两市朝夕两开,酒肆茶楼人声鼎沸。百姓安居乐业,车马川流不息。
东海瀛洲渔业繁盛,贸易繁盛,各国商船往来,带来西洋的玻璃、钟表等货物,运走丝绸、茶叶和瓷器;西漠诸城七珠连璧,互通往来,绿洲水丰草长,羊肥马壮;南方平原风调雨顺,蓄粮千仓;北方高山鹰翔长空,虎啸密林。
三载春秋,曦容帝国终于走上了正轨。
庞煜位居文官之首,官拜领相,权倾一时。他对自己的眼光很是满意,在那个暗流汹涌,瞬息万变的时代,最终他还是跟对了主子。自靖王登基,以勤政闻名四海,事必躬亲。这种转变连庞煜都暗自吃惊,他第一次看到十四岁的靖王时,就令他眼前一亮。这位冷峭沉默的皇子明亮的眸子里暗藏了宝剑一样的森冷寒光,不宽恕,也不妥协,故而那时他就断定,这个少年必定会成为天下之主。
他赢了,赢得很漂亮。被丞相周衡排挤出朝堂,生存在夹缝中的庞煜将性命当作赌注押在了这个年轻的孩子身上。庞煜用自己满腔的不甘和愤恨浇灌着他年轻的心,从此将他的变得更加强硬;一次次的为他出谋划策,毫不留情的掐灭他心底的不忍和柔情;也一次次的将他救出险境,用自己的智慧和谋略为他保驾护航。他不知道这么做究竟给那个倔犟的孩子带来了些什么,可是他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的光芒越加的灿烂耀眼。
在这样的光芒中,他随着靖王一步步走上了帝国的巅峰,这个过程虽然泥泞艰难却终于跋涉到了彼岸。丞相死、翊帝薨、太子囚,一个新的帝国在废墟中渐渐升起。庞煜终于可把所有鄙视他的人踩在脚下,高傲的扬起脸来。
盛华三年的冬天在北风中悄然而至,璟和宫中有燃起了暖玉天香,淡淡的幽香弥漫在四周,暖炉里灰白的灰烬里不时亮起红色的火光,映得层层青玉色的幔帐,染上淡淡的绯红色。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的推开窗户,白色的丝绸袖子滑到臂弯,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臂。凌碧薇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伸手拉了拉肩上的斗篷,绒毛围在脖子里,颈间冰凉的感觉慢慢散去。
三年的时光,韶华烫入寂寞的红墙。身边再没有了纵横的刀光剑影,而只剩下环佩叮咚作响。似乎已经忘记了纵马如飞、风扬起发丝的感觉,每日里步态优雅、裙裾旖旎。那些伤口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只是每每回首,心中疼痛如旧。
日子平静得如同流水一样缓缓淌过,而三年前,容靖明要诛杀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答案。而这个答案也一直悬在她的心里,令她日夜不安。无论她怎样猜测,却依旧不能参透其中的玄机。可是她却隐隐觉得,越是平静的表面下面藏着的是更加猛烈的变故。就像窗外阴霾的天空,压抑的越久,风雪就会愈加疯狂。
她幽幽叹息,离开了窗边,只带着自己贴身侍女明忆便出了门。两人一路往北,穿过御花园,出了内院,拐进一条后廷的破败小巷。两个御林军士兵把守在一扇破旧的小门门口,小门上的匾额上赫然写着“重辛院”。
“参见曦妃娘娘。”两个兵士见了她进来,跪地参拜,身上的盔甲在石板地面上击打出清脆的声响。
“起来吧。”凌碧薇看着门上拳头大小的铁锁,微微失神。
带两个兵士站起身来,凌碧薇示意明忆将带来的篮子拿上来,说道:“天气冷了,这里的东西是圣上的恩旨,你们上些心思。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圣上的亲哥哥。圣上面上不能说,可是心底里还是念着的,明白吗?”
