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心妍待另一个陪嫁丫鬟小岚服侍新人起床后,便进了新房。
她一见昨日的柳氏,今日的少庄主夫人脸色苍白,原本平凡的脸如今看去更失了几分颜色。看来这少夫人的洞房花烛夜也过得挺不安稳的,其实拜谢心妍所赐,今早全庄上下,哪个不是睡眼朦胧,精神不济的?
少庄主曾奇寿一大早便去修筑园听父亲训诫去了,留下新娘一人在房。谢心妍也且不论这位少夫人心情好否,不动声色地催促早早向庄主夫妇请晨安。事实上,谢心妍想摸摸曾天启的想法,顺便察探山庄内明暗哨分布安排情况。
在修筑园,除了曾奇热切的眼光让谢心妍颇为恼火外,一切安好,但她却总觉得心底有丝不安。她的预感向来准确。
果然,在去向于管家报到回来的路上,她偷偷察看四周哨所布置情况,不意见到了两位熟人,君荣客栈的青年和他的马夫。
只见他今日一袭白袍,整个人更加俊逸,若在月下,给人的感觉象是随时都可以飞去。但此刻,谢心妍却祈求自己能像苍蝇蚊子般飞去。
“是月闲公子。”身边带路的小丫鬟喜儿莫名激动地戳戳谢心妍,“喜儿见过月闲公子。”
正琢磨着怎么才能避过这青年的谢心妍被喜儿的举动吓了一跳,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她心底哀悼着,脸上却不露分毫情绪,规规矩矩地低头俯身行礼。
“两位客气了。”宁月闲答的从容,心中的诧异并不亚于谢心妍。
在君荣客栈,谢心妍对毒物的见识让他大吃一惊,面上虽没表现,心下却将谢心妍列入非来往行列。
行走江湖,识别一般毒物,这是必备经验,但“心中佛”不是一般毒物,它研制精巧,师父“医圣”段无可的行医手记中记载,十年前魔教教主丰昔将其带入中原,戏弄几大世家门派的,令当时武林豪杰闻之头痛不已。谢心妍对毒物颇为了解,加之后来随从宁顺回忆,在等候进城的人群中见过她。两下一合,他断定谢心妍便是下毒之人,只是并无恶意,纯粹恶作剧。
宁月闲万万没想到会在云海山庄再遇谢心妍,而她此时一身丫鬟打扮,蹊跷。他低首琢磨,“莫非昨夜……”
“月闲公子是否前往济世堂?”喜儿红着脸巴巴地望着宁月闲,希望借带路的机会与闻名遐尔的“月闲公子”相伴片刻。这可是所有武林女子、名门淑媛梦寐以求的。
宁月闲笑而不答,直愣愣地盯着她们,似若有所思。
这令喜儿脸蛋更红。谢心妍却被看得发毛,心下直嘀咕,“也真够闲的。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于是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扔下一头热的喜儿,匆匆离去。
这厢宁月闲看着谢心妍几乎是落荒而逃,更加确定自己的推测,心中亦有了计划。
是夜,谢心妍又一身行头出了门。
她来到昨夜发现的秘道附近,仔细检查入口,随手破坏一两个机关后,轻巧跳入。这是条不足三尺宽的通道,谢心妍点着火折子,谨慎地往里走。不多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宽敞的地厅。八个精钢打造的高大书架以太极形状摆放,上面放满书籍。想来是
“武林世家的气派也就一个小小的木鱼太极阵而已。”谢心妍如逛自家后花园般轻松绕过书架,停在最里面太极阵捋处的书架。旋转手腕,飞速轻拍书架二层和底层铁板。只见顶层铁板从中间裂开,向两边移动。
心妍轻跃上书架,见裂缝中布满天蚕丝。这蚕丝若不小心被粘到,轻则中毒丧失功力,重则直接驾鹤西去。她摸索着裂缝周围的铁板,找到一个隐秘的圆形按钮,一按,蚕丝网自动退到四周。
里面一个黄玉匣子,外上同心夹锁。谢心妍取出匣子,放在铁板上,拿下左手腕上攒丝手镯,从中心抽出一根极细的铁丝一手用丝帕托住夹锁,一手利落地撬开。
但见匣内《吞云心经》赫然呈现眼前。谢心妍心下大喜,马上用手去拿,就在接触秘笈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什么,立马缩手,调皮地吐吐舌头,从怀中取出银丝手套套上,这才放心地取出秘笈,用丝帕包好,跃下书架。
走出地厅时,谢心妍停住,回过身,施展轻功,在各书架前旋过,这里拍拍,那里推推,然后背着手满意地离开。
