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七人同行,往天山进发,约莫又行了十余日,这才进入了一片绵延的白色山脉之中,天时更寒,触目皆是冰雪。雪岭丛中行到第三日上,只听得鸾铃响动,迎面有两乘马自山道上疾驰而下,到得众人面前,陡然勒缰,两匹马一齐人立起来。
萧剑平把眼看时,只见两乘马上都是女子,当先的是个中年美妇,白衫白裙,拦腰系着一根大红绸带,鬓上一朵红绸大花迎风飘扬。落后的却是个少女,全身裹在一件碧色斗篷之中,低垂着头,风帽遮住了大半脸庞,只见到她两道长长的睫毛,肤色白皙,怯生生的不似身怀武功的模样。
那美妇一见竹瑶,愣了一愣,冲口便道:“阿瑶,你还知道回来?”
竹瑶跳下马来,笑道:“玩得够了,自然是要回来的,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外面不成?大姐,半年不见,你可更加英姿飒爽了,姐夫也好罢,近来有没有闹什么别扭?”那美妇啐了一口,道:“谁听你的油嘴滑舌!你回来了,那也好,免得弟妹三天两头的寻人问我,别人也动不动就埋怨你二哥,都说他将你赶走了。蝶儿,你也给我过来!你爹出去,十之八九是你调唆的,父女俩一玩就是大半年,存心害死你娘不成?”
竹蝶嬉皮笑脸的下马,叫了一声:“大姑姑。”
萧剑平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蝶表妹的大姑姑,原来是我妈妈……妈妈的亲姊姊,是我的姨妈了。”一时决定不了是否要上前相认,身子微微发颤,手心出汗。
幸好竹瑶立刻帮他作了决断,伸手在他肘下轻轻一托,将他带下马来,说道:“剑儿,这是你姨妈,快上前拜见。”
萧剑平叫了声“姨妈”,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根据姨母面貌,自行在心目里勾勒母亲模样。
那美妇却不搭理,向竹瑶道:“你单就一个女儿,已经够我们烦心的了,再弄个外甥回来,想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么?你的事我向来不管,怎么向你二哥交代,你自己想法儿去!”一拨马头,疾抽一鞭,那马放开四蹄,自众人身旁泼喇喇的奔了下去。
竹蝶冲着她背影一伸舌头,回头向萧剑平低声道:“小表哥,我大姑姑脾气向来就是这样,倒不是瞧不起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与那美妇同来的少女早就下了马,一直站在一旁,这时迎上前来施礼,唤了声:“叔叔。”
竹瑶笑道:“咦,虹儿,你爹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不怕你这千金出事么?”竹蝶笑道:“虹姊姊一向最安分守己的,又不似咱们到处闯祸,又有大姑姑作靠山保护,又会出什么事?二伯伯才犯不着担心呢。”竹瑶道:“啊,我糊涂了,跟大名鼎鼎的‘满天花雨’在一起,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太岁头上动土?虹儿,你婶婶还好罢?”
那少女一直低着头,极是拘谨,与竹蝶神采飞扬的神态大不相同,她听着竹氏父女调侃,脸上不由得泛起红晕来,听到最后,这才答道:“婶婶这几日身子挺好的,就是挂念叔叔妹子。”竹蝶笑道:“我们马上就回去了,也用不着挂念的。”
她转头向萧剑平道:“小表哥,这位是我二伯伯的独生女儿,姓温,单名一个‘虹’字,是大姑姑没过门的媳妇,也就是你的表姐兼未来的表嫂了。”萧剑平心中大奇:“怎么蝶表妹姓竹,这位表姐又姓温?”当下称了声“表姐”。
温虹听得竹蝶将自己的亲事也说了出来,不由得又羞又窘,勉强回了一礼,细声道:“表弟少礼。”一语未毕,早已满面飞霞,哪里还敢抬头看萧剑平一眼?竹蝶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要紧的。”温虹将头垂得更低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剑平心道:“蝶表妹何等大方,这位温表姐却这般扭捏,说是一家姐妹,倒也不象。”忽然之间,心头一震:“朱师妹的性子腼腆和顺,可不正同这位表姐一般?”
