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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良久,朱奇叹道:“傻孩子,人家跟着家里人回去,纵然不好,外人也管不了,你还哭些什么?”萧和香呜咽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是家里人就可以随便欺侮了?世上有种道理,一定是老天爷弄错了!”朱奇默然,半晌才道:“老天爷弄错了的事,只怕多得很……萧姑娘,南夫人既去,从此之后你便是一个人了,你一定要想开些,好好的保重才是。”

两人自重逢以来,这一个月里他虽如兄长一般照顾萧和香,却极少与她深谈,萧和香想向他叙述别来之情,他也只是淡淡而应,仿佛并无关情之处。萧和香虽自不甚慧敏,却也能觉得他是有意的疏远自己,只是苦于口齿笨拙,不知道怎样倾诉心曲才好。这时却听他这一句话颇含温情,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他,道:“朱大哥,你……你为什么说我以后是一个人了?难道……你也要离开我么?”

朱奇垂首不语,萧和香急道:“朱大哥,你说啊,难道你……你也要离开……”朱奇黯然一笑,道:“你既明白了,我也不必说了。”

这等消息突如其来,萧和香一时竟不知是惊疑还是悲苦,只是呆呆看他。朱奇转头避开她目光,叹道:“倘若我们从不相识,岂非彼此都好得多?如今……如今……唉,造化弄人,我也无以自辩,我离开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萧和香脸上泪水滚滚而下,哭道:“朱大哥,其实……其实你心里并没有我的,所以你才会撇下我,是不是?”朱奇叹息道:“我不是要撇下你,若是能够,我又何尝不想同你在一起?萧姑娘,世上有许多事你是不会懂的,你将我忘了罢,以后平安快乐的活着,岂不好么?”

他这几句话语声温和,语意凄苦,萧和香虽然不能明白他有什么隐衷,却也听懂了他言语中的决绝之意。这当儿想要诘问,想要哭诉,想要求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坐倒在地,掩面大哭。

朱奇黯然道:“我要是从来不识得你,又或从来只识得你一个,岂非大家都好?萧姑娘,你心地纯良,我的事你不会知道,我的心思你也不能明白,何况我这人粗鲁落拓,一无所长,实在不值得你为我如此,你又何必自苦?”萧和香痛哭道:“朱大哥,你一定要离开我么?为什么?”

朱奇默然,在她身边坐下了,说道:“你要问为什么,我也说不明白,是我对你不起,你能见谅么?”萧和香哭道:“不,你也没什么对我不起,是我错了,不该来找你的!可是……可是……爹爹妈妈不在了,大哥个二哥失踪了,胜平弟弟落在那坏人手里,现下连你虹姊姊也离开我了,你又要撇下我,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说到后面,又忍不住失声痛哭。

朱奇叹道:“倘若我能问心无愧,又何必说这番话?虽说当日在寒玉谷里被你家人同门误会,我们两人的清白也只有你知我知,还有你大哥明白,但我们原也不用为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就逼得非在一起不可,何况事过境迁,当初光景,如今早已人事全非?我确实是记挂着你,却又不得不辜负了你这般心意,所以才说错全在我,我不值得你伤心流泪,你懂么?”

萧和香哭声渐抑,泪眼模糊中望见他满脸沉痛之色,心中难受之极,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愣愣的摇头,呜咽道:“我……我不懂。”

朱奇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其实,我便是说得更明白,你也还是不会懂的,何况我已心乱,又何必再增你的苦恼?只是……我这番心事,若是不对你说,又能向谁说呢?”说到最后,语声渐低,已是喃喃自语。

他抬头望向天边,出神良久,低声道:“萧姑娘,当初与你一派同门相识,起因就是叙起族谱来,我跟兰言妹子是同宗兄妹的缘故,至于我的身世来历,你们原也不知其详。其实我与寒玉谷程谷主一家也颇有渊源,程谷主的女儿……你见过程姑娘么?”