在谢心妍离开楼榭地下秘道后不久,另一个黑影从湖边树上跃下,循着她之前的足迹进入地厅。由于精钢书架被谢心妍做了手脚,他颇费一番功夫也无法走进阵中,更别说接近里面的书架。“怎么这木鱼阵和公子说的不一样?”他略一迟疑,便离去。
“公子,属下按您指示进入了秘道,不过……”宁顺吞吞吐吐,“这木鱼阵忒邪门了,怎么也走不过去,又不敢硬闯”。
“还是小看了她。”宁月闲无奈地摇头,抬起右手,望着掌心血红色晶莹圆润的小石子,无声地笑了。
且说谢心妍离开秘道后,并没有马上从山庄脱身。昨天那场火惊动了整个山庄的人,现在护卫是草木皆兵。六丈高的围墙没有树木作落脚点,再好的轻功都没法跃过。山庄所有出入口都有重重护卫把守,亦有几个好事的江湖客人猫在暗处“守株待兔”。幸好她早有准备。
谢心妍又回到住处,和衣躺下,闭目养神了会儿。
清晨天刚蒙蒙亮,谢心妍随其他下人一起早早起身。大家心有余悸地讨论着前夜的大火,谢心妍不动声色地混在其中。她早已探听到每日卯时都会由厨房的洪大娘带这几个粗活丫头出山庄采办新鲜瓜果。她又听说洪大娘为人尖刻,媚上压下,最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对付这种人,谢心妍最有把握,心中一时早有了主意。
秘笈已到手,不久曾天启便会悟过来。秘笈被盗被发现时离开会更困难,而且昨日见到的“月闲公子”不知是敌是友。他没有立即揭穿她,定是另有所图。她可不愿趟别人的浑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找到厨房的洪大娘,张嘴闭嘴的“大娘”,叫得洪大娘心里那个甜呐。
听得这是少庄主夫人的贴身丫鬟,洪大娘原就认为这是巴结新主子的机会,自然对心妍好言好色。又见这位新奶奶的丫鬟嘴儿甜,不拿娇,还会做人,刚见面就塞了个银疙瘩过来,哪能不乐歪了嘴。因此,当谢心妍提出跟她出去采办,长点见识时,她爽快地答应下了。
历来以出入检查森严的云海山庄,谢心妍便这样光明正大地进门,轻松盗得秘笈后,再大摇大摆地离开。
然而机敏如她,亦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出山庄不久,谢心妍便借口离去。只见在江陵城内瞎逛了一阵,才随人流出了城。又专挑人多又热闹的康庄大道走。人渐渐稀少了才转往老林行走。离江陵城越远,她的步伐便越轻快。
正午时分,谢心妍来到江陵城外近郊一处农庄。说是农庄,却不过寥寥数家农户。泥坯草蓬,鸡犬相闻。往来是劳作归来吃午饭的男人和送饭至田头的妇女孩子。虽说这农庄小而破败,却透露着一种宁静。
谢心妍的记忆只有天衣圣教和行罗山,那里无不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虽然是教主最宠爱的弟子,却也是最集怨于一身的人。同门师兄师姐,无不是欲除她而后快。若不是一直来她敛尽锋芒,步步为营,恐怕早已丧身了。
农舍间袅袅炊烟,也软化了她刚硬的心。除却周身刺猬般的防护,她也不过是个刚满十七的少女。她也有她的愁,有她的感,有她的幻想。也许七岁以前她就生活在这样平凡的农户家里,虽然生活清苦,却也安心,不用时时提防暗算,也不用费尽心机暗算别人。
她知道,自己的小把戏瞒得了教主师父一时,却总有一天会被他发现。以他的个性,越有挑战的事越吸引他。只有将来有一天不用担心教主师父的追寻了,她便可以找一处这样的村落,过寻常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但在此之前,她必须保护好自己。
想及此,谢心妍得意地拍拍怀中的《吞云心经》,有了它,提高内功指日可待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找户人家填五脏庙。
适才过树林时,她顺手抓了只野鸡,得找户人家,舒舒服服吃上一顿。
“姑娘多吃点,看你瘦巴巴的。”老妇人热情地为谢心妍夹菜。
这是位寡居老太太,谢心妍对她的热情既欣喜又尴尬。从没人对她这么好。但她又不习惯这种呵护。
