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生!”苏皓忽开口,“为什么背离我?”
他长剑下移,一剑平指前方,柳慕风这才看见他剑尖所指的地方有一个中年男子,靠着王城昏暗的城墙。柳慕风看不见那个男子的脸,但是自他看见那个男子,就觉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如同什么幼苗,在周遭生长起来。
而琅轩城却依旧如同一座空城,只有那些低语盘桓不去。柳慕风想若他们肯交还苏诚,就算写一首诗也是无妨罢。只要——他想他与那重瞳的小女孩彼此只是知道名姓,还不曾有机会为她写首英雄赞叹美人的诗。但是这一切都……
“那是将军的意志,将你带回这琅轩月下。”声音道。柳慕风之前没有听过任何比那更好听的声音。男子的声音深沉而浑厚,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与多情似无的遗恨。“那个国度属于一群疯子。你可记得将军是为了什么死的?”
柳慕风看见苏皓开始发抖,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恼怒,“我不听任何说辞,莫先生,我为了找阿诚而来,上代恩怨我不想提起,如今我只要知道我唯一的妹妹在哪里。”
“将军死在王上手中。王上只相信他青色眼睛的美貌紫氏,你这样铁色眼睛的人,他永远也不会信任,谁知晓会不会是夺他天运的——”声音道,“你这样假称平民,却终究还是贵族子弟——”
苏皓忽地大喊,“你他妈给我闭嘴!阿诚到底在哪里?”
他身形箭也似的直冲上前去,手中长剑凝着清光。柳慕风不知应怎么办,仰头望上月亮,却见那玉蟾被什么东西一点点蚕食。那微红的光,也在丝丝暗淡。
柳慕风之前从未关心过地势天象,这日见月亮被吃掉,也觉有些可怖。耳中低语忽混了些金铁交鸣,他向前看去,苏皓的剑刺进城墙,人却被反扭住了手,一只手放在苏皓颈项旁边,正是原本在阴影之中的人。
“你可以得到你希望的,我就将将军的遗言,在六年之后告诉你——被王上赐下鸩酒的将军,把他的孤子女,托付给我这从靖国来的奴仆——将军对我说过,邺的人为了国度不都能放弃性命。但是国每当用完了你的力量,就会抛弃了你,甚至不把你的尸体丢在风里。”
“我不听这些!我妹妹在哪里?”苏皓吼叫,天上银盘已有一小半教黑暗遮盖了。柳慕风不知所措,因那人也没有要杀苏皓的样子。苏皓叫出那个问题,声音陡地笑了,“年轻的苏公子,可还记得你屋中那块可以翻动的地板?阿诚那孩子那么聪明,现在怕大概在林家听老人讲故事。”
“这样最好。”苏皓道,“不过,为了你这句话,我希望你能发下血的誓言。如今我不相信你,莫先生。”
苏皓在自己受制,随时可为人杀死的情形之下,神情却愈发傲岸,似将世间一切都不再放在眼里。柳慕风听见了声音,那些轻柔而细微的请求:“年轻的诗人,请你为我们这些活着的死人,带来世界的声音——你能唱我们的歌么?”
少年长吸了一口气,望向天空。月已将为那暗色遮盖,没有月的城池,会不会更冷清呢?他那样想着,放下了刀,拿起了拨琴。
“那么,我便相信你们一次——但这国与国之间的仇怨,却是永世也难以勾销了。你们的国度应该恨我,因你们憎恨一切自邺国来的人,不管是孩童还是老人。我自己的国度是不是恨过我,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贵族,一切缘由,只是我自己路见不平。”苏皓长声,他这样的汉子,是绝对不会屈从的,“你如今捉住了我,就向我证明,你国度的勇气不只是加诸于那些女子孩童。若要杀人,就从我开始,可要当心了,我的血并不会洗清仇恨,只会加深!”
“唉,这邺的少年,他不知晓,只要彼此让步,一切都不致此——这少年不知当年只有他的父亲反对屠城,不曾站在这地里看我们的王自尽——他不知我们于他的怜惜,却当那是仇恨——这少年,他什么也不知晓。”
柳慕风觉得那些声音都很烦人,他看看天顶,月亮已经被完全吃掉了,原本是玉盘的地方只剩下一具暗红的骨架挂着。少年开口,“你们都不要吵了!放开苏皓,听我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城中显得很响亮,那时他已经知道要唱什么,他知道是什么可以配上这样一轮琅轩城月。
他抱着那只拨琴。那些强盗会不会知道,他最终会走到这里,弹奏另一个国度的诗歌呢?