萧和香当初入寒玉谷时,在苍山林中与程无忧其实也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一面匆匆,并未放在心上,此刻自然也记不起来了,更不知当日偶遇的林中少女与朱奇有着极深的渊源,摇了摇头,问道:“谁是程姑娘啊?我没见过。”

朱奇道:“程姑娘的小名唤作无忧,无忧与我的渊源,你大哥是知道的,我此刻只能约略告诉你,她是我的妹子,虽不同母,却同是一父所生,就如你大哥与你的血缘一般。只不过你兄妹从小便在一起,我与无忧却自幼在两家长大,也不知自己的身世,待得知道……待得知道……”

萧和香已然收泪,怔怔的听他诉说,朱奇涩然一笑,续道:“我跟无忧自幼相识,交情极好,若非父母辈阴错阳差结下的孽缘,原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后来既知道了身世真相,却教我怎么能还以往日情形待她?初闻此事,我愤激之下,便即离开大理,在江湖上混了三年,渐渐想开了,自觉三年不见,无忧小孩子心性,多半早已将我淡忘,何况我就算返乡,也不见得定要去招惹她。谁知回大理不久,便遇上了兰言妹子和你一家,更因为兰言中毒之故非得去寒玉谷不可,那时……其实那时我也是很想见无忧一见,看看她长得怎样了……以后寒玉谷里的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当日在寒玉谷的地牢中逃出之后,萧和香被大哥点穴制住,藏入许云香床底,谁知后来形势格禁,朱奇竟也误打误撞的闯入,其后昆仑派众人在许云香居室里一场混战,众目都瞧见了他二人赤身共卧床下,朱奇由此冤蒙不白,险些为萧鹤当场诛杀。萧和香一直处于晕迷之中,全无所知,醒转后虽自己记得前因后果,也明明知道朱奇对自己并无非礼之行,却苦于口齿笨拙,平常之事都说不清楚,更何况这等微妙□□,众人早已先入为主,任怎么解释也是越描越黑?钟素晴爱惜女儿,又怕愈增丈夫之怒,事后不久便即悄悄告诫众弟子噤口,不许再将此事露出一字半句,这一来虽是为女儿名声着想,萧和香却也由此无从申辩,纵使满腹含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自思自想罢了。此刻又听他提起,不禁脸上一红,慢慢低头。

朱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我与你大哥他们再来大理,寒玉谷却已全部投奔天山派去了,我听说八大门派要攻打天山的消息,生怕无忧受灾,急忙赶上天山去报讯,谁知反而得罪了天山派门下,若非无忧搭救,我便已枉送了性命。那时我想八大门派接踵便至,天山派既如此不听良言,一场大祸势必难免,除了无忧,我也犯不着理会旁人,当下便要无忧跟我离去。无忧也知道她母亲不许我们来往,这次她救了我,天山弟子一定会告诉程谷主,她怕母亲责罚,又怕我一去便又是成年价不得相逢,她一向听我的话,那时便跟着我走了。

“无忧一直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世,程谷主自然不会告诉她,我一来因为程谷主曾经告诫,二来也怕伤害了她,也是从来不曾吐露一字半句。其实我要是早就说了,又怎么会落得后来下场?我也明白无忧对我有些痴心,可是那时却总觉得她还是小孩子,慢慢长大了也会明白事理,何况我只以兄妹之情待她,难道还打消不了她的傻想头?岂知世上事事难如人愿,情之一字,更是由不得自己把握!当初你大哥在寒玉谷中便劝我对无忧讲明,说我不讲明便是害她,此刻想来,句句成谶,你大哥自己的事见得不明,看别人的事却是极明白的。”

他话声顿了一晌,抬眼望着湛湛青天,呆呆出神。萧和香不敢打断他的话头,也不知怎生发问,听他语气沉重,心下隐隐觉得不祥,情不自禁向他靠近了些。

朱奇低声道:“无忧同你一般,也是心思单纯,不通世故,她只知道和我在一起就很高兴,什么也不疑心。我有意的带她走远,好避开八大门派。不出一月,我便已听说程谷主因为下山追赶我们,遇上了八大门派的围攻,寒玉谷伤亡过半,程谷主也已故世。我怕无忧蹈险,不敢当时便告诉她,直到八大门派东还之后,天山上已风平浪静,这才向她说了程谷主的噩耗,陪她往仙影峰奔丧。”

他说到这里,语声渐低,垂下头来,萧和香看见他脸上肌肉扭曲,似乎内心极是痛楚,心下害怕起来,叫了一声:“朱大哥!”朱奇抬头问道:“怎么?”萧和香轻轻问道:“朱大哥,你……你和程姑娘,后来怎么了?”