“多谢。”谢心妍接过菜,迅速翻转手腕,袖中滑出银针落入食物中。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食物虽然粗糙,谢心妍却甘之如饴。安宁祥和的村落,质朴热情的老妇,竟让她产生一种归属感。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对谢心妍的沉默不以为意。也许长期的孤寂,因谢心妍的到来被打破。好不容易有人听她唠叨,已经令她开心不已。
正在这时,一直默不出声的谢心妍突然抬起头,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两个人,内功都不弱。看来来者不善,先下手为强。
只见她跳起身,右手向门外一甩,唰,一把银针飞向外面。同时,她纵身一跃,从开着的窗户翻越出去,施展轻功,向村外奔去。
月闲手握追踪血石与宁顺追到这村落。两人刚接近一破败农舍,未及下马,便见有暗器向面门袭来。
月闲快速移步,偏身一让,躲开了偷袭的暗器。而行于前面,正欲下马的宁顺未加注意,直至银针逼近才发觉,幸而反应敏捷,只见他迅速抬臂,扭身、翻腾伸手稳稳接住几枚不同方向袭来的银针。
“有毒。”月闲出声快,却仍不及制止宁顺。
宁顺定睛一看,果然,细如牛毛,不过两寸长银针上泛着幽蓝色的光泽,明显是淬过毒的。好在刚才没中招,不然现在早已见祖宗去了。
“别运气。”月闲上前点上他几处大穴,“毒已经通过渗透你的手指进入你体内,虽然点了你的合谷、曲池、灵墟、神冲几个穴位,暂时延缓毒在你体内的扩散,但还需尽快拿到解药,彻底拔毒。”
“真是个歹毒的妖女。”一向沉稳的宁顺已两次无故曹谢心妍毒手此时亦忍不住出口咒骂。
“多说无意,我们赶紧追上去。”月闲双腿一夹马腹,向谢心妍逃窜的方向追去。后面宁顺也毫不耽搁地打马跟上。
唯有屋中的老妇,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转眼间如花似的姑娘消失了。望着眼前还在冒热气的野鸡,老太太思索着刚才的姑娘是不是老天派来陪她老人家聊聊天的仙女。
这边谢心妍边跑边疑惑,明明逃跑路线计划得天衣无缝,怎么会有人这么快找到她?想到自己的计划,谢心妍不免沾沾自喜,继而又很是懊恼,谁这么聪明,堪破她的计划?就云海山庄那群自以为是的老江湖,怎么会如此轻松地破了她改良过的“木鱼阵”,又想到她秘笈到手后不急于离开江陵城,反是在近郊落脚?
越想越不甘,谢心妍索性停下来等追逐她的人。她想看看,到底哪个人如此有能耐。看来丰昔十年来对她的教养没白费,谢心妍无意中的举止都颇受丰昔影响,出人意料,甚至让旁人觉得不可思议。
常人若在此时,一定以逃命为先,哪还管谁比自己聪明。但谢心妍一向不肯吃亏,今日这么轻易看穿意图,心里哪甘心。所以索性留下等那人。
宁月闲主仆二人追到此地时,也疑惑不已,刚才还伤人逃跑的姑娘,现在竟端坐树干,好整以暇。
“是你!”谢心妍心下不满,真是冤家路窄。
“是我。”月闲了然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阴魂不散。”谢心妍颇为恼火地皱着眉,瘪瘪嘴。
月闲没想到,刚才还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伤人逃跑,现在又悠然坐于树上,还露出如此可爱的表情。
前几次都没有仔细观察她,只知道她有双灵黠的大眼睛。今日如此近距离打量,不可否认,这是个美得精致的女孩。淡淡的眉毛,如同一弯新月,却总是眉飞色舞。她的眼睛清透的如同一汪浅泉,明澈见底,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她的鼻子□□修长,为其柔美妩媚的外表增添了一丝英气。两个深深的酒窝,透露出的竟是稚气未脱。
在月闲打量谢心妍的同时,谢心妍也毫不示弱的回看过去。今日,他一袭竹青长袍,腰间华带,衣着虽然朴素不张扬,但从衣饰不料不难看出“非富即贵”。再看他狭长的凤眼温柔迷人,但直挺的鼻诉说着主人的坚强与傲气。此刻他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却让谢心妍心跳漏了一拍,怎么回事?难道他也会魔音幻影蛊惑人心?
