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白术、当归、黄芪、酸枣仁……
男子慢慢摆弄着药材,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熬药。“这似乎,较想象要有趣得多……”他低声自语,修长的手指提起瓦罐,微微苦笑。
本意下山走走,或是,因为柏树那个消息吧。却未料梅树跟来,更未料到此行会唤起她的心病。
该是从未好过的痛。他摸摸自己的胸口,旧日的他,是否也是如此?
药香逐渐溢满了小屋,柳树倒出了一碗药,走至床边。梅树还没有醒来,虽然血已经止住了,白衣上的斑斑血迹却还未曾全干。他俯下身,微皱着眉望那些伤口。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伤,她晕倒,也是他打的而已。而那个被叫做容容的女孩,那个浓妆艳抹,却在风尘之气中多了一分阴冷的女子,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她是打算杀了梅树,却不打算一下子就弄死手中的猎物。那颗心,早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了吧。他想到自己赶到之时的情景,不由得微微心悸。他本不会这样迟赶到,但是他却忽略了人心的变数。
手指微有些犯难似地敲击着床沿,作为树而存在的他们,是不该太引人注目的。他找过医生后雇车来到城外这废弃的农舍,就是为了图个清静。而梅树,又怎能容忍旁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他终是拿起床边的包裹,开始细细端详少女的衣衫,“真是抱歉了,小梅树。”他轻道,从怀中取出一条黑布罩在眼上,凭着惊人的记忆伸手去解她的白衣,位置却是不差分毫。随即又托着她的颈部让她坐直,从包裹中抖出件新衣帮她换上,才将她重新放倒,取下眼罩。
“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啊。”他拿起已变温的药碗,小心翼翼地把汤药灌进梅树口中。其实这样的小伤,是用不着什么药的,他知道,但是这只是为了稳妥。他微俯下身,很痛么?任谁都会这样的。他忆起自己从前的模样,竟在回忆中有些痴了。
你,是和我有些相似的。
伸手轻撩开女孩的面纱,他望着她在火中被毁的半边容颜,其实没有什么的,小梅树。你有会让我微感亲切的,回家的感觉,那么也让我来温暖你吧。容貌、肌肤之伤都是没有什么的,心中的伤,或许也会慢慢好起来,但是那并不在于别人,在于你自己,看看你能不能重新站起。
“梅树……”他轻自语了这个名字,转身出屋。
天色已发暗了……
“容容,这不是我的意愿,不是……”
无意识地低声开口,火焰的色泽染满了视野,还有烟,血,让人看不清楚一切,却又看得见所有地方的血迹。
容容,如同幼时的面容,带着微笑,在血与火的光焰之中,模糊却又清晰。
声音,却带着冷笑。那是唯一残留下来的人,唯一在那之后生存下来的人,她保护不了,而靠着自己的力量存活的,唯一的女人。
无论你怎么辩白,无论是不是你的意愿,是你杀了大家。不是你自己杀的也是你杀的。即使你死,他们也回不来了。你这个罪人,繁繁。
“不,不是的……”她想伸手拉住容容,周身的痛楚却一下剧烈起来,就如同她当年拔剑之时,那种同样的痛。它把她带离了世间,而在她回来的时候,她最终还是不能逃脱罪孽。
烟与火焰,血,容容,全都猛然消失,她睁开眼,阳光正暖暖照在脸上。
然而回忆没有变化。忘了那一切,那不是你的地方,她记得铁树这么说过,她本以为那就是一切,但是五年过去了,她真正想要保护的人,却嘲笑了她的过去,用最残酷的事实来指责了她的罪。
“不是啊……”无力的吐出字句,少女无神的目光游移着,却突然愣住了。
置身的这间屋子,正以梦幻般的自然纯真笼罩了她。
是用竹叶、苇条、树枝、花草编织出的各种东西,鸟窝中的雏鸟,展翅的竹蜻蜓,斑驳的蝴蝶,小兔,刺猬,白羊,房屋,亭舍,马车,船只……以精致而逼真的形态被挂在半空中,或是散落在床边,半开的窗边,缀着花瓣的风车转得正欢。屋中飘散着幽幽的泥土与青草、野花的芬芳,阳光覆盖在空中轻轻摆动的竹鸟草虫上,折射出有些不真实的光与影来。
她有些吃力地伸手去抓床边的一只青鸟,却不知触上了什么机关,只听到“嘎达”一声,那青鸟已从床边冲起,在屋中盘旋一周方力竭复掉落床上。少女惊讶而欢喜地轻轻“呀”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显出些红晕来。
“小梅树醒了吗?”声音从门口传来,声音的主人正背对她倚门而立,自顾摆弄着手中的物事。
“柳树。”她低声开口。
“小梅树,大家作为树而存活在这个世界之上,本就是告别了自己的过去。告别,但是谁都有过去。”他缓慢而平静地道来,如同这里只是他独自一人,在自己说与自己知道,“这或许是我们的命运,即使那些苍老的树木,他们也不能够完全忘却。几十年的岁月过去,那些回忆只不过是被他们自己隐藏起来而已。能够作为树木,能够拔出心中的剑,本只是想要守护,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一些东西——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我们的力量是渺小的,看着我们要守护的东西在眼前毁灭,却没有力量去挽救。小梅树,那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已经试着以我们的未来交换我们所珍爱的东西,我们不惜双手沾满鲜血,以我们的血来换取他们的未来。我们希望他们幸福,但是这一切不会有人知道,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守护。我们成为树,往事也是我们年轮之上刻着的,没有办法淡化的一部分。我们盛誉于这个江湖,努力希望江湖之中,能少一些罪恶。我们用我们微薄的力量,或许只是不想有人同我们一样,只有过去,却没有未来。”
“我是柳树,十六年了。在所有树里面,我是最自私的一棵。当我拔出剑的那一刻,连要守护的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自己被遗弃在这个世间,却拔剑而起,我曾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了。”
曾经,还是孩子的他口口声声说要回家的时候,心中又有多少回家的热望呢?从独自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已然毁灭。想着回家,不过是想亲口问问那个教了他不少道理,却能露出那般讨好笑容的男人,问问那个远远望着他却仍掉头走开的女人,为什么要卖了他,为什么要亲手送他去受那种侮辱。他是人,不是一个货物啊。
爹,娘,告诉我,卖掉辛夷,你们真的开心吗?