一个兵士将篮子接过,另一个则回话说道:“属下明白。”他笑了笑,在面前一抱拳又说道,“圣上真是仁德天下,年年冬天都要娘娘送这些冬衣吃食,还加些火炭被褥,属下们自当体恤圣上和娘娘的恩德。”
“记得,只说是圣上的恩德,万万不要提我。”凌碧薇面无表情的吩咐。
“是,属下谨遵娘娘意旨。”
“殿下他……”凌碧薇抬头看了看墙头,仿佛在猜想里面的情形,喃喃自语,“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本是她的自语,而一旁的兵士听了,却回话说:“娘娘不必担心,一日三餐按时送进去,夏进帐,冬添炉,属下们丝毫也不敢怠慢的。”
另一个兵士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袋了拿出一样东西,呈在她面前:“回娘娘,里面的主子有样东西和一句话要属下们带给送东西来的人。”
一页白纸,折成四折,在风里微微翻动。凌碧薇定定地看着,良久才示意明忆接了过来,问:“他说什么?”
“他说,前尘尽弃,勿念愿安。”
凌碧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他一直都知道是我?她急忙一把扯过明忆手里的那张白纸,三下五除二展了开来。
她定定地看着白纸上的东西,僵硬的脸上木无表情。那依然是一张画,画里的人就是她,只是他仅仅凭借着猜想来画,那画中的女子笑容温暖,全然不似她的苍白淡漠。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眼睛里慢慢渗出来,充满了眼眶,充血的眼底映得泪水仿佛是淡淡的血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的掉落下来。
她风一样的转身离开,轻功超群的步子将身后的明忆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她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甬道里,背靠着巍峨的红墙。她本来以为她是淡漠到了极点,不会爱也不会恨,却不知道虽然伤口虽然已经淡地看不见了,可是那些记忆依然很清晰。
恍惚的仿佛一场梦,就好像那些伤痛会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她依然是靖王府的凌姑娘,容靖明依旧是冷定睿智的靖王,容景涵还是温和淡雅的皇太子。什么都不曾改变,简单的爱着想要爱着的人,也毫不犹豫地选择生与死,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迷这样眼睛想象有一天,像她这样尖锐的女子,也可以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倚在府院门口等待他回来。
凌碧薇背靠着宫墙,无力的缓缓抱着膝盖坐下,华丽的绣裙铺了一地。她抬起眼睛,看着红墙之间露出的一方天空,淡淡苦笑。如今的她,再也没有了翅膀,而天空也只剩下这小小的一方。
新婚之夜,她冷冷的告诉他,你为帝,我为妃,你就是我的天。
只剩下这一方天空,她再也不能让这仅有的一方天空在归于寂灭,而是要它光华百代。
红墙的一端,容靖明冷冷的注视着凌碧薇的一举一动,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光转千回,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圣上,奴才去请曦妃娘娘过来?”身后的内侍揣测着他眼神里忽而浓郁的温柔。
“别多事!”容靖明的眉毛轻轻一皱,低声喝止,内侍一怔,连连点头,退了下去。
“朕……”他轻轻一叹,喃喃细语,“朕只是想看看她……好久不见了……想好好看看她……”
入夜时分,天上终于零零落落的落下雪花来,半个时辰就铺了一地银白。明忆从外边回来,昭君套上竟然落了薄薄一层。
凌碧薇歪在榻上,凑着一盏灯,皱着眉头看一本书。听见有人进来,也不看是谁,便开口问:“回来了?皇后的病可好些了?”
明忆笑答:“娘娘的耳朵可真灵,都能当眼睛使,也不用看就知道来的是谁。”
凌碧薇微微一笑,放下手的书,捧了个手炉坐起来:“少拍马屁了,问你话呢?”
