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琳茵与郑中阳一同出来。郑中阳更是喜悦不能自已,激动道:“如此说来,这是真迹了!呵呵!”
“应是不会错的!恭喜郑老板了,这幅字可是千金难求的佳品啊!”琳茵笑语应道。
两人边走边说,穿过长廊之时,那李公子恰迎了上来,拱手道:“在下李柯华,见过郑老板。”他手中的紫玉垂下,其上纹路隐约可见,仿若一个“云”字。
郑中阳微一愣,遂向他点头微笑。“好!好!李公子是第一次来我这清韵斋吧?看上去有些眼生啊!”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琳茵,两人目光相触,一时心领神会。
“在下初到临安,听闻着清韵斋的盛名,特来拜会。”
郑中阳朗声笑道:“不敢!不敢!”
“方才听李公子评那首《浣溪沙》,琳茵受益匪浅,在此先行谢过了!”
听琳茵此言,李柯华一阵尴尬,毕竟,背后论人,有失君子之为。他本想解释说是一时玩笑之言,可看到眼前这个娴静秀雅书卷味极浓的女子,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几株红色蔷薇——明艳动人,却株株带刺!
“茵姑娘,茵姑娘!有些日子没见了,近来可好啊?”陈宾见琳茵突然出现,忙追了出来,“姑娘别见怪,李兄他只是随口胡言的。”
“是吗?”琳茵眼波流转,斜视着李柯华。“我还有一首《减字木兰花》,想请李公子指教。”
李柯华无奈地抚弄着手中的玉佩,他知道,蔷薇要开始扎人了。
“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日照孤村两三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听琳茵轻声吟罢,李柯华脸色连变数次,不由将手中的玉佩攥的更紧。他看看郑中阳,又看看琳茵,一时词穷句乏,不知如何言语。
陈宾却抢道:“好词,好词!但为何会有如此荒凉凄惨的心境呢?‘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莫不是……”陈宾讶然,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琳茵,目光中流露出异样的同情。
金兵南侵,一路烧杀抢掠,尸横遍野,而所掳掠的年轻女子都会被尽数驱赶北上,押解燕京。若照琳茵词中描绘的情景,莫非……
正在陈宾惊诧之际,忽听李柯华缓缓吟出一句诗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是唐代诗家天子王昌龄《从军行》中的一句,写的是戍边将士克服困难保家卫国的壮志豪情,与琳茵所吟的词并无联系,李柯华怎会忽然不着边际地念出这一句呢?
琳茵与郑中阳相视一笑,旋又紧逼着道:“李公子还未指教呢?”
不等李柯华答话,郑中阳便笑道:“都用诗家天子的名句答你了,还不满足啊?”然后拉起李柯华的衣袖道,“走,我带你转转这清韵斋。”
陈宾站在原地,不知是该随李柯华一起,还是在此与琳茵交谈,正犹豫着,只见琳茵浅笑嫣然,轻声向他问道:“那李公子是陈公子的朋友吗?”
“啊?”陈宾从明艳的笑容中回过神来。“李兄是我在金陵结识的朋友,正巧他也要来临安,我们就结伴而行了。”
“原来如此!陈公子去金陵也有些时日了,是才回来的吗?”琳茵随口问。
陈宾听琳茵对他的关心,心里如糖如蜜,忙道:“是啊!本来前日便可回来的,可路上出了点事情,昨夜才到。看我,今天一早就来清韵斋了。”
琳茵盈盈笑道:“有陈公子这样的客人,难怪郑老板的生意这么好呢?琳茵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清韵斋密室。
李柯华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紫色玉佩递到郑中阳手中。郑中阳仔细翻摩,又将玉佩交还给李柯华。“这玉,应是不会错的。这人嘛……呵呵!”
“人应该也不会错的,郑老板。”
清亮的声音传来,李柯华回过头,只见琳茵也进了这间密室。“茵姑娘?”李柯华讶然,想了一瞬,问,“姑娘怎知那首《减字木兰花》?”
“若是不知这首词,又怎能试出你究竟是不是飞字军里的人?”琳茵微微笑道,笑容里隐隐有一丝讥诮。“不然你以为你错过了约定的时间,仅凭着一块玉佩,我们就敢确认你的身份吗?”