拔剑而起之时,心中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他总是作错的,这一次错得愈发离谱,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而生就了这一副容颜,就是一切的原因吗?等一切都结束了,他才能得到那个赌博的机会,才能交出自己的人生与未来,来赌一个已然不存在的守护的机会。那么他只能做一个终结这一切的人,如果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孩子,那么就继续守护他们,希望他们能温暖地活着,不要看见那生活脆弱的一面。
那些厌恶自己,憎恨自己的日子,不是柏树制止,他早已毁了自己的面容。
然一十六年的时间过去,他却明白柏树是对的,尽管仍不愿提及,不愿想到自己的容颜,厌恶于他人的碰触,却是想保留一些能看见过去的东西,保留,他们留下的痕迹。那是一直以来,他的内心。
“我一直是爱着他们的。因为如此,才会拔剑。”
“柳树。”她轻轻唤他,惊讶于他有些生涩的声音。
“听到的话就忘记吧。”男子转身走至床前,居然又挂上了平日的微笑,修长的十指拿着细枝灵巧的翻动着,倒让梅树有些看呆了,“我只是无聊的自说自话罢了,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但每个人心中的伤,终究只有自己才能治愈。梅树,到明白的那一天,请真正地微笑吧。”
他把从她面上取下的面纱放在枕边,“过去,其实也不过是这样而已。”
梅树望着他,他却又是一笑,“另外,我帮你处理了那破衣服。”他看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女,露出使人信任而安定的微笑,“梅树放心。”
一夜未眠的疲倦终于显露出来,他把手中的东西塞给她,“打了你,所以给你赔罪。我先出去转转。”
那是一株雕刻而成的缀满了一个春天的梅树。
走出门来,天气很好。
“小梅树气色不错嘛。”柳树在阳光下转身看她,微笑。
“是啊。”她回报以一笑,轻道,“谢谢你,柳树。”
他似是没有听见。
“我们进城去看吧。武陵。梅树已好了,那些蛀洞哪能弄倒一棵树。柳树心中,是想进城的吧,可是瞒不过我。”她望着他,顽皮而有些不容置疑的口吻,“我不会在同样的地方弄出事的。”
突兀的话让他微是一怔,对上那样的目光,却终点了头。
武陵,又到武陵。
可他是来做什么的?
驾车的男子少有地皱着眉,自嘲地笑了。听得柏树的消息,一路行来,正巧又得了铁树拜托,带梅树回这附近,看清过去的东西。可他自己又究竟想来做什么?
他虽是树,可毕竟还有藏在过去的那颗同样的心。
拉低风帽的同时,哭声从身侧的小巷中传来,“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吧。”
“柳树?”他冲她点点头,已停了马车。
不知因了什么缘故,两个官府打扮的人正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大打出手,那孩子显然甚是倔强,虽倒在地上任他们踢打,却一声未吭。旁边的妇人哭着去护,却哪里护得过来。
“这两位兄弟,不知为何事由如此生气?”突兀的声音让二人不由停了手,转过头,男子正侧着头微笑问询,他的风帽压得很低,面容看不真切,那举手投足间却宛然是翩翩贵公子的风范,亲和的声音更让二人大生亲近之意。
“这小兔崽子,竟敢和我兄弟对着干,自当教训一顿,这位朋友可别介意。”
“呸,仗着有势,以为自己是什么。林二叔的母亲卧病不起,这样去做点生意的老实人,你们都要去诈上几笔,早晚会有报应的。”地上的孩子竟又抬起头来,毫不认输地斥道。
“萌儿,萌儿,别说了。这两位大哥,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孩子吧,他再也不敢了。”那妇人惊慌失措地说着,跪在那孩子身前,已是怕极。
“报应?”明显讨打的话让那二人怒极反笑,正待回身,梅树已不满的招呼起来,“急什么,我先来吧。”
身后的打闹隐约传来,他却完全没有在意一般,站在原地,帽檐下的双眸波光闪动,竟是,要失态了吗?
