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竹蝶在何红萸处离去,萧剑平追出找寻之时,她其实就藏身于不远之处的沙丘之后,萧剑平策马急驰,高声呼叫,诸般情形无一不瞧不在眼里。待见他找寻未果,遽然打马离去,她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四顾黄沙莽莽,白雪茫茫,自己孤身处于天地之间,忽然悲从中来,靠在沙堆之上,失声哭了出来。
哭了一场,连日积郁少遣,举目四顾,一时竟不知心欲何之,随即便想:“此刻不走,更待何时?”辨别方向,萧剑平是向南往昆仑山去了,自己遂投北而行。
她自幼生长于西域这一带,对大漠地形无不烂熟于胸,知道这一片所在沙丘起伏,交错参差,再往北去得数十里,离绿洲渐远,便是一片干涸,自来连惯行沙漠的旅人也相戒不入。但反正此刻孑然一身,情思撩乱,于生死也不甚挂怀,竟自头也不回的直入这片恶地而去。行了数日,天际浮现出一片银山绿水,优美如画,她知道此地离天山还远,这景象只是沙漠之中常见的蜃楼迷境,立在烈日之下怔怔凝眺,心头猛然剧痛起来,犹如一根尖针刺在心底:“难道我还想回家?回去还有什么?”
竹蝶自出生之后母亲便即缠绵病榻,日常起居都须人照顾,她从小只由父亲一手抚养成人,父女之间自是情意深厚。何况竹瑶一生对妻子忠诚不二,待女儿温柔亲切,可谓是绝好贤夫慈父,也是她心目之中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之准,因此竹蝶对父亲的敬爱中又带着十二分的依恋之情,乍闻噩耗,竟致悲恸不能自抑。岂知紧接着便又遭封瑜之之事,自己一生中最仰慕不过的父亲,以及女儿家瞧得比性命还宝贵的清白之身,忽于一夕之间尽皆失去,如何不教她悲愤欲绝?竹蝶虽是聪慧颖悟,洒脱豁达,但这两件事任怎么也排遣不得,而种种怨愤,重重哀苦,也不堪向人诉说。既然明知与父亲已是生死永隔,便再回天山也不过只能看一眼他的棺墓而已;母亲的存亡更是不问可知,万无遭此大痛之后还有幸存于世之理,自己那一个家早已破灭无从寻觅,何苦再去面对?她天性中原本遗有父祖任性痴情之风,至慧处亦是至痴处,此际在大漠中踽踽彷徨,忽然心意顿决,又改向东而去。
这一路上茫然无主,行行复行行,自己竟也不知何去何从,好在此刻围攻天山的群豪早已东还,何红萸及其手下也追捕不着,她心意虽有几分痴散,却决不至神智迷失,一路上避人行走,也自安然无事。待得入了云南境内,正拟向何而去,却与一干亲戚不期而遇,乃是温虹及南氏姐弟三人。
其时八大门派业已归去,天山派劫后余生,勉力整顿,人人逃生之余,一时也无力再争什么名分地位,首要的倒是各安其家。这时萧剑平下山已久,虽然众人总觉得萧鹤附葬在青霜峡冰洞之中甚为不妥,但一来洞已封住,轻易难以打开,二来念及萧剑平当日拼死守洞的决裂神情,也没人有心思再提起这件尴尬之事。况且也始终不见天墉城有人前来迎城主灵柩,自来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此事便也搁置不问。温珮却因那日与盛泓一系又起了嫌隙,日常再听盛门子弟几句闲言碎语,激怒起来,不免发话:“我温家本非天山旧族,做什么定要傍人门户?仙影峰住不得,我们便回岭南去也罢!”她丈夫南昭素来顺妻子之命,于此也无反对,温珉却自迟疑难决,说道父母弟妹诸灵都在仙影峰上,焉能轻易舍之而去?何况侄女尚未归来,竹瑶平生仅此遗孤,做姑伯的也不能就此不告而别,将她孤零零的弃在天山派中。温珮明知兄弟仍舍不下派中权位之争,但他这番话却是在情在理,无可驳回,只得待竹蝶回山奔丧之后,再议乔迁之事也罢。岂知一等数月,也不见竹蝶归来,愈等愈急,又怕她在外出了什么意外,只有打发儿女出去寻找。温虹是南家之媳,又向来与竹蝶交厚,故也随着丈夫表姐一道前来。
谁知在云南道上遇见竹蝶之后,任三人怎么劝说,竹蝶只是咬定牙关不肯回去。温虹知道这位堂妹倔强刚强,丧父之后自不免伤痛过度,却不知她还别有伤心之事,虽然温言慰解,却也说不到竹蝶心底深处。而南氏姐弟可就没她这般耐性了,二人禀承母教,都是自大惯了,性情急躁,眼见这表妹固执,免不得各自着恼,焦躁之余也忍不住口出恶言。竹蝶不想与他们多说,径自打马飞驰,温虹急忙追赶,在澜沧江畔赶上了她,才有封瑜之听到的这数句说话。
此时竹蝶说出“无家可归”的话来,温虹不禁心酸,含泪道:“蝶儿,你怎么这样想?虽说叔叔婶婶都已不在,难道我们……我们便不是你的亲人么?”
