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闲对门边的谢心妍道:“且慢,有件事可能你会感兴趣。”
果然,谢心妍闻言转过身,回到原先的座位,等着月闲开口。
月闲取出日前在《吞云心经》中找到的纸片,将它递与谢心妍。
谢心妍一手迟疑了下接过,双眸不解地看着月闲,而月闲也正望着她,“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你,而且将你卷入进来,对你无益。”他指着谢心妍手上的纸,“这纸你应该认识。”
谢心妍将目光移到纸上,只见小小纸片洋洋洒洒写满了蝇头小楷:
“惊天雷,新型火器,铁黑色,大小如黄豆,因其携带轻巧,故又是一种罕见而又刚猛的暗器。内含□□,具体成份不详。惊天雷需用内力巧妙打出,方能引爆,且使对手避无可避,一触即爆。高明使用者皆用其攻击对手各个穴道、经脉、血管,因此,‘惊天雷’下鲜有生还者。”
往下看是几招躲避惊天雷的招式,以及图解。谢心妍看出这几招皆以吞云内功为基础,看来是曾天启专为自家人苦想出来的招数,没有修练过《吞云心经》的人即使打出招式,没有吞云内功相辅,那招式也便成了“绣花枕头”。
“这几招虽然拙劣,倒也难为了曾天启的脑瓜子。”谢心妍看罢出言嘲笑道。
“有招总比没招好。”月闲接过谢心妍用内力射过来的纸片,放于烛火上点燃。
“干嘛现在又要烧了?”谢心妍不解。
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不是出现更有价值的线索了嘛。”月闲探究的目光落于心妍身上,让她颇不舒服,“既然你说这几招拙劣,那月闲洗耳恭听谢姑娘的高招。”
“你是向我求教招数呢,还是探我的底?”谢心妍对他的用意一语道破,月闲闻之也不反驳。
“恐怕让你失望了,我师父偶遇惊天雷,又根据自家的轻功,才创出一套避雷招式,他老人家纯粹是闲着无聊,甚至连这套招式名字都没起。”谢心妍突然伸手拂灭烛火,“信与不信,由你。”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房中,月闲还是那个姿势坐着,其实他心底已经信了谢心妍的话,只是这“信”毫无根据,全凭主观断定,他平时最忌讳猜测臆断,此时却心甘情愿违背自己的原则。“也许,对她,我已没有多少原则了。”黑暗中,一个声音喃喃自嘲,带着怅然,也带着一丝了悟。
时间悄悄流逝,只有那微微秋风偶尔拂过纸糊的窗,响起细微的“沙沙”声,窗外树影摇曳,却也是静谧的,似怕惊动了屋内那假寐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月已西斜,天上的星子都半醒半睡。喧嚣的城市彻底陷入黑甜睡梦。屋内,月闲放下支着额头的手,睁开双眼,目光移向漆黑一片房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明珠,闪着幽寒光芒,像冬夜天上的星。他站起身,略略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神色多了分寒意。
才推开门,迎头看见谢心妍笑盈盈地歪躺在对屋房顶,“你去散步吗?”
只见她眼中光芒闪烁,一眨也不眨的盯视着自己,“你在欣赏月色?那不打扰了。”说罢,月闲举步便走。
“喂,等等,既然有好玩的事,顺便就捎上我吧。”谢心妍急急跟上他,寸步不离,“多个人照应也事好的。”
对于谢心妍的自说自话,月闲打算用沉默应对。但谢心妍似乎非要他开口,“你是去访白天见过的那位‘故’人吧。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很忙,成群妻儿,应接不暇啊……”
谢心妍一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不是拿眼偷瞄身边这个木头人,无奈,人家还是不动声色。
谢心妍身子一闪,挡在月闲眼前,手再一伸,已抓住月闲的衣领,五指收紧,微踮脚,逼近那张俊脸,眼中闪过狠意,“你存心无视我的存在!”