居然会如此遇到?和柏树给他的资料完全对得上,而自己,也仍能认出几分来吧。
强克制住自己,他上前一步,弯腰扶起那小少年,“这样躺着,会很凉的。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呢。”
那样的面容微笑着显现在面前,却让小少年一时呆住,“你是神仙吗?”他望着柳树,喃喃问道。
“不,我只是柳树。”柳树微笑回答。
“柳树啊,若再不走,看热闹的就来了。”兴致颇好的少女拍拍双手,“把大婶他们一起带离这里吧。”
“直接出城,想来这一闹,他们在武陵已无法安身。”柳树说着,突然又背对着他一直未睬的那个妇人道,“有些事情,并不是能不能忍,会不会惹谁生气的问题。”
但一路上却无人说话。赶车的男子一路上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妇人则惊恐未定地搂着孩子,直到马车在城外停下,梅树把她扶下车,才似清醒过来,向两棵树跪了下去。
“谢谢两位恩人,我的萌儿心地一向很好,可是他爹去世丢下我们,又哪里敌得过那些坏东西。今日若不是……”未等她说完,柳树已闪在一边,却不受她这一拜,“太过善良在这个世上,总会被欺负,但是,也总会有一些人,一些树……”他说着,只是不看她。
“那么,大哥哥,请让我跟着你,教我习武吧,我想变强。”那小少年忽开口,用期盼而执著的热烈眼神直视着柳树。方才,在那样的深巷,当这样的面容这样的微笑阳光般照进他眼底时,他的眼神便再未改变。
这样的目光,是执著地要去守护什么的目光吧,哪怕只能做到一分一毫,哪怕没有结果,只有跋涉的过程,那流露出的,仍是对这生活无比的热爱。看到这纯净的眼神,梅树不由心中一震。
那妇人脸上的光彩一亮又黯淡,看着那孩子,却是温柔地开口,“如果萌儿能成为你们这样的人,那有多好啊。可是萌儿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呢,一定要看到生活的苦痛,才能立起来的。”
“阿娘,我们自己的生活是要自己去面对的。”他睁大眼睛,不服地扬起头。
我们这样的“人”?在山上呆了那么长的时间,这个世上,却还有人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连自己想守护的东西都守护不了的“人”吗?她终是完全愣住了。
那个孩子,却会这样说。该面对的,或许是得自己面对吧,不要再回避了……但是,但是……
那一刹那,思绪翻转,却又一点点地,不同往日地清晰起来,想起大胡子的铁树,想起柳树。最后听到那小少年清澈的声音,“我叫顾萌。”
“跟在下习武?”柳树沉默着,似是没想到会听到如此的请求,“我没有办法守护身边的人……如果你真想跟着我,你只能先学会保护自己。我会再找到你的,到那时,你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吧。”
他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塞给那妇人,“武陵你们不要呆了,拿着钱去别的地方做点小生意过活。”微一犹豫,他终于正对她抬头温腼地笑了,复摸出什么塞过去,“走吧,现在就走。”
“小梅树,我想先独自走走。”如同办了什么极为劳累的事情,他自说着,不再看众人一眼,径自远去了。
那妇人却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看清了他递给她的玉镯,“小辛夷啊。”她喃喃着,竟没有忘怀那个十几年前的微笑与姓名,“小辛夷!”她突然朝着远去的身影大喊着。
身形微滞,过去,大家都是有的啊。他如同看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夜,脚下一跃,已远去不见了。
夜色清凉,月光明亮。
屋顶上的人在看风景。
“真是好兴致啊。”白衣的少女跃上屋顶,坐在他身边。
“哪里。身子未好就乱动,铁树知道了会怪我的。”他淡道。
“怎会那么娇弱呢,我可是树啊。晕倒也是你打我的。”她不满地反驳。
片刻沉寂,“那个孩子,”她突开口,“我是很喜欢他的,柳树也是吧。我想柳树是会去找他的。其实那又有什么呢?柳树自己说,我们都是有过去的。”
他转头朝她坦然一笑,月光正照在他的脸上,“是啊。你说的很对。”
“那么现在呢?我从小没有出过村子,但仍是知道,我家的村子,就在这武陵附近吧。我想铁树可能告诉过你……”她摸起半块瓦片,下意识地扔向远方。
“武陵西,桃花源。真聪明呢。小梅树,是必须要成长起来的。”
她轻轻哼起歌来,虽然有些走音。
“是儿时的歌,那样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那么去休息吧,柳树今天,心里该是很累了。”她跃下地,仰头冲他招手。
“小梅树,”目送她进屋,门前的男子轻道,“谢谢你陪我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