竹瑶知他不解,当下向他解释:“剑儿,我家中兄妹四个,你是知道的了。我大姐和二哥跟父亲姓,姓温;我和你妈妈却随了母姓。你二舅单讳一个‘珉’字,绰号‘八方风雨’。日后倘若有人问起你来,你的两位舅舅为什么不同姓啊?你可别说,啊哟,我也不知道,我这就回家问他们去!”萧剑平和竹蝶都笑了出来。
三人上马再行,到得晚间,终于到了仙影峰下,八个人弃马登山,迤逦上行。萧剑平眼见那仙影峰耸立群岭之中,通体洁白,当真有如一根大冰柱也似,与那日那婆婆展给他看的画亦是一般无异,不由得有些心酸,寻思:“不知哑婆婆会不会还到天墉城里去寻我?我离了家,又不知她寻我不到,便会怎样?”
峰间路径极陡,又为白雪掩盖,背阴处积雪凝冰,更是滑溜难行。竹瑶生怕萧剑平摔倒,牵住了他的手而行,却见他始终与自己并肩上行,步伐轻捷,不在女儿之下,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异:“昆仑派的武功我虽不深知,但料其使力转折之处,与本派定然颇有不同,如何剑儿的轻功,却似与本派轻功一般无异?他说另有师承,难道竟是本派哪一位隐逸高手暗中传授?”
到得峰顶,已是中夜,但见满山灯火,星星点点都倒映在峰顶一个大湖之中,景色竟也有几分相似天墉城,萧剑平不禁“啊”了一声,心中又觉熟识,又是陌生。
竹瑶道:“二哥定已睡了,我们不去惊吵他。蝶儿,咱们瞧你娘去。”竹蝶踮起脚尖,向父亲耳根轻轻说了几句话,竹瑶在她肩头敲了一记,笑骂:“死丫头,胡说八道,没正没经。”竹蝶抿嘴一笑,冲他扮个鬼脸,回头道:“小表哥,你跟着来啊!可别迷路了。”
萧剑平心中正自迷惘,跟着他父女走去,过了一个月洞门又是一个,只觉路径似乎长得走也走不完,一路也没留心周遭景物。最后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得孤零零的三间小轩之前。竹蝶一路进门,便即叫道:“妈,我跟爹爹回来啦!”
只听东厢房里传出一个有气没力的声音:“蝶儿,当真是你们回来了么?”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惊喜之意。竹蝶道:“当然是我们,怎么能不是呢?”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奔了进去。
萧剑平见那厢房门上挂着厚厚的布帘,想到便要见到舅母,不由得有些迟疑。竹瑶携住他手,道:“剑儿,咱们见你舅妈去。”
一踏进门,便觉闷热异常,萧剑平四下看时,只见门窗尽皆紧闭,所有的缝隙中也糊了棉纸,当真是丝风不入,南首窗下还生着一个大大的火炉,炉上一罐药正煮得扑扑的直冒热气。地上都铺了毡毯,踏在上面,毫无声息。室中四壁萧然,仅一床一几一炉而已,更无其他摆设。床前几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灯畔药碗尚余残汁,竹蝶坐在床沿,俯头跟床上一人说话。
竹瑶走到床前,轻轻咳了一声。
只见枕上一张泛黄的脸蛋,颧骨突起,甚是瘦削,双眼似睁似闭,神色一片漠然,一只手从被中伸了出来,紧紧抓着竹蝶,手掌瘦骨支离,隔着皮肤便可看见淡淡的青筋。她听到竹瑶的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全无血色的脸颊上竟也掠过了一丝红晕,似欲抬脸,但实在太过衰弱,头只是微微一动,随即便合上了眼睛。
萧剑平吃了一惊:“这便是蝶表妹的妈妈,我的舅母?”
他一路之上,眼见舅舅对这位舅母颇有忌惮之色,时常为回家难以应付而发愁,心目之中,早将舅母想象成了一个泼辣悍妇,纵然不是一见面开口即骂、动手便打,却也定是冷冰冰的不加理睬,又或象姨母那般目中无人,难以说话。没想到一见之下,舅母竟是一个缠绵病榻之人,既非蛮不讲理,也无埋怨责备,见到丈夫回来,反而甚有欢喜之容,舅舅却如何对这位病容满面、弱不禁风的舅母如此畏惧?
竹瑶拿起妻子的手,搭了搭脉搏,轻轻放回被中,掖上被角,问道:“今儿吃了药没有?脸色怎么差了些?”竹夫人微微睁眼,低声道:“我向来还不是这样的,白担什么心?”