少年拨动了琴弦,那样的故事,他曾经听见的,曾经忆起的,还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那会是他的一首长诗罢。少年手中的拨琴发出声音,大队骑兵掠过草原的音色。
柳慕风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一句一句地唱。
“邺地好兴兵,征战几人回。一百二十年,垄头白骨堆。将军少年行,归时亦作灰,花谢为何故,民泪如雨飞。
翌日细霰时,邺军临王城。叫嚣东西去,掳掠南北氓。将军出城战,何奈了余生。靖地何罪过,亡国与亡人?
邺有少年将,貌美世无双。更兼力能折,硬弓十二张。策马至城前,挥剑谓靖王,“靖地终将灭,汝何苦抵挡?快快开城来,与我邺军降。”
靖王连声叹:“靖地果实亡,孤怎得独存?汝等开城去,各自保命真。孤独守此处,只待邺国人。性命终归寂,不忘旧游辰。”
相国沉眉劝,“邺国虎狼心,若使大王至,彼等何肯宁?王与吾独逸,漂泊落华林。待到复国日,再复归此名。”
靖王直摇手,“休要将孤劝,孤意为民故,早有言在先。今日邺来袭,早无归国愿。只望靖地人,从此无后患。孤死事虽小,邺人必无怨。放逐靖家子,何复言从前?今日与君绝,万世不复全!只待寒食日,听君尚飨言。”
靖王出城去,自刭两军前。长空闻此变,六月雪片缳。落华掩尸首,天地为铜棺,长歌作长泣,长夜又无眠。俱言此生憾,歌诗亦何欢?
邺军果退去,靖国却难全。东西十六郡,南北廿二关,昨日仍属己,今夕又何年?良将均战死,歌诗亦难全,靖人问天地,天地言勿念,待到复国日,与雠复国战!
刺客多独行,只为故国缘。靖亡二十年,仍有歌谣传:昔靖虽鄙远,靖人意实坚,悠悠廿载半,转转星月悬,当日心已死,何复计从前?良将虽已故,何笑靖人言!生死均事小,护国方为先!
时光风样逝,少年耄耋身。归国日已远,空掩寂寥晨。刺客虽无用,邺地亦难忍,大军齐压境,誓灭靖国人。
刺客匪我过,亡国不亡心;可恨肉食者,使我亡此身!
靖地何罪过,亡国与亡人?”
他那样问出最后一个字,细语声又出现了,那样多的声音,对着他:“是你唱了我们的歌——你这小诗人,知道么,我们盼望你的到来已有十五年——十五年过去了,我们失去了自由,国家,命运,就快要认为连自己也要失去了——但是年轻的诗人,你终于到了这里,我们的等待没有白费。”
“我今年正好十五岁啊。”柳慕风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唱那样的诗歌,但是你们可以给我们以自由和祝福了么?我们需要阿诚啊。”
少年抱着拨琴,笑了笑,明知道不会有人看见,“你们这样的国度,自己把歌都丢掉了,并不是一个小诗人就能给你们真正所要的。所以,请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吧,他们做错了的事情,可能仅仅是出生在那个国度。”
柳慕风话语微顿,又道,“所以我在这里放下了刀,拿起了琴,就是为了这样。如果你们想要打架,我也还是有刀的。”
“十五岁的小诗人来到了这里——你果然是神赐予我们的。那风中的声音道,我们一定会铭记这首歌谣,年轻的诗人,请接受我们的祝福。你是那样的勇敢与善良,一定会是世间称颂的英雄。我们祝愿你永远拥有这样善良的心,风的神灵将永护与你。”
声音在夜风中低微以致乌有,“在你的旅途中,可以回忆这首诗,但是,我们希望,你将我们全部忘记。”
当声音完全散去,柳慕风才望向天空。天上的月已经露出了一点,它果然是不好吃的。柳慕风又看苏皓,白衣少年单膝跪地,掩着面,双肩抽动。柳慕风不知道苏皓是为了什么,他想要走过去,腿却一软,他坐在了地上。
少年抱着拨琴向着月亮望去,玉蟾正一点点恢复了它的圆亮。月色清寒,撒在琅轩空城之中。
手稿终于二零零七年四月十六日十六点十六分。芭蕾赏析课上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就完结一个坑中。
录入终于二零零七年四月十六日二十一点零九分。更加觉得这样的结局不大负责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