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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雨势已歇,满地积水,落步之际,泥水溅衣。萧剑平也顾不得那许多,眼见竹蝶身影尚隐隐可见,提气大叫:“蝶儿,等一等我!”但两人轻功相若,竹蝶先起步片刻,他虽全力追赶,一时却也赶将不上。只片刻间,两人一前一后已奔出数里有余,空中雨丝尚不绝飘落,拂在脸上,茸茸生湿。

再奔片刻,前面好大一片绿杨遮路。萧剑平看见竹蝶身形转过树丛,于是加快脚步,斜刺里冲了过去。刚到那树丛之侧,树丛中突然窜出一人,双臂一张,拦住去路,叫道:“慢着!”

萧剑平一惊住足,倒跃一步,这时正交五更,空中阴云密布,星月无光,只影影绰绰的看见有个人影拦在当地,形状高瘦,听口音当是个中年人,面目却看不清楚。他一心只记挂着竹蝶,听此人声音并非熟识,哪里有心思理会,只一住步,立即发足,又向前奔去。

才奔出两步,只觉身侧风声竦然,那人发掌袭来,这一招依稀相熟,掌风着体,立即反掌抓落,竟是父亲所授“金楼玉阙十二重掌”中的一招“苍鹰搏兔”。萧剑平这一招早已拆熟,不假思索,沉肩挫身,便是一记“大鹏振翅”反挥出去,双腕一交,各自后跃一步。萧剑平心下大疑,冲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你是昆仑宫天墉城门下弟子,你姓萧,名叫萧剑平是不是?”

萧剑平一怔:“这人我又不认识,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但悬心竹蝶,知道此刻若不追赶,怕是再也赶她不上,难道便真要分道扬镳了不成?这人便是再古怪十倍,他也无暇去追根究底,随口道声:“是!”身形一晃,又向前冲。

那人“咦”了一声,出掌擒拿。萧剑平自幼跟那婆婆深夜习武,黑暗中对掌习练有素,这一拿虽然迅捷,他闪避得却也灵动之极,左肩旁侧,右手反掌拍出。那人手掌虚拟剑式,削他手腕,却是昆仑派“寒山剑法”中的一招“云锁苍山”。萧剑平无心跟他纠缠,手掌回撤,头一低,使出那婆婆所授的“六出步法”,登时冲出了三步,跟着脚尖使劲,三起三落,早已将那人远远抛在身后。

但被这一扰,黑暗中已失却竹蝶所在。他发足急冲,又奔出半里,别说竹蝶身影,连地下足迹也茫不可辨。他纵身跃上一株大树,高叫:“蝶儿,蝶儿!”但听回声阵阵,叶声萧萧,哪有竹蝶回应之声?

萧剑平失望之极,跃下树来,黑暗中丝雨扑面,寒意侵肤,只觉无边无际的寂寞萧索,心想:“蝶儿轻功不弱于我,现下我肯定是追她不到了,那我怎么办呢?”正自打不定主意,却听脚步声响,有人自后奔来,却是适才那人又追了上来。

萧剑平被他接二连三的阻住,以至追不着竹蝶,心内大恨,见他赶近,反手便是一掌击出。那人一闪,叫道:“喂,有话好说,你这位小哥,怎么没开口就动手?”

萧剑平一掌落空,被他一说,连第二掌也打不出去,恨恨的呸了一声,道:“算我倒霉,撞着你这种人!”再不理他,回身便走,决定先去找父亲那一行人,再定行止。

那人看着他走出两步,冷笑一声,道:“见了亲父,如此无礼。你母亲地下有知,你对得住她么?”

萧剑平陡然住足,霍地转身,大声道:“你说什么?”

那人道:“你母亲姓竹,是天山派门下,闺名一个‘琬’字,你知不知道?”萧剑平身子微微发颤,道:“你……你……”那人道:“你可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萧剑平脑中“嗡”的一声,霎时间热血直冲头顶。这个问题,他问过父亲,问过师父,问过表妹,甚至也听到舅舅责问过父亲,心中亦隐隐猜到了那个自己决不肯信的谜底,可是答案总是模模糊糊,此刻猛然被一个陌生人石破天惊的问了出来,禁不住心跳加速,手足发颤。

那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盯着他脸,缓缓的道:“你母亲是谁害死的,你知道么?”萧剑平一颗心跳得几乎跃出腔外,颤声道:“我……我不知道!”那人道:“昆仑山天墉城的萧大掌门是你什么人?”萧剑平道:“是我爹爹。”那人冷冷的道:“便是他害死了你母亲!”

这一句话在萧剑平心底已不知盘旋了多少遍,猛可里被人在耳畔喝了出来,正似一记霹雳当头击下,直震得他目瞪口呆,六神无主,喃喃的道:“当真……当真是这样?”那人厉声道:“你爱你母亲么?”萧剑平点了点头。那人蓦地提声大喝:“那你还不给她报仇?”

