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变成林家神秘的二少爷,因为我动不动就从林家消失,然后再出现。事实上,我只是去梅院找雨微聊天而已。
从谈话中,让我得知七岁那年的那个夜晚并不是做梦,那个浑身是血死在大门口的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而九岁那年被我气哭的女孩也不是妖怪,就是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坚强、而楚楚动人的少女。
她可以说继承了外公的嗜好,喜欢诗词歌赋,舞墨作对。外公留下的琴和满柜子的词书琴谱,伴她度过了这么多个年头。
她的病情时好时坏,毒发作的时候,痛苦得在床上打滚,恐怖的时候,整张脸都变了颜色。我一直拉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给她讲我小时候丢人的事,她却把我的手甩开,我知道她担心我也中毒。
病情好转的时候,她会坐在挂满淡粉色帐蔓的亭子里弹琴,感受着被过滤了的清风和满院的梅树,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可想笑的时候一张口却吐出一滩血来,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疼痛不矣。
转眼到了七月。
七夕那天,我带着她偷偷离开林府。
我们游过大街,穿过小巷,我带着她感受人群的熙攘和森林的平静。我们一起吃点心,猜灯谜,像普通的男女一样开心地笑。
我一不小心被蚊子咬到了,痒得难受,雨微却笑着说蚊子都不咬她……我沉默着。
我带她来到了私塾后面的那棵花椒树下,离开十年,那棵树已经成长得日见挺拔。
我把小时候的故事说个她听,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玉镯,并发誓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得名医治好她。
她哭了,从我手中接过玉镯戴上。苍白的脸上泛着点点红潮,两行泪缓缓划过。
那一年,我十七岁,雨微十四岁。
可能是太累的关系,雨微回家后就一病不起。
我告诉爹和娘,我要娶她,哥和妹妹都很吃惊,但爹和娘没说什么。
那一夜,我一直陪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难过的表情,疼在心里。
第二天,我离开了林府。
什么唐门,什么天山,什么传说中有神医出现的地方,雨微,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一定要把神医带回来!我一定要把你医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去逛街,再去猜灯谜,再去街头巷尾吃他个遍,再去那棵花椒树下,让我亲手给你戴上另一只手镯……
然而我才走了半年,爹就派人送信说,雨微已经毒发身亡,回天乏术了。
那个月,雨微刚过十五岁生日。
……
那些日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我爹不疼我,我娘不要我,哥哥妹妹不认识我,连唯一懂我爱我的人都……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外婆,我该怎么办……
“当然有!人活着就要赚钱,只有钱是万能的!”
我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烂醉于花椒树下,玉枢撑着把伞出现在我身边,跟我说人生最重要的是钱!
“钱……钱买得回人命吗……”
“那要看阎王老爷卖不卖了!”
“哼。”我侧过身,继续喝酒。
玉枢笑着,慢慢蹲下来,将一只玉镯递到我眼前,“阎王老爷说人命太贵了,不肯卖,只卖给我这个玉镯,不过我要玉镯又没用,不知道你要不要呢?”
我抬起头,“……!”
这是我送给雨微的,我找人定做的。玉店老板说这种玉很难找到,只能先做一只……我苦笑,“连这玉镯,都不能成双成对吗……”
玉枢站起身来,将伞举到我头顶,隆隆地声响嘈杂而震撼,隔离了连接天与地的雨线。“我听说,生前与人有约定的人死后,五年之内阴魂不散,总会想办法回来找你的。”
我猛得抬头,看见他站在雨中,衣服都湿了,却隐藏不住那双犀利而明亮的眼睛。
“……到时候,她可不一定是什么模样,你认为凭你那双朦胧的眼睛,能认出她吗。”
我扭过头,“我可没哭啊,只是雨水混进来而已。”
玉枢笑着,“对于认识她,你后悔吗?”
我一愣,“怎么可能后悔?我……”
“生死由命。”玉枢打断我,并将伞再次移回他的头顶。
猛地被雨水淋到,我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酒也醒了一半。
“但富贵,却不在天。”他转过身,将玉镯抛给我,扭过头对我笑,“要不要跟我学做生意?”
我乍愣着,“做……生意?!”