这首《减字木兰花》词题又为《题雄州驿》,乃是靖康年间阳武知县蒋兴祖的女儿所作。靖康二年,金兵南下,连破河北河南,侵至阳武,身为知县的蒋兴祖并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弃城南逃,而是组织全县抵抗金兵,无奈寡不敌众,城破之后,蒋兴祖一家全部殉国,但正当妙龄的女儿却被金兵掠去,押解燕京。这首词便是蒋兴祖的女儿在押解途中所作。
飞字军乃是民间的抗金组织,因钦佩蒋兴祖的为人,不忍忠臣之后落难,便派人追赴千里将其救回。而这首词也在军中传开,飞字军首领薛广感叹泱泱大国竟不能保护这样一个弱女子,愤而写下了王昌龄的《从军行》,发誓一定要将金兵驱除出宋境。
这其中的故事只要飞字军中的部分人才知晓,所以,琳茵才会以此来试探。李柯华也深知其中原委,才会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来作答。
“姑娘也是军中之人吗?”
琳茵神色一黯,却又笑了起来,她侧着脸,眼角有一丝凉意,问:“怎么?我这样的青楼女子不配吗?”
李柯华一时无言,这个外人眼中温柔娴雅的女子竟是这样的敏感尖刻,陈宾说她是人淡如菊,而他却觉得她是一株蔷薇——带刺的蔷薇。
“呵呵,人家远来是客,你这做主人的这样待客,岂不让人笑话。”因深知琳茵的个性,郑中阳急忙打圆场,“大事为重,先谈正事如何?”
琳茵目光幽冷,拂袖坐下,问:“前方军需之用,一向由郑老板经手运往河南,不劳军中人手,这次李公子来,是为何事?”
话中仍是有刺,李柯华朗然一笑,也不在意。“我是奉薛广大哥之命来送一封信的。薛大哥说,只要我见到郑老板,郑老板自然会带我去见那个人,让我亲手奉上。”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密封完好的书信,双手呈予琳茵。、
琳茵漠然地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道:“薛首领既然让你亲手奉上,你怎能随便将书信交给别人。”
“难道不是要交给姑娘的?”
琳茵冷冷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喝起茶来。郑中阳不禁摇了摇头,心中不解,精明如薛广者,怎么会让这样的一个人来送信呢?难道不怕有失吗?
“李公子初到临安,可曾听过烟雨楼之名?”
李柯华不解,怎么郑老板也说到这烟雨楼了呢?青楼舞馆,就算再负盛名又能怎样呢?“听人提起过,说这鸳鸯楼号称临安第一楼,其中烟雨七绝各怀绝艺,十二飞灵精通舞乐,所以生意甚好,可日进斗金。”
“你要见的,便是这烟雨楼的老板。”
李柯华质疑地看着郑中阳,他要见的怎么会是一个青楼老鸨?
琳茵双眼一乜,道:“李公子何必如此吃惊呢?若我告诉你,前方的军需全是由她一手操持,公子又当做何表情呢?”
李柯华更加吃惊,非是如琳茵所想的那样,他并不是看不起青楼之人,而是他无法想像,一个女子竟有能力解决数万将士的衣食之需。世上竟会有如此奇女子?
“那,还烦请姑娘引见。”李柯华诚恳道,对琳茵的嘲弄丝毫未放心上。
“今晚霜月姑娘做画,千金难睹,李公子可有兴趣前去一观?”
李柯华心领神会,道:“多谢姑娘。”
琳茵提起茶壶,往自己杯中斟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蒋姑姑可好?”
“薛夫人吗?她很好,时常在军中帮薛广大哥处理军务,深得军中将士的敬重。”李柯华由衷道。
琳茵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郑中阳无奈的摇了摇头。无论姑姑还是大哥,都是他们听惯了的称呼,本也无可厚非。但琳茵天生敏感,李柯华一声大哥不当紧,整整比她高出了一辈。这两个人啊,一个说者无心,一个听者有意。可不是让他这个中间人为难嘛!
“大家都好就好,都好就好!”郑中阳捋着微有些发白的胡须道。“粮草都已备好了,再过几日便可运出了。”
李柯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再次拱手向二人行礼。“我代前方将士谢过两位。”
“我只是负责中间的运送而已,你若要谢,还是向淇澜楼主道谢吧!老夫活了五十多岁,生平没服过几个人,但对她,老夫是打心里佩服,她若是个男人,大宋河山或许就不会落至如此地步了。”郑中阳叹道。
“女子又如何?男人能做的事我们都能做,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那是,那是!”郑中阳笑呵呵的应道,“时间久了,难免惹人生疑,李公子,你我再出去转转吧!”
“好,我正想向郑老板讨教。”
琳茵仍坐在那里,端起茶盏,道:“我过会儿再走,免得让人猜疑,李公子莫忘今晚烟雨楼。”
李柯华点点头,看着琳茵又恢复一贯的娴静之态,一脸淡然,无一丝多余的表情,倒真有些像陈宾所说的那样——人淡如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