萧剑平悚然一惊,道:“报仇?”那人道:“你母亲是萧鹤那恶贼亲手所杀,你如今已知道了,还不去动手报仇?莫非你是胆小,怕了他武功高强,声名显赫,因此上不敢下手?”萧剑平怒道:“我才不怕他!只不过……”那人冷笑道:“有什么只不过?你母亲沉冤十九年,尸骨未收,难道你便忍心让她抱屈九泉?你的身子到底是谁生的?”

萧剑平本来已经混乱一团的心底忽如闪电掠过,猛地抬头,大声道:“这是我自己的家事,要你管些什么?你到底是谁?”

那人双目之中斗然精光暴亮,直射在他脸上,萧剑平不禁后退了一步。那人凝视他良久,缓缓的道:“孩子,你到此刻还不知道我是谁?我……我才是你亲生的父亲!”

萧剑平头顶如挨重棍,只觉呼吸闭塞,眼前昏黑,跄踉着倒退了好几步,一霎时间,竟不知是惊是疑,是羞是怒?伸手按上剑柄,说道:“不是的,你……你胡说……”只听自己嗓音嘶哑,语声干涩,几乎不类人语。

那人长叹一声,说道:“无怪你不信,自从你母亲惨死,我被逼得离开天墉城,十九年来隐姓埋名,再也不能见上你一面,竟教姓萧的抚养你长大,想必你也吃了不少苦头,怎生还有面目来认你?唉,回想十九年前,我和你母亲情深意笃,若不是萧鹤那厮由妒生恨,竟自对她下了毒手……”

萧剑平突然大叫出声,怒道:“你尽是一派胡言,我才不要听你的,才不会信你的!你……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说我妈妈……我妈妈清清白白……”说到这几句,满腔悲愤之情全涌了上来,反手拔剑,直挥而出。

那人急向后跃,黑暗中但见一道银光斜掠而过。他落下地来,冷笑道:“信与不信,全由得你,你要是当真不信,何不一剑便刺过来?其实你心里到底是信的,对不对?”

萧剑平满眼是泪,只叫:“我不信,我不信,就是不信!”

那人慢慢踏上一步,放柔了声音,道:“孩子,信不信全由你自己,我今日能和你见这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你要不要知道为父的姓名?”

萧剑平大叫:“你滚,你滚!滚得远远地,我不要认得你,不要看见你!”

那人双目中闪烁过一阵怒气,只是这神色一闪即逝,语气仍是平缓徐和,说道:“你不愿认我,我也不怪你。你十九年来都认萧鹤作父亲,他又是声名赫赫,一门之掌,我拿什么同他相比?何况你母亲……你母亲……孩子,我也知道你敬重母亲,不想她名节有损,可这就是真相,你要避忌也避忌不开的!名节……嘿嘿,名节又算什么东西?想当年我与你母亲……”

萧剑平怒极,刷的一声,提剑又刺过去,厉声道:“你再说一句污辱我妈妈的话,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人侧身避过,反手也是一剑横挥,当的一声,架开来剑,喝道:“你是定要做个不孝子了,是不是?”

萧剑平咬牙不答,刷刷刷三剑疾攻,都是昆仑派“寒山三十二剑”中的招式,那人挥剑挡格,使的竟也是“寒山剑法”。只听黑暗中铮铮剑响,双剑三招连击六记,攻守间竟是合拍无比。萧剑平大疑,忍不住挺剑喝道:“你也是昆仑门下?”那人架住他剑,道:“你才知道?我须是萧鹤的嫡系师弟,你便算不肯认我做爹,按名分也该叫我一声‘师叔’才是!”

萧剑平冲口道:“你可是姓徐?”那人道:“正是!我姓徐,双名林轩,你听说过罢?”

萧剑平心头掠过了幼时同弟弟打架,萧思平的那一句说话:“……跟什么姓徐的勾勾搭搭,偷偷摸摸,很不要脸!”又记起了在天山之上听到两位舅舅争吵,二舅温珉曾冷笑着说自己母亲:“不自检点,连萧大掌门的师弟也勾搭上了,结果不但枉自丢了性命……”霎时间又是眼前发黑,心头惊疑,身子摇晃不定。

徐林轩凝视着他,脸上慢慢漾开一丝笑意,说道:“你一时还想不开,我也不强要认你。只要你记得,萧鹤是你杀母仇人,你纵使不能杀他报仇,也万万不可认仇作父,你也该让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的。”

他这几句话萧剑平全没听见,只是呆呆瞪视,提剑木立,突然一声大叫,转头向旷野之中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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