“太医请了脉,说是按着原先的方子吃也就是了。不过,皇后娘娘倒说较往年好多了,还说自己病着,内院里的大小事情都烦扰您,心里头过意不去呢。”
“那么……秀坤宫里还是一样的过?”凌碧薇不由得想起,那座皇后的寝宫冷清灰暗的样子,以及里面寂静的只能听见更漏嘀嗒的声音。
明忆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一声,才答道:“皇后娘娘整日里也很少走动,话也少,还不就是那样子。彩衣姐姐告诉奴婢,也就是咱们宫里的人去的时候能见她说上几句话,倒还真是应了封的那个‘寂’字……”
“住嘴!”凌碧薇一声厉喝打断了明忆的话。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娘娘恕罪,奴婢失言了。”
凌碧薇看了她一眼,浅浅一叹,口气变软了下来:“你起来,我倒不怪罪你,只是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到了外面,切切别顶着一张嘴到处乱说去。”
明忆又叩了头,应了“不敢了”,才站起身来。
打发了她下去,凌碧薇呆呆的看着桌上的灯火出神。燕皇后断断续续病了三年,时好时坏,请了太医去,也就开些舒精安神的方子。其实,凌碧薇明白,她整日里郁郁不语,怎么能不病?她常去走动,初始皇后并不怎么领情,慢慢的也看开了,倒也只有见了她才能在脸上见些笑了。
命运像粗糙的砂纸,打磨掉年轻时的冲动,爱的深沉也恨的坚定。在生活的反复熬煮当中,似乎不会爱到让心里都会涌起浅浅的疼痛,似乎亦不会恨到看一眼也觉得生气。爱也淡淡的,恨也淡淡的,或者说,爱与恨的界限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爱谁呢?又恨谁呢?何苦让本来就很疲惫的自己还为了这些事情更加的疲惫呢?凌碧薇淡淡苦笑,手指飞快地在蜡烛的火苗上扫过,灼烫的感觉一掠而过。她站起身,看了看天色,雪已经停了,月光一泻千里,像极了先帝下葬后那个雪后初晴的晚上。
她站在门口,蓦然回想起,那个晚上,容靖明独自提着一盏灯,来那个小院子里来看她。银白的地面、红色宫墙、一袭黑色的长衣,一盏昏黄的灯笼,她沉浸在回忆里,轻轻微笑起来,如果是现在,她想自己一定会回头,而不是执拗等他离去,才在空气里拥抱那肩背的轮廓。
可是现在,已经变得冷漠的两个人,都再也等不到对方来到自己面前了。
她回头进屋,小心的从箱子的底部翻出原来的那间火红的斗篷,然后谁也没有惊动,就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
她还记得,那座初进宫时住过的院子,叫做长忆所。
走在入夜静谧的内院,走在巍峨的红墙之间,踏在松软的积雪之上,凌碧薇缓缓向那座小院子走去。一路上,每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就会从心底泛起一丝往昔的回忆,那些碎片一点点拼成现在的自己。她低着头,慢慢的一步步迈出步子,从脚跟到脚尖,一点点使力,在雪地上踩出一个清晰的脚印。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玩着只属于自己的游戏。
月光静静的照着寂寞的宫苑,身披红色斗篷的女子在雪地里慢慢的前进,穿过几道宫门,来到御花园旁边的一处院落。
凌碧薇自顾低着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长忆所的门前。抬头间,无意瞥见院门开着,有人正站在里面看着自己。她一愣,微微变了脸色。清冷的月光下面,容靖明长身而立,依旧气宇轩昂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两个人站在原地,都愣愣的注视着对方,隔着一道门,却仿佛远的隔着天涯。
大半年不见,他好像又消瘦了些,却越发精神,眼睛里光芒更加璨然,凌碧薇心里想。
大半年不见,她仿佛愈加从容,而眉眼间依然坚持,冷定依旧,容靖明告诉自己。
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面前的人的样子一份份深深刻入心底,他日再见不知又在何时。
“薇儿,好久不见。”
就在凌碧薇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门里的人忽然开口。
凌碧薇一怔,随后淡淡一笑:“圣上国政繁忙,臣妾不敢打扰。”
“不敢打扰……”容靖明细细咀嚼这句话,抬起头来,望向幽蓝的天空,眼底泛起一丝悲哀,“我们恐怕大半年没有见了吧?这宫城还真的是很大啊。”
“是。宫城恢宏,比不得王府熟惯。”这不痛不痒的回答,很令容靖明恼火。
“你且进来,朕有话说。”并不等她,容靖明转身走进了院子里面。凌碧薇站在门口,看那背影渐渐没入黑暗,犹豫了一下,才提起裙摆跟了进去。
“明日朕要去宗庙拜祭先帝,你一起去吧。”容靖明点燃桌上的灯,屋里立即亮了起来。
凌碧薇在心中默默一算,似乎也到了日子:“皇后的病好些了,不如让她出去走走散散心。雪天里臣妾旧时落下的病根又犯了,不便长路的。”
容靖明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苦笑一瞬而逝:“皇后身子弱,要她静心养病便是。你若不想去,朕也不勉强。只不过,在这一路上,朕可能会想出什么时候要杀那个人,不知道皇贵妃有没有兴趣知道啊?”