竹蝶素知父母生死相依,在父亲死讯传来之际便已逆料母亲定也弃世而去,温虹却怕她承受不住,一时未敢便将竹夫人绝食殉夫的消息告知于她,这时一言之出,登时自悔失言,却见竹蝶只是叹了口气,慢慢低头。她心下一痛,叫声:“蝶儿!”还想再劝,却听马蹄声响,有人叫道:“虹妹!”是南霆姐弟自后赶了上来。
南霆纵马到了二人之侧,大声道:“还是不肯回去?你只管跟她说些废话作甚?”温虹道:“我劝蝶儿想开些……”南霆之姊南雯抢着道:“大家跟她好说歹说,也算仁至义尽的了。蝶儿,你究竟想要怎样?你爹在世疼了你一场,如今你却连回去守孝都是不肯,还做得人么!”
温虹低声道:“蝶儿,你莫非还担心盛家那事?当日叔叔赴难之际,已替你说过了退亲,盛师叔亲口答允,料他也不能反悔,你不用怕了。”竹蝶摇摇头,道:“不回去是我自己的事,并不是为了怕谁。”
南霆突然冷笑道:“你不回去,若是为了寻找萧家表弟,那可就是白费心思了。听说那小子前一阵跟五毒教的何红萸一道失踪,也不知是双双殉情,还是密约私奔去了,你就是找着了他,怕也没意思得紧,不如省了这份心罢!”这句话连南雯也觉听不入耳,喝道:“阿霆,少胡说!”南霆道:“什么胡说?你们不是也听到这传闻了么?”温虹急道:“你也知道只是传闻,怎么就说得跟真的一样?蝶儿,我说萧家表弟决不是那样的人,你……你别听这些蜚短流长。”
竹蝶只是凝望江中,默然不语。她在大漠中离去之际,便是决意今生与萧剑平不再相见,当日一别,即同路人,纵然再听到他的消息,也只当是春风过耳,何苦萦怀?虽然免不了亦有一丝淡淡的伤感,却只在心头一闪而过,脸上竟没半分动容之色。
但南温诸人都只道她当初曾与萧剑平一道离开天山,相伴千里,行迹亲密,两人间哪能没有异常交情?此刻听说意中人负心薄幸,自必难免暗自伤心。温虹心下深怨丈夫刻薄,却又责怪他不得,只是恳求道:“蝶儿,咱们回家去罢!”竹蝶摇头。温虹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回去?难道是恼了我们?”竹蝶道:“不是。”
南霆又在冷语相嘲:“人家身份尊贵,跟我们一起走怕要辱没了她竹家的身份,你就别这般不自量力啦。”温虹急道:“你……你今日怎么一直说这些怪话,我请你少说几句成不成?”南霆道:“好啊,我不说了,你也别在这里尽劝个不歇,唠叨死了!想也是烦,我们千里迢迢的找到这里,为着谁来?偏生人家又不领情,可不是多此一举!”
竹蝶道:“南大表哥,我也感激你们千里相寻之谊,你要是自己觉得多此一举,我倒领不得这般人情。人各有志,不必勉强,你当我是亲戚,我们也不过是姑表兄妹;你不当我是亲戚,那就更没了半分瓜葛。我的身份如何,去向如何,似乎都不劳阁下动问,更不消说这些无聊言语。”南霆怒道:“呸,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呢!要不是娘和二舅整日在家里嚷嚷,商议什么搬家迁居,便由得你爱浪荡便浪荡,谁耐烦管!我现下问你,我们两家要搬走,你是跟着不跟?不跟去的话,以后可别怨我们撇下了你不问。你倒是说一句啊!”
竹蝶道:“原来大姑二伯却是想迁居来着,前来找我,想必也无非是知会我一声罢了,何必大家费了这半日的口舌?其实容易,你们要搬家与否,搬到哪儿去,都是你们南温两姓的事,并不须我多插嘴,也不是非得我跟随不可。你们大家一切任从尊便,我自己也能自作主张,我就是这一句话,三位可以回去交差了!”
南氏姐弟料不到她说话如此简断决绝,一时倒噎住了。温虹含泪道:“蝶儿,你……你怎么这样?你是怨家里……”竹蝶道:“虹姊姊,你们决意脱派离去,自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二伯一直纠缠在本派无谓之争里,如今终于想开了撒手,这是好事,我怎么会抱怨?但爹爹已埋骨在仙影峰上,我委实不能弃绝而去,大姑二伯这一番带挈的好意,请恕我只能心领了。”
温虹呆了半晌,道:“蝶儿,你这样说,那你日后……你究竟想要什么时候回天山呢?”竹蝶道:“我想回去的时候,自会回去。你们就将我的话回报给大姑二伯便是,大家可以分手了,各位珍重。”
温虹道:“你日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又何苦一个人流落江湖,事事凶险……”竹蝶微微一笑,道:“我便是回去,也不见得事事太平,安逸无忧。反正我不过是个闲人,回去不回去,总之碍不了派里大局,大家就由得我任性放纵一回罢。”她怔怔出了一会神,轻声道:“记得前年爹爹带我出来,也曾自这澜沧江畔经过……”说了这一句,忽然策马,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