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静静射向对面的窗户,从窗棱渗进那间屋子里。屋里的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个美人,只是美得让人分不清性别。
江家的事情解决后,我们自然得进入了安稳的日子,我也常像这样望着他。
有时候我会想,他到底是人是鬼呢?
答案总是让我嘲笑自己,应该说是缘分弄人吧。
我是林家的二公子,名青远。
小时候,我总是无忧无虑,我天真到可以让旁人羡煞的程度,私塾的陆家小子总笑我是傻瓜。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盐巴。
因为外婆信佛加上年纪比较大了,素斋里盐放的很少,我觉得味道不够,于是偷偷跑到厨房去把盐巴溶进水里喝。
家里的盐减少得太快,我终于被外婆发现了,外婆说盐巴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可是我根本不听。
后来外婆对我说,“盐巴是用死人骨头做的,不可以吃太多!”
我被吓坏了,但依旧不相信,虽然私塾的先生没教过我盐巴是用什么做的,但对于一个四岁的小孩来说,总觉得不可能是那么恐怖的东西。
于是外婆狡猾地眨着眼睛,“你看,盐巴和骨头都是白色的,这就是证据!”
我终于信了她的话,从此不再偷吃盐巴。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给私塾的小陆,小陆也吓坏了,然后一传十,终于吓坏了所有的同僚,也将先生引进了家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先生来过我家后,我就觉得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变得殷勤起来,以前要是背错文章,他可不会心慈手软地笑着说没关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抻出戒尺打我的手板。
我没有怪过外婆,因为现在想来,对一个孩子解释为什么不可以吃太多盐巴实在没有意义,外婆也只是用她的方法在爱我。而且外婆是家人里最爱我的。
因为……
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
其实,我有一个大我一岁的哥哥,本来他因该可以跟我一起去私塾的,但他身体不好,住在后面的独院里,常年在家修养。爹请了先生上门来教他。
我总是想,等他身体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斗蟋蟀,抓蜈蚣,现在的男孩子流行赤手空拳弄死一条蛇,不过我还太小,恐怕是不行的,所以总希望有人能帮我,这希望也就寄托到了他身上。但家里的规矩很多,我不能把蛇抓到他面前,其实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也怕吓到他。
对于爹能让我去私塾这件事,我一直是感激着爹的。
爹和娘一年到头四处奔波,有时候年也不能一起过,我本来以为他是一定会把先生请到家里来教我,却没想到他同意让我去私塾,还说叫我多交些朋友什么的,也是因为他这样说,我才能认识小陆吧。
那时候先生讲的东西很多都很难明白,我常常望着窗口发呆,幻想天空的白云上有什么呢?
到了晚上,我会对着月亮发呆,猜测上边到底住着谁呢?
外婆说上边有位美丽的仙女叫嫦娥,还有只兔子在捣药。我就问兔子捣的是什么药呢?外婆说可能是花椒。于是我就想,花椒原来是味药啊,我以前只知道那东西是调味料。不过确实听人说过牙疼的时候,使劲咬着花椒,等花椒把牙齿麻痹了就感觉不到疼了的说法,不过我牙一直很好,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一直以为花椒是像辣椒一样矮小的植物,直到有一天看见花椒原来是一棵好大的花椒树才明白,原来兔子喜欢的是这个?
当时我们这里流行一种说法,在满月的夜晚如果能和心爱的人在月下定情,嫦娥就一定会保佑你们一生相伴到老。所以我想,将来有了心爱的人,等到月圆之夜一定要把她带到花椒树下定情。
后来,我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陆,小陆摇着头说,兔子捣的是年糕。
搁天我又问他为什么兔子捣的是年糕时,他却告诉我兔子今天捣的是月饼馅。
小陆解释说,兔子是嫦娥的厨师、保镖、佣人、丫头,嫦娥想吃什么,它们就捣什么。(那天是八月十五)
我恍然大悟,觉得他说的非常有道理。
(事实是小陆想吃什么了,兔子那天就捣什么……)
七岁那年,也是我快乐童年结束的日子。
记得那时候有个生意上的淡季,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那天夜里敲门声格外刺耳,也就是那天,让我见到了我的世界以外的东西——血。
我躲在柱子后边不敢出来,看见管家扶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出现在大厅,父亲大喝着叫我回房间去,我没动。
我记得我杀过的那条蛇,当时它已经开膛破肚,血流成河,我拉出它的苦胆,算计着要不要把这个送给外婆。我记得它用一双哀怨的眼神望着我,望得我很不舒服,于是我一脚朝它的头踩去,这样它就不能再看我了。
可是现在,我几乎目睹了相同的事情,那个女人满身是血,开始还是红色的血却变得越来越黑,落在地面上,一滴滴地凝固着,好象那条蛇的苦胆一样的颜色,我开始害怕,却依旧想看下去,不愿将目光移开。
我看见娘从她怀里接过了一个孩子,就像抱着哥一样小心地把她接过来。而那个女人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也慢慢凝固,最终静止不动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爹流泪。
那一年,似乎是林家最倒霉的一年吧。
那一年,我最喜欢的外婆也去世了。
外婆的葬礼上,我认识了潭家的公子,也就是我的玉枢表哥。我记得我开心地跑了过去叫他表哥,而他却像其他人一样平静地对我说,节哀顺便。我只好收回笑容点了点头,谢谢。
两个月后,全开封的名医都对那女孩宣布束手,爹知道其中几味□□来自唐门,便决定亲自去唐家堡。
我还记得,那时候哥哥的身体依旧不是很好,娘决定留在家照顾哥哥,爹则带着我和那个女孩一起去唐门。
那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那时候,我只当这是游山玩水,还不知道爹和唐三少爷的手里,把握着一个小女孩的生命,以至于很久以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把她弄哭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遇见山贼。
爹已经尽量用普通的马车,穿普通的衣服了,为什么他们还是看中了我们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的爹,实在帅呆了,让我明白我的爹原来是一个武林高手,功夫那么厉害!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对武功感兴趣。
回来之后,爹和唐三少爷就失踪在莫大的林宅里,我则成天幻想着可以有绝世武功。
机缘巧合,我遇见了我的师傅,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双腿残疾,只是我问爹我可不可以跟他学武时,爹什么都没说,于是我认为爹是默默答应了,便开始跟师傅学武。
当时师傅一定不知道,对于他的一切都是迷这点,我对他崇拜到什么程度。
师傅带着我在江湖上漂流了两年,九岁那年,正式定居在雾灵山上,而那年,也是我第一次逃跑回家。
练武的辛苦我是受够了,师傅老是说什么要练我的底子,叫我干些杂活,都不肯教我武功,他一定是耍我!