竹蝶插口道:“妈,这次我同爹出去,特地在各处觅了些珍贵药物,配了几服药丸,对妈的身子定然大有益处,不妨从明儿起吃吃看。”竹夫人叹道:“病都病了十七八年,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你们两个只要肯好端端的在我身边,可比寻什么灵丹妙药都强。”竹蝶笑道:“我跟爹可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嘛,又没少了半根头发。”声音口气,全是撒娇之意。
竹夫人向他父女二人凝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人也瘦了,脸色也黑了,有什么好端端的?江湖上风波险恶,人心难测,你一个小女孩儿家懂得什么?你爹也不是个省事的人,你们但凡一出门去,我便是日日悬心、夜夜挂念,你们哪里放在心上……”说到此处,双眼闭上,泪水自眼角涌了出来。
萧剑平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暗处,已是泪盈于眶,眼见舅母对表妹关心爱护,自己却是个没母亲的人,触动心怀,不禁酸楚。
竹瑶伸手替妻子拭泪,道:“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以后尽量少出去便是。”竹夫人道:“你是个爱动弹的性子,如何搁得住在家里?我……我也强你不得,这十七年,我可拖累得你苦。”竹瑶道:“唉,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真的说起来还是不我累了你?今晚满天星斗,明儿一定是个大好天,我和蝶儿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竹蝶眼见药已熬好,便拿起药碗来,以热水荡过了,将药汁慢慢倒入碗中,倾去药渣,试了试冷热,便端过来扶母亲起来喝药,笑道:“其实说来说去,总之还得怪我,要是我当年不是那么急着出世,妈也不至于身子不好,妈若生气的话,打女儿一顿就是了。啊哟不对,打在女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不打的为是。”
一碗药喝了下去,竹夫人的精神也似好了些,嘴角边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睛只是瞧着女儿,仿佛自眼光中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摩女儿头发脸颊,满脸都是爱怜横溢之色。
萧剑平瞧在眼里,心中突然一震:“以前婆婆瞧着我的时候,眼里依稀也是这般神色……我真不知哪一日才能再见着她?”
竹瑶咳嗽一声,拉过萧剑平来,向妻子道:“这便是我常常跟你惦记着的剑儿,现下总算长大成人啦。你瞧他象阿琬不象?”
萧剑平叫了声“舅妈”,听到舅舅提及母亲名字,又是凄凉,又是辛酸。
竹夫人向萧剑平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又向丈夫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却充满了幽怨之意,轻轻的道:“你当真去昆仑山了?你就这么不顾生死,一心想丢下我们娘儿俩了?我知道你的妹子便是比谁都要紧,我……我……”说到这里,又流下泪来,竹瑶慌了手脚,忙道:“我知道我又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想想你和蝶儿,贸然就去跟人家一拼生死……你怨我,索性骂一顿罢!千万别把气存在心里。”竹夫人流泪道:“我哪能骂你?你做的也是份内的事,但凡我是个好好的人,说什么也不该拦着你的,偏生我……我……索性我要咽了这口气,万事都休,也免得人家瞧你不起,你又不是没有名门淑女相配……”竹瑶急道:“怎么又扯上这些话来了!我几时生过……”竹蝶忙道:“妈,爹最老实不过的,哪里会生那些龌龊心思?再说,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生出外心来了,还有我呢。妈忠厚贤淑,蝶儿可就不贤淑忠厚了,管他哪儿的名门淑女,我非给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可!”竹瑶噗嗤一声笑,道:“说这种话的,也不怕一辈子嫁不出去?”竹蝶笑道:“好啊,我正要嫁不出去才开心呢,一辈子陪着爹。这世上的男子,哪里还有及得上我爹爹的?”
竹夫人幽幽的道:“自从我生了蝶儿后,便一直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虽然从来不说,难道我便不知道你心里也烦恼得紧?你本来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人,却要为我长年累月的呆在这小屋子里头,这十七年来,太难为你了。”
竹瑶摸了摸头,勉强笑道:“何苦来,老说这些话!论起来若不是我当年丢下你去昆仑山找那姓萧的理论……(他说到此处,向萧剑平看了一眼)……又不快快的回来,以至到处都传谣言,说我被萧大掌门杀了,你又怎么会惊吓过度,伤了身子?这件事推根溯源,总是我的不是,你若再这般想,作践自己身子,那……那可教我更过意不去了!”
竹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说‘过意不去’,你对我,也无非就是‘过意不去’罢了。”
竹瑶长叹一声,实在不知如何说话才是。他平日里在旁人面前堪称伶牙俐齿,一回屋对着妻子,却是纵有满腹言语也难以卒辞,更何况妻子久病卧床,说什么话都可能伤她的心?但倘若不答,也难免教她更加猜疑难过,便道:“好啦,没来由的尽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是一家人,你好我也好,你不好我也不好,管他阳世阴间,咱们都做夫妻便了。蝶儿,送你表哥回房,今日晚了,明天我们一家四口,好好的叙上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