向来从容淡定的月闲,却每每为谢心妍张狂无忌的行为出一身汗。此时她又一次凑近他,近得温热的鼻息拂在他脸上,痒痒的。
月闲心中暗叹,双手扶住谢心妍的双臂,不露痕迹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以我对李杨之子,也就是现任的霹雳堂主李御风的认识,他绝对是个眼界高远的人,李杨的猝死必定会动摇霹雳堂在江南的根基。恐怕他现在早已封锁了他父亲的死讯,筹谋如何瞒天过海,顺利掌权。”
谢心妍松开手,眼一转,依旧满眼的盈盈笑意,“那见过就知道你算得准不准了。”
面对谢心妍的喜怒无常,月闲只能无奈地摇头,心中告诉自己,以后对谢心妍还是能答便答,以免她又做出让他难以承受的事。
午夜酣睡的人们不知,他们屋顶正有对俊男美女深夜闲逛。
接近霹雳堂,谢心妍自觉闭嘴,紧跟着月闲“夜闯民宅”。白天李杨曾带月闲参观了霹雳堂,月闲暗记下各处明暗哨。因此,此时的霹雳堂守卫布置形同虚设。月闲和谢心妍悄然进入霹雳堂。有月闲带路,谢心妍则大摇大摆跟在后面,还东张西望或东摸西碰,玩得不亦乐乎。
果然如月闲所料,整个霹雳堂一切如常,平静得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巡夜的侍卫严谨中带着疲惫,刚换上岗的睡眼惺松。
只是李杨的遗体安置于何处,两人一时无从下手。
“可能在书房。”月闲猜测。
“为何不是在他自己卧室!”谢心妍反驳。
“放卧室难保他妻妾神色上不泄漏。”
月闲的分析有几分道理,谢心妍一时也找不到话反驳,反正他熟悉地形,而且她今天是来看热闹的,犯不上与他言辞上一脚高下。
事实证明月闲的推测是正确的,只是两人无法进入书房。
书房中灯火微亮,昏暗的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曳。李御风将手中攥着的信纸展开,铺平,又细细看了一遍。若不是亲眼见到父亲的遗体,他简直不相信下午还对他殷殷关照的父亲,如一盏油灯,永远熄灭了。颤抖的手捏着信纸移近火苗,不一会儿,桌上留下一小撮灰烬。
生命其实也如同这火苗,得势时能将一切烧成灰烬,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微风吹来,就能将它熄灭。
书房外,月闲和谢心妍藏在树上,远远观察书房的动静。
子夜,淡淡的星子如稀疏的雨点,点缀于漆黑的天幕,若隐若现,出门时还朦朦胧胧的月牙儿早不知躲到哪片乌云后面打盹去了。树上二人依然神色如常,未见疲态。只是秋意愈浓,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像只猫头鹰似的蹲在树上,给人守门只为一睹死人的“芳容”,谢心妍觉得自己这个决定莫明其妙的。难道真的是来凑热闹的?或许只是因为宁月闲来?
谢心妍若有所思地望向月闲,后者岿然不动,凝眸紧锁着书房。
那一刻,她觉得他的光芒盖过星月之辉。
那一刻,她感受到心口传来的前所未有的悸动。
那一刻,她只觉心头激流奔涌般混乱,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无。
等待是漫长的,却不是无止尽的,终于,书房的灯灭了,李御风推门而出。
“吱哑”一声,夜又恢复万籁寂静。
两个身影从树上蹿下,无声地接近书房,转瞬即逝。
“我刚才估量了下书房外围尺寸,如今看来,里面短了两尺半,势必藏有密室。”谢心妍进屋后迅速打量了四周,沉声道出自己的看法。
月闲闻言,点燃火折子,漆夜般瞳仁一瞬间闪过一丝亮光,赞许地看着这个灵慧的女孩,“其实白天我观察过,知道他书房有密室。”
谢心妍闻之气结,“那不早告诉我!”眼中是被捉弄后的愤怒、不甘,更兼有种小儿女的娇嗔,只是她自己并未注意到。
听者却是心中一跳,望着眼前这张丽容,目光细细密密地胶粘在其上。只是脸上依旧那般的平静淡然,一双明眸看似无波无绪,而神情如海般深而难测。
谢心妍见他一再对她隐瞒,将满腔不满发泄于指尖,十指如兰,伴着偏偏倩影,飞快轻扣各处墙壁。
月闲扫过梨花木心雕的书桌上的物品,一方青石宝砚,一只哥窑双耳洗,一个青花松竹梅纹笔海,数支狼毫毛笔,还有一尊清白瓷透雕香薰,四样物件在桌子顶端呈一字排开。月闲仔细观察了片刻,压低声音对谢心妍道:“我想我找到密室开关了。”
谢心妍一听,身形一转,便站到他身边,“这四样之一?”
“这桌子每天都有仆人擦,,几乎不落灰尘,但你看,这透雕香薰的三个脚上各有一道凹槽,与桌面形成三个小凹缺,这样的旮旯角落若不移开香熏,很难清洁,通常多多少少积下些尘土……”
“所以,这个香熏与桌面固定。”谢心妍接过他的话,只是没有马上动手。
月闲目光在她身上一顿,明白她的用意,浅笑,抬起右掌,以掌中之气推开雕花镂空的盖子,只见内置一拳头大小玄铁转轴。他回头谓谢心妍,“能否借你天蚕丝手套一用。”
谢心妍褪下手套,手一扬,向月闲抛去。
月闲套上手套,感觉到手套上残留的她的体温通过皮肤细细传入他体内,引起一阵内热。他凝神将手探入炉中,轻轻转动玄铁转轴。
“轰轰……”的轻响开始传来,然后地面似乎在轻轻振动,书桌后面的墙壁竟向内移去。终于声音消失,移动停止,露出一个两尺半见方的洞口。
月闲收手,盖上盖子,却见一直硕大的蝎子正匍匐在他手背上。
谢心妍一惊,一个箭步上前,朝蝎子身上撒了些许黑色粉末,转眼间,蝎子身形一缩,骨碌一下掉到地上,死了。
“看来名门正派夜不怎么光明磊落啊!”谢心妍一脚将死蝎子踢到角落.