朱奇惨然一笑,抬头看天,道:“我和无忧还没赶上天山,便遇上了寒玉谷门人下山。程谷主之死有大半是因我而起,她门下的大弟子‘辣手飞琼’一看见我便即怒不可遏,不由分手便动起手来。无忧自然全力袒护于我,由此惹得她师姊们大大不快,况且见我二人同行,寒玉谷弟子生怕无忧被我欺蒙哄骗,做出程谷主生前最担心的事来。眼见无忧拼命拦阻,许云香要取我性命也是碍手碍脚,气急之下,忍不住将无忧的身世……我在心里思量数年,展转百遍,始终不愿说出口的事情真相……当众大声讲了出来。”

萧和香听了半日,对他与程无忧的关系还是不甚了了,但从语气中也隐隐体会到他痛苦的心情,奇道:“什么身世啊?是说她和你原本是兄妹的事么?可是这……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啊。”

朱奇看她一眼,苦笑摇头,继续说道:“程谷主在世时虽对无忧身世讳莫如深,但寒玉谷门下随侍她多年,自然也知道一些底细。我猜想程谷主临终时多半还有什么遗言吩咐,因此辣手飞琼也如此着急的要分开我与无忧二人,迫得抖露真相也在所不惜。可是无忧的性情……我连同她私下恳谈都一直心有顾虑,怕她承受不住,何况当时是在寒玉谷众门徒之前,突如其来的揭穿此事?我……唉,我一直不想说破,总觉得能拖就拖,岂知终究逃不脱这一日……其实是我害死了无忧!”

萧和香失声道:“这位无忧……程姑娘,她……她……死了么?”

朱奇怔怔的道:“当日刀光剑影之中,忽然这一桩秘密被人石破天惊的揭穿开来,任谁都要惊呆了,何况无忧一直都是那么一个不懂事的痴心孩子?那时许云香正对我猛下杀手,万万料不到无忧心神大乱之下,竟然迎上前来,那一剑……那一剑……辣手飞琼的剑底,一向不留活口,何况那一剑对我而发,本拟致我于死,谁知却被无忧撞了上来!无忧死在我怀里,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在问我:‘你跟我说,许师姊的话,不是真的!’可是……可是你教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他声音渐渐沉寂,好半晌都垂首不语。萧和香直听得全身冰凉,轻轻的道:“朱大哥,后来呢?程姑娘……程姑娘就这样去世了么?那个辣手飞琼,还有别的人,他们又怎样了?”

朱奇摇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理会他们了。”他默然半晌,低声道:“无忧虽是在辣手飞琼剑下误伤身亡,许云香也因此疚恨成病,终至丧命,我却知道原本怪她不得,我才是罪魁祸首!若非我一直含糊不清,不肯说明,她又怎会对我痴心如此?若非我也不能下定决心斩断,偏要来招惹她,爱护她,教她这场痴心越陷越深,她惊闻真相之际又怎么会心神大乱,撞到了剑锋之上?我一直都以为待她很好,殊不知正是这好误了她,我不能忍情,反而是最忍心的了。”

萧和香眼泪又涌了出来,含泪道:“朱大哥,你为此心里难过,所以连我也不要再见了,是不是?”朱奇叹道:“此事我要负疚终身,我已误了无忧,不能再来误你了。”萧和香说不出话,只是抽泣。

朱奇缓缓的道:“萧姑娘,当年与你全家相识,除了兰言妹子之外,我确实觉得你最是可亲可近,因为我一起初看见你就想起无忧,你们两个人有些相似,都是一样心无城府,单纯直爽,是个惹人疼惜的傻孩子。自寒玉谷中一段偶缘之后,我虽不怕流言,却也不由自主将你放在了心上,本来我这一生说什么也该回报你的心意才是,偏偏无忧的影子在我心底挥之不去,我不得不辜负了你,你懂得我的意思么?”萧和香哽咽难答。朱奇道:“其实你和无忧从不相识,你与我们之间的纠葛更是全无牵涉,我也不是觉得和你在一起会对不起无忧。只是无忧去后,我没一日不念着她,没一夜不梦见童稚之时的往事,时时刻刻我都会想起正是我害了她,这般疚罪之心要折磨我一世不得安宁,我怎么能再拉上你陪我受罪,怎么能再耽误了你?我知道这些话同你说了你也是不懂,可是不管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只盼你从此忘记我,好好的活着。相识一场,我也不能对你说别的话了。”

萧和香泪水急涌,哭道:“朱大哥,我明白你是为我好的,你也说将我放在心上了,却为什么……为什么你又一定不要同我在一起?你还是喜欢程姑娘的,你喜欢她胜过我,你为了她才不要我,是不是?”朱奇哑声道:“傻子,你胡说什么?她是我妹子,我若有逾份之情便该天诛地灭!你难道不懂事么?”萧和香哭道:“我是傻子,我不懂事!我也不会说话,可是……可是你明明心里有她的……”