凌碧薇的脸色蓦的变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不在恨了,难道他还是放不下?终于还是要杀了那个人,才能用血浇熄心中的仇恨吗?
容靖明似乎有些得意的微笑,什么也不再说,转头看着窗外。
“好,明日臣妾恭候圣上。”
待到身后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容靖明才回过身来,僵硬的嘴角自嘲的扬起:“薇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过,我会用那种方式请求你的原谅。那时候,请原谅我,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手指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轻轻一叹,迈开步,风一样的离开那个院落,消失在甬道的尽头。这时候,敞开的门板后面才闪出一个人影。
凌碧薇倚着门板站着,望着那一袭背影消失的方向,淡淡微笑。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抛下你,而只有你离我而去。
第二天,盛华皇帝前往拜祭先承恩帝,庞煜率百官随行。浩浩荡荡的车马由南边的承天门出,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前往南郊的皇家宗庙。落雪的街道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青色的石板。街道两边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争先恐后的伸长了脖子,争着想要看看天家的威仪。
明黄色的龙辇中,凌碧薇坐在容靖明的身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三年都没有在看看这样的街道,这样的人群,这样的楼阁,原本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事物在失去之后才会觉得,竟是如此的美丽。
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要珍惜。
“许久不曾见你这样笑了。”容靖明望向另一边的车窗外,似乎漫不经心的说。
凌碧薇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尖碰触到唇角扬起弧度,自己也微微吃惊,真的很久不曾这样笑了。
“圣上不妨直说了,究竟是对谁这样耿耿于怀,一定要杀之而后快?”凌碧薇敛起笑容。转头看着他,直接了当的问。
容靖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看窗外的景色,才慢悠悠的说:“你别急,就快到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值得辇外一阵喧嚣,隐约听见护卫的兵士大声地叫嚷“有刺客!”。凌碧薇脸色一变,霍然立起,掀起车帘,探身出去查看。
她才探出头去,见看见空中一抹白影霍然爆起,一柄雪亮的长剑在阳光下冷光四溢。那人在空中如同一支利箭,刺破冰冷的空气,直直的冲着龙辇而来。四周的德兵士拼命的向要拦住他,手中的兵器在如此精妙的身法面前也只能看看碰到他翻起衣角。
“圣上不必惊慌,且交给臣妾。”看见容靖明也探身出来,凌碧薇匆匆说了一句话,便闪身出了车外,站在车架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飞掠而来的那个人,手指在袖子里已然蓄上了力道,宫装的飘带在此时已经化为了无坚不摧的利器,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眼见刺客已经进入攻击的范围之内,凌碧薇不由得咬住了嘴唇,手指微微颤动,蓄势待发。而就在风吹起来人的长发,露出面目的时候,她却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再也动不了了。
那……那个人,竟然是白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