谢心妍赶忙敛神,摇了摇脑袋,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色即四大幻色。空乃般若真空。众生由迷真空而受幻色……”
一旁的宁顺见两人不言不语,估量对方,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开口打岔。
“二位苦苦追寻而来,不会只为了一堵小女子的‘芳容’吧。”谢心妍跳身下地,细眯着眼睛含讽夹棒地问话,双手背在身后,随时银针伺候。
“在下宁月闲,我们……”
谢心妍抢着质问,“你们两个大男人对我一介小女子穷追不舍,到底是何居心。”说话间,银针出手,她一个箭步窜上前,手中多了把闪着寒光的软剑,剑锋直指月闲。
这弹指间的变化,宁氏主仆谁也没料到。不过这种正面偷袭,丝毫伤不到月闲,只见他顺着剑势向后倒去,半途旋转身体,以袍襟卷向谢心妍的剑。眼看谢心妍若不收剑,将被瞬间夺走兵器,若是收势,此时她下盘根基不稳,必然受创。
谢心妍的剑不见收势,反而更加凌厉地送向月闲。就在袍襟将卷住她软剑的刹那,她竟将软剑脱手飞开,与此同时,一个鱼跃,侧翻身避过月闲,直扑向一旁的宁顺。宁顺怎会料到攻势一下转到自己眼前,加之几处穴道被公子点了,动作有所迟缓。等他有所招式时,谢心妍已重新拿到剑,搁在宁顺脖子上了。
“怎么样,我这记‘意在沛公’还不错吧。”谢心妍得意洋洋地转向月闲。
“哼,不过偷袭取巧罢了。”身旁宁顺虽因一招未出便被擒而震骇,却仍不禁出口为自己辩护。
谢心妍不怒反笑,“取巧又如何,你现在受制于我,这才是事实。”
“姑娘确实计高一筹,还望姑娘放了他。”月闲上前一步,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还是你说话好听。”谢心妍收回剑,一掌将宁顺推向月闲。
怎么如此好说话,宁顺疑惑。
月闲却心中了然,“那还请姑娘解了他的毒。”
谢心妍当然并非与求与给之人,只是刚才与宁顺接触时发现他已身中“黑蜂王”,这是她新研制的□□,除了她,无人能在毒发之前解开。况且,一个人逃跑也方便。
“好说好说,”谢心妍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那你先还我刚才的午饭。我辛辛苦苦打的野鸡啊!”
“午饭?”“鸽子?”
宁氏主仆一下怔了,这人怎么这么古怪,言行不按常理。
月闲无奈地摊开双手,“姑娘,这荒郊野外的,上哪找……不过,宁某保证,事后定有重谢。”
谢心妍收起笑脸,正色道:“事后的事后再说。我问你,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对于谢心妍表情变化之快,宁顺只能说,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会变脸的人了。女人善变,果然不假。
“姑娘计策自是高明,布下疑兵,扰乱人视线。现在云海山庄的追兵正往襄州方向追去。”月闲摊开手掌,那颗追踪血石此时颜色变淡,如天边晚霞,“是它带我们来的。”
“追踪血石。”谢心妍一惊,脸色白了白,“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涂的无色粉?”有人能在她毫不知觉的情况下给她涂无色粉,这一认知让她大为惶恐,这次只是无色粉,若是其他□□,她小命岂不不明不白就没了。
尽管谢心妍神色只是瞬间变了变,却还是逃不过月闲的眼睛,“姑娘轻功了得,在下自然无法近身。这无色粉是在你进秘道前,涂在湖中那根水晶柱上的。”
月闲的话虽让谢心妍放下心,但同时又告诫自己,眼前的人不好惹,自己在云海山庄的一举一动竟然全落在他眼里,而自己还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看来自己以前太自大了,中原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忽然又想到什么,“你们去云海山庄也是有所图的。是《吞云心经》,还是别的?”其实看他们一尘不然的袍襟便知他们的内功远在她之上,《吞云心经》对他们无多大用处。不是心经,那又会是什么呢?
“《吞云心经》可以由姑娘带走,不过之前我们想借阅一下。”月闲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温和和,他的神情看似亲切,却隐藏着一种不近人情。
“借阅?”谢心妍跳起来,“你说话可真动听。我辛辛苦苦盗出来,你轻轻松松一句‘借阅’就能得到中原闻名的《吞云心经》,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精刮了吧。”
“姑娘误会了。在下说过,心经归姑娘,在下决不多看一眼。在下只是想在心经中找一样于姑娘无用的东西。”
谢心妍嗤笑,“我凭什么借你们看?别忘了,他的毒还指望我来解呢。”谢心妍指指宁顺提醒他。
月闲闻言笑了,“所以想和姑娘做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