朱奇长叹一声,黯然不语。

萧和香抽噎道:“朱大哥,我说错了么?你生气了?”朱奇叹道:“你没错,多半是我错了!你这句话……唉,你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你别再说了,好不好?”萧和香泣不成声,说话不得。

朱奇沉默一晌,说道:“无忧既死,我心已灰,一年间风霜江湖,也觉厌倦。这次回来本想去鸡足山寻求高僧解脱,忏悔余生,所以那日在坟前不想见你。岂知俗缘未了,六根难净,还是和你相见了。我何尝没想过自此忘却无忧之事,好好同你相处?可是我自己明白,我一世也驱不去心上影子,定要勉强相处,只会将你也害得苦楚不堪,想来想去,我只有同你道别,你能谅解么?”萧和香泣道:“你……你是想要……”朱奇黯然道:“我要皈依佛门,从此割绝红尘。除此之外,这一世我也无可解脱。”萧和香惊疑不定,茫然失措,又哽哽咽咽哭了出来。

朱奇凝望天际,良久才道:“人世间种种冤孽,尽皆纠缠不清,又何止我一身而已?无忧死后,我一度寄情山水,漫游天下,去年秋天在杭州灵隐寺借住,每夜出寺步月,忽有一晚在三生石畔看见了两个人——你也认识的,一位是你大哥的表妹竹姑娘,另一个却是那位姓封的师兄。”萧和香诧道:“竹姊姊和封师兄?他们……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封师哥是老早就离开门派了,似乎……我听说竹姊姊也已经过世了。”

朱奇道:“那位封师兄当时形貌全非,声音大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是他。我乍见竹姑娘,本想招呼,却听他们言语涉及私事,不便现身相见。我原也不知他们有什么恩怨,听过之后,才懂得世间事事逃不脱‘造化’二字。那位竹姑娘见识非比寻常,实是世上难得的人物,可是以她那等兰心慧质,却也终究落得身败名裂,一死了之,匡论我辈俗人?我本已心灰,由此更是意冷,方觉世事多是不可为的了。”言下大有不胜慨叹之意。

萧和香不知道封竹二人之间有什么恩怨,自然也不能明白朱奇的感慨之意,只是呆呆的看着他。朱奇喟然道:“萧姑娘,我既辜负了你,再说千言万语都是枉然。你一人在此,终非了局,你还要上哪儿去呢?”

他这一言相询,萧和香不由怔住,想到来云南找他本是想求他相助寻找母兄,如今却已得知了母亲的死讯,两位兄长也多半凶多吉少,钟氏兄弟或死或残,幼弟却又落入对头之手,一时但觉天下茫茫,更无投奔之处,脸上泪水不绝流下,呜咽道:“我……我想回家。”

朱奇点了点头,道:“那好,我先送你回天墉城去罢,回头再去鸡足山礼佛便是。此后朱奇便不再是尘世中人,你还年轻,不要再念着我了。”萧和香呜咽不答。朱奇道:“那夜我在三生石畔见着竹姑娘与封师兄,后来竹姑娘绝裾而去,封师兄恸哭悲号,状若疯狂,我忍不住出声劝止。封师兄却还认得我,本来竹姑娘有一件物事要他交给你大哥,他知道我是你大哥的朋友,于是托我转交。我也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见着萧兄弟,现下给你罢。”说着取出一物,放在萧和香手里。

萧和香见那物事却是一只金钿小盒,打开来只见放着一卷绡帕,也不知有何用途,怔怔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大哥的下落啊,那日在家里……大家都说他多半已经……”

朱奇摇头道:“江湖上都传言萧兄弟与五毒教主同归于尽,我却不信,得了此盒后我又去过天墉城访寻,可惜没见着他,但我敢断言,他一定尚在人世,日后总会回你们家去。封师兄要我转告他说,此盒中便是何教主想了十来年的那件物事,你见着你大哥之后,记得这句话千万要告诉他。”

萧和香泪眼迷离中见他站起身来,知道他这一送自己回家之后,从此便成陌路。她虽然心思不甚灵悟,却也明白他心意已决,再欲挽回也是枉然。想到天墉城中早绝人迹,父母同门多已亡故,在世的人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相思之日漫漫悠长,重逢之时遥遥无期,难道这一生便在那寂寂空城之中痴痴想念,痴痴守望?手握金盒,一片茫然,禁不住泪珠儿点点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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