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柳树其实并不是十分清楚这一点。她在十棵树中年纪最轻,加入时间也短,怕是只有拿她当自己女儿的铁树会知道了。而铁树性子又内敛过分,是断然不肯讲出来的。柳树自己在这数日之间看到的梅树,只怕并非是那女孩的全部。
当然,当然,那孩子爱弄出状况的性子谁都知道,也并不是一两天之内养成的。在朔日去打搅已经枯死了一半的杨树,大肆评论柏树的衣着,抑或时而从某棵树上掉下来“正巧”砸中路过的椴,那些事情本都是要费铁树许多口舌去说服那些树不把她扔出去的。这些年间,他是看到铁树白头发多了起来。
或许,他望望夜空,是每一棵树都太孤单,所以她才去送给他们快乐吧。纵使她自己没有,也希望能分给别人呢。
而她太单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一点响动都能引发杨树的沉疴。而椴或者自己这样的人是很忌讳别人碰触的。她希望给这沉闷的世界带上生色,而或许她只是忘记了,那些沾染他们所有人的,血的色泽。
而武陵,也并非他们的世界,而是现实。这现实之中,那些人心,原本便比他们所记忆的,更加寒冷。
长出了一口气,他向后躺在了屋顶上,“桃花源。”他低语,“小梅树,应是要回那里的。”
直面了过去,可能会复苏,也可能会枯死。而逃避,也只是将一切尘封在心中,却不知哪天会再重面那无法面对的一切。
那么这样,是在帮助她,让她成长,还是害了她?他忆起了容容,若是再出现类似的枝节,会不会让她彻底受创,以至于杀死一棵树?
他不能确定,但他知道,他们必须出发了。
桃花,流水,武陵溪。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间狭路,仅通数人。
通过山间小路,眼下顿然开阔。
山之后仍是山,两山之间却有一处所在,有田地,却已荒芜而满是杂草。
亦有被烧毁的房屋,废墟上也有了青草。
这曾经远离尘世的桃花之源,如今已是死的原野。
避乱世而来,因盛世而死。
少女立在山路边缘,静静望着昔日的故乡。风吹动着她脸上的轻纱,而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一手攥着衣角,站得笔直,干的眸子锁在一棵老树上。
“小梅树。”柳树轻声唤她,“在这里看,就行了吗?”
“我们下去吧,别担心了,我是不会再出什么差错的,否则这次回去铁树不会放过我,毕竟现在他还常常打我。”少女微微笑着,“柳树,小梅就那么让人不放心吗?”
柳树一怔,继而也微笑了,“放心,小梅树,我一直很放心。”
他转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少女眸中快速掠过的一抹痛楚。少女的白衣从他身边掠过,向着那原野飘然而去。柳树加快步伐,也跟了上去。
那原本是村子的地方,仍然残留着片片房屋烧焦的黑色印迹。梅树跃到一处焦迹前,垂下头看看,转头对柳树道,“这里,就是当初我躲的地方。看那里,我那时候就趴在那里。”
她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上有一块色泽稍淡的压痕,隐映出小孩的侧影。梅树已从地上拾了一片石块,蹲下描绘着那个人形,“柳树啊,当时我半张脸贴在地上,才没有被烧掉的。不过这又怎么样呢?过去的毕竟都没有了,让你来到这里,怕也不是看什么好事情吧。算了算了,都没有什么所谓。”
她又站起来,小跑到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这棵树,当年被那些山贼用来吊死村里的男人,就要轮到阿爹的时候,我跑出来了……”少女的声音愈发低微,她抬起头望柳树,面上却还带着漠然,似是在说与己无关之事,“其实,我想给他们唱曲挽歌的,但是我走音。唱了也不好听,反而让他们烦呢。”
“长歌可以当哭。”柳树缓缓道,“他们会了解你的心的。”
“但是,柳树呀,他们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心,连我自己都不了解呢。”少女轻轻笑了,“柳树呀,我们不过是树。为什么要假装有心呢?我的心已经死在那里了,而柳树你,难道不是死了,才变成树的吗?”她的语气依旧轻描淡写的,“铁树说过,让我忘掉过去,我也努力这么做了。不过柳树你看,忘掉,其实是很难的事情呀。”
柳树轻叹了一口气,微俯下身子,凑近少女的脸,缓缓开口,“但小梅树也应知道,我们所执念的,并非过去,而是未来吧。”
“未来,呵,我反正还小,不用这么早想未来的。”少女轻笑,伸出右手,抹上了那株枯死的老树,“算了,柳树,那天你说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懒得去想,今天也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过这地方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会知道呢?铁树也真是的,这样的话,算不上一个好的指导者呀。”
她转过身,神情却突然僵住了。柳树也不由后转——瞬而,有错愕的表情,浮现在了他的面上。
田间小路上,有一个身影立着,似是绯衣的女子,一身盛装,还撑着一张绢伞——她似是望着田地,而非望向二人。久久,一声幽幽的叹息传了过来,柳树望向梅树,少女却未露出半点动摇——虽然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但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不存任何迷乱和痛——那一刻,柳树的心中却一痛,并不是所有的小女孩,都能这样的。
脚步声慢慢靠近,绯衣女子发上的金步摇亦一步一颤,她的声音在风中传来,淡淡的,却有些萧瑟,“多好的田地,虽然误了早稻,晚一些种上晚稻,却还是足以养活百人的。”
“但今年怕是没有余粮卖了。现在种晚稻,一年只得一次收获,不是么?”白衣的少女忽也开口,“若是早稻早种上,也快到收获之日了呢。”
静寂,然后有笑声从那绯衣女子方向传来,“若不曾发生那件事,五年之后,我们本当下地干活,让太阳晒黑脸,锄头弄粗手,谁都不漂亮,嫁个村里的小伙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惜,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还活着——你应看向未来了,容容。”白衣的少女迟疑了片刻,终轻声开口,“如果可以救你或者他们,我是不介意死的。死又能怎样呢?被伐掉和老死枯掉,对于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但是容容,我死了的话,你能得救吗?”