“镯子在你手上,说明你欠我一大笔钱,不赶快还上这个人情的话,你永远都比我矮半头哦。”
我定了定神,站了起来,看清楚路后朝他走过去,“我就是还了人情好象也比你矮。”
他常年奔走江湖,身材健硕挺拔,却不失风雅……
我跟他比差远了。
玉枢笑,温柔而奸诈,却认真着,“她昏迷前,说一定会等你回来,即使是昏迷了,也一直抓着这只玉镯不放。”
“……”
我握着镯子的手不断用力地抓着它,就好象不能放开我爱的人一样,冰冷的脸上,热泪滚滚落下。玉枢背对着我没有回头,良久,终于淡淡道:
“今晚……雨下得好大呀。”
之后,我离开了林家,开始了我的江湖生涯。
我把那只玉镯放在梅院,跟那架古琴放在一起,偶尔回家的时候,就整日陪在它身边,给它讲我的江湖趣闻。
我常常在想,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呢,或者她只是我梦中的常娥,院中的精灵……
我知道表哥那晚的话是骗我的,人死了,就真的死了,还说什么会回来。可我知道表哥这么说是为了我好,他觉得五年的时间能冲淡我对雨微的感情才那么说的吧,所以我跟他学做生意,两个人经常在一起。
不过即使我还了人情,身高也增加了半头,表哥却又长高了,于是我还是比他矮。
四年半后,一向平静的江湖突然起了小小的波浪。
听说一位剑法很高的人突然出现,打遍天下无敌手,掀翻了半个江湖,玉枢表哥约上我,准备去会会那个人。
那夜,我跟玉枢出现在客栈外面。本来我想认输算了,就算对方再厉害,因为打赌的内容是杀了对方,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不想杀人)。但表哥脸上那种笑叫我受不了,于是我抢了他身后那人的刀,一跃上了屋顶。
这可是私闯民宅,又是在大半夜,我一身黑衣,要是被巡捕房看见,我总不能说这是我的兴趣吧?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有个微弱的呼吸声,但这里是客栈,我不能辨别是不是从这间房间传出来的。
我踩在瓦片上,思考着要不要进去,更思考着房间里到底有没有人。于是我小声问,醒着吗?
没有声音。
我等了一下。
好象有了点动静……
随后,房间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
云来客栈一层有十二个房间,而二层只有八个,所以我站在一层的屋顶上,正好就对着二楼的窗户(可以想像成“凸”字型建筑)。我清楚地看见他打开窗子的瞬间,月光似乎都被他吸引过去,那苍白的面孔,棱角分明、刀削般深刻在脑中的轮廓,让我整个身体都僵住不矣。
表哥……你这个奸商可能曾经说过一句真话!(?)
我跳进屋里,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我怀疑他只是个过路的小鬼,但我错了,这个小鬼就是我们要找的剑尊。
雨微,难道真的被那个奸商说对了,你回来找我了吗?
但是为什么你好象完全变了一个人,不记得我了呢?“我姓林,我叫林青远!”这样你想起来了吗?
……
奸商,果然就是奸商,一句真话没有!
但不论怎样,我认定这是上天的缘分,他要走,我就跟,跟到他肯跟我做朋友为止。
之后得知他要去雾灵山,那山……我熟啊!?要找人,不是找我师傅吧?管他是不是呢,反正有借口一起走了!
之后,我和表哥被他误会,他伤心地离开,又在半路被莫名其妙的人所伤,我想救他,可是我武功不够,有生以来第一次悔恨为什么当初没好好跟师傅练功!
我抱着他,仿佛抱着雨微一样,他们都那么瘦弱,那么轻飘飘的,仿佛一松手就会飞走一样,我紧紧地抱着他,着急地查点没哭出来,“……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依旧是林家的二公子,加上这几年跟表哥东奔西跑赚了不少,可谓富可敌国。
有时候命运真的很捉弄人,它让你得到可以买全世界的钱,而你想要的却不在这个世界。
当你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却出现在你面前。
十六岁夏天知了霸占天空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人。
十七岁夏天知了重新霸占天空的时候,我为了她,离开了家。
十七岁冬天梅花开满院子的时候,她离开了我的世界,手里紧紧攥着我送她的玉镯。
然后——
二十二岁那年夏天,我爱的人,重新出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