“非常地方的非常手段。”月闲看了眼那只蝎子,径直走向开着的洞口。
谢心妍见他主动走在前面,便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洞口机关自动关上。
与曾天启的底下密室不同的是,这个密室只有三丈见方,青石板地面,有些潮湿,中间有张长六尺,宽和高均两尺的石床,铺着褐色锦缎软垫,李杨此时正安息于此。
谢心妍拉住正要踏上密室地面的月闲,“看来他的日子不好过,时刻警惕着。”只见她扔了几颗石子在密室各个角落,见没反应才与月闲一起进入。
“要防的人已经得逞,机关失去存在意义了。”相对于谢心妍的谨慎,月闲显得很悠闲。李杨是个谨慎的人,所以每次练功都在这处密室,如今他已死,李御风又封锁死讯,这里自然不会设防,这样即使真有人闯入,也不会引起骚动。
谢心妍却认为猜测别人想法是件危险的事,经验往往是老江湖的死门。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靠近石床,谢心妍看了一眼,“咦”一声捂住鼻子。
面容俊朗的李杨此时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尽管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但脖子、脸部、手足等暴露空气中的皮肤无一完处。各处穴道、经脉无不是皮开肉绽。
月闲低头察看,每个伤口都不大,似一般箭伤大小,但无不是皮肉向外翻开,内里经脉尽断,边沿还有灼伤的痕迹。
“你在干什么?”见一边原本捂着半边脸的谢心妍此时靠近尸体头部,双手作势欲撬开死者的嘴,月闲忙出声制止,“死者为大,不要拿他的遗体做试验。”
“你似乎很了解我?”谢心妍回头顽皮地吐吐舌头,“不过这次错了。你看,他的嘴唇也有灼伤的痕迹,却没有皮开肉绽,所以……”
月闲会意,“借你银针一用。”
谢心妍掏出几根银针交与月闲,月闲将银针拧成一股,一端弯成半圈。一手托住尸体下巴,一手用银针棒撬开他的嘴巴,果然,里面有一颗因受潮,来不及爆炸的小黑丸。
“这就是惊天雷了。”月闲平淡的语气此时却有着无限感慨,就是这小小一枚弹丸,夺去了不少英雄豪杰的性命。
谢心妍默契地递上手帕,月闲勾出惊天雷,置于其上。
二人正要开机关离去,不想听见外面书房有动静。环顾密室,除了中间一张石床,其它竟无任何遮蔽之处。
两人同时想起,石床下面略有空隙。谢心妍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月闲略犹豫,也藏进去。
“哐”石门打开,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是李御风,另外一个步履蹒跚,显然是位老人。
“祖母,这……就是父亲。”此时李御风语气哽咽流露出的是十六岁少年丧父的哀痛和无助。
“儿啊!”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扶尸痛哭,李御风也没劝阻,在一旁默默垂泪。
少年失孤,老年丧子,气氛哀伤。只是石床下却是一幅春光旖旎之景。
这石床下除去厚厚的沿壁,里面只有不足两尺的空间,躺一人绰绰有余,但两个人,得往上发展空间了。两人此时一个微微侧身仰视,一个贴身微撑俯视,一个娇艳如霞,一个温润如玉。彼此间的距离不过几寸,鼻息可闻,眼眸相对。此情此景,让人不能不联想到娇柔可人的女子螓首微仰,柔情缠绵不绝。而俊朗儒雅的男子手揽爱人,俊脸微侧,眸光似水柔情。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躺着。谢心妍感觉到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赶紧悄悄吸气,平复体内翻腾的血气。月闲也察觉到自己气息混乱,肌肉紧缩。只得强迫自己凝神细听外面祖孙二人的谈话,这才觉着恢复正常。
“祖母,孙儿斗胆隐瞒父亲死讯,还望祖母原谅。”
李老太太此时已停止哭泣,“风儿长大了,做事知道分寸,我又怎会生气?堂内势力分歧,我也是看在眼里,外面对我们虎视眈眈的也大有人在。你父亲的死势必会掀起轩然大波,你压下他的死讯,可以为你接替堂主争取更多时间。我老太婆虽然老眼昏花,心中还是清明得很。放心,祖母支持你。”
“多谢祖母。”李御风跪拜致谢,老太太忙虚扶一把。
“孙儿还有个原因。父亲的死必然和惊天雷有关。”说着他将宁月闲拜访李杨,李杨接到飞鸽传书出门,以及 尸体伤痕一一向老太太禀明。
“孙儿推测,月闲公子在调查惊天雷,而父亲原先是知道的,但为一家上下性命而对他隐瞒了,却不想仍然遭到灭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孙儿压下消息,一来避免内乱,二来,也许仇人没有听到父亲死讯,以为行动失败,必会再来。”忽然,李御风声音压低,俯在老太太耳边密语。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老太太听了甚为满意。一老一少相扶着出去了。
“这老太太不简单。”谢心妍一把推开月闲,骨碌钻出来,拍打身上的尘土。
月闲也起身,整理凌乱的衣衫,“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因痛不欲生,却仍如此沉着冷静。霹雳堂有这一老一少在,前途只会更好。”
两人默契地不提刚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