这么想着,我跑回了老家,跑回了爹娘身边。
在家里一呆就是一个月,虽然什么都不用干,但我却格外思念师傅。
开始感觉师傅是正确的,是因为我发现我虽然只有九岁,力量却比家里的杂役还要大。我开始后悔起来,担心师傅一个人在山上能不能生活。
那天,我发着呆,在家里散步,思考着要不要回去向师傅认错。
林府事实上是非常大的,有很多地方虽然爹没有说不准去,但我不会去那些地方,比如后院的仓库,家丁丫鬟的住所,还有南边那个没有人住的梅院。
但那天,我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那个梅院。当我发觉自己进来以后,曾一度想转身而出,因为这地方没人住,也没人打理,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话,也没什么好看的……然而,我错了,这里是有人的,至少我认为那是人吧……
梅院是外公生前喜欢的地方,这里种满了梅花,娘曾经说过外公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在这里挥毫泼墨,对着梅花舞诗弄词。但外公已经去世十几年了,这个开始还有人照顾的院子,到老的家丁和丫鬟走后,便再没人打理了。春雨夏日,秋露冬雪,一年一年的过去,这整个梅院树海一片。
当我遇见她时,我以为我做梦了,或者遇见了鬼?
她的身影出现在一阵悠扬的琴音之后,我的目光也随着琴音而去,当她的指间滑过琴线,视线和我相交,手下用力过度导致音位变调,之后,她一张雪白的脸就羞得红了起来。
于是我走了过去,慢慢走进挂着淡粉色帐蔓的小亭子,坐在桌边的石凳上,歪着头望着她。
“这院子荒废十年以上了,你大白天的还躲在帐蔓里,难不成你是鬼,是妖怪?”
她摇着头,气得哭了出来,放下琴跑回了屋里。我才发现原来她是这么瘦小的女孩。
女孩子都这么小吗?这么爱哭吗?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到底是谁呢?
没等我弄明白这一切,林家的生意一下子又忙碌起来,爹和娘没时间照顾我,打算叫我回师傅那去,我也觉得应该回去了。
临走那几天,我几次想去梅院看看她,跟她道歉,可是我害怕遇见的只是间空屋子,于是连面都没有见,我又离开了林府。
到了雾灵山后,师傅给我介绍了我的师弟,他是个个子小小,眼睛大大的男孩,叫欧阳凡。
有了武功比我更差的家伙,我便有了优越感,何况还有人可以欺负,可以分担家务,我便专心地练起武来。我从家里搬了很多书到山上,跟师傅说我是为了拿东西才回家的,可不是嫌苦怕累逃跑了呀,师傅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
我开始教小凡读书写字。有了小凡照顾师傅,我也可以放心地随时回家去了。
十五岁那年,师傅说我可以下山了,我兴高采烈。虽然这些年我都偷懒不练功,但毕竟一句你可以下山了,是师傅对我的承认,于是我拜别了师傅,正式闯荡江湖。
我高兴地回到了林府,告诉爹和娘师傅准我出师下山了,我以为他们会为我而高兴,但我失望了。哥的身体已经好了起来,开始跟爹打理生意,娘又生了一个妹妹,整日在家照顾着。没有人因为我的归来而开心。
家丁佣人在我那豪无感情可言的哥哥和看我如同生人一般的妹妹、还有忙碌的爹和娘的随口吩咐下,开始忙碌着为我接风洗尘。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满脸笑容地大喊着干杯……我哭了,因为寂寞。
这个陌生的家。
我回想起小时候的那棵花椒树,回想起被我气哭的那个女孩,我沉醉中走到了梅院,然后在半睡半醒中遇见了她,那个开启我封闭心扉的少女——穆雨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