绯衣的女子又叹了一口气,“小女子如今唤作落梅。”她的声音淡然而清冷,“什么是救赎?我没有犯过罪,本便不需要什么救赎。而如今,我也不期盼救赎。”她轻瞥了少女一眼,“我是不可能得救了,我也不指望被保护,世界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所以我才回来拜祭。阿娘本没有罪,阿爹也没有。村里谁又有呢?唉,算了,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容容……”少女开口,“那你,能够宽恕我吗?”
走近的女子唇边泛起笑意,眸子却是冷的,“不会宽容,对于你,我会恨一辈子。只要我活着,我就会试图杀了你。我不想在这里动手,是因为我不想让阿爹阿娘看到,他们的女儿在他们的面前杀人。他们要的是安宁,不想再见到血。”
少女忽抬头望向久久未开口的柳树,“柳树,我们走吧。我已看过了我当看的,其余什么也不想看到了。柳树,我们走,好不好?”她的声音中忽然多了一丝哀求之意,柳树微微皱眉,却认真地望向少女,“这样够了吗,小梅树?”
“或许还不够,不够又能怎么样呢?柳树和梅树,本来就是没有未来的树木。若是说什么,怕是也没有用处。”少女笑了,扯下了面纱,“没有用,至少试一试吧,我试过了,所以也可以放弃了。我们用自己去赌的东西,本来就早输掉了不是吗?”
她淡笑着,目中却有水色的光,“我放弃了,谁都救不了谁的,至少我不能。容容既然恨我,我也不是可以救她的人,那么她因为恨我,也会一直活下去吧。她活着,我就知道,我还有人可以去守护,那么我也可以活着。”
“小梅树,要长大呢。”柳树只能这样回答,“那么,唱支歌再走吧。”
少女望着柳树,终点了点头。她轻轻闭目,转瞬手中已多了一柄剑。青色的,跳动的光华,少女双手握剑,剑上的青光逐渐升起,少女也开了口。歌声在一刹那间,让这死的原野也似有了生气。
听不出她在唱什么,但那歌声中也似充溢着光华。少女双手执剑仰望天空,剑光与天空也逐渐融在了一起,而少女的歌声也愈发不真确了。最终歌声渐弱,几不可闻。一缕血从她的右腕蜿蜒流下,直入袍袖。蓦的,她朗声开口。
“长歌作长泣,长夜又无眠。具言此生憾,歌诗亦何欢?只道是命由天定,天意又谁知晓?”
那也正是树木之间的仪式——柳树是知道这一点的。那些因为年迈或其他原因干枯死去的树木,在之后都曾接受过这样的祭奠。她是认真要离开,才自己以这仪式告别这家乡的吧。柳树望着少女,面色渐渐也凝重了。
而少女却认真地继续着仪式——长歌,抚剑,随即剑舞。青剑舞至至处,她身形却猛然一转,直掠向山间出口。
既然已经祭奠完了,便应永不再见。天意谁知,却让故去者安息方好。
“小梅树!”柳树轻唤,立时也追了上去。田间绯衣的女子望着两棵树远去的影子,又冷冷笑了笑,从怀中抽出一直紧握的右手,掌中满是鲜血淋漓。
她在废墟之间走着,村长家,叔叔伯伯们的家,一座座废墟,然后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梅树不曾看见,有着座座简陋的土坟。
她垂下眸子,站在一座坟前,静静望着,不由落下泪来。于是她双膝跪下,丢开伞,对那土坟叩首三次,终又轻声开口。
“孩儿不孝。”她喃喃,“现今仍无法除去大仇——若要杀那贼人,也先须除去她身旁男人——那么请告诉我,怎样才能为你们报仇……”
她再次叩首,将前额放在鲜血淋漓的手上,“那么怎么办才好?”她啜泣,“请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复仇?”
泪水冲花了她的妆扮,女子用袖中绢帕擦去了妆饰,露出了带着疲倦神情的脸。不由得,她痛哭出声,“阿爹,阿娘!”
哭了一会,她伏在坟前,久久方站起来,重用绢帕拭去了泪迹与面上血迹,将绢帕用一块小石压在坟前,转身远去。有风吹过,足边青草擦着长裙。女子抬起头来,却是望着离开的方向。
无论如何——我不会宽恕。梅望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