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候,云飞扬摒退了左右侍从,在房中秉烛读书。张鸿有意要劝他早些休息,抬眼间却看云飞扬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跟了他这么久,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张鸿连忙退了出去,笑嘻嘻的对其余云家亲兵道:“难得少爷不要咱们服侍,今天我做东道,咱们买的酒菜打打牙祭可好?”
众人怎不喊好,哄声去了。张鸿安置了他们自去吃喝,自己慢慢的踱回院中,守住了大门,抬头看看漫天星斗,心说:少爷的心思只怕那精如鬼怪一般的北齐王也是猜不透的。
正是夜静人稀的时候,屋中一灯如豆,突有梅花淡香屡屡飘逸而出,云飞扬挑眉微笑道:“请出来吧。”
幔帐微晃,一个青年男子缓缓自幔后踱了出来。这人身材颀长,面貌俊秀。
云飞扬虽是早有准备,可还不禁心里打了个突:“杨浩……”
杨浩上下打量了云飞扬一番,眼中略有愧色:“飞扬,你……还好吧?”
云飞扬垂了头,轻轻的点了点:“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是北海的梅花……”
杨浩冷笑一声,有些自我解嘲:“你云大人无比干净的人物不也在袖口绣了一枝寒梅?我是梅花便有这么稀奇?”
云飞扬听了“无比干净”这几个字,不自觉的皱了眉头,脸色蓦然微变,右手慢慢的抚上的胸膛,仿佛是定了定气,才敢再看杨浩,有些哀痛道:“你若为了绣唯,我也不怪你,可是咱们兄弟一场,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说?你办不了的事,不是还有我么?你难道不知有几个梅花能有好下场?”
杨浩猛然抬头:“我恨的就是你这个!你天生贵胄、领兵世家,要什么便有什么。你口口声声兄弟兄弟,你春风得意的做那再世周郎之时何曾顾虑过兄弟的心中感受?你自己说,我哪里比不上你?”
云飞扬显然没想到杨浩居然有此一说,讷讷半晌,才轻轻叹息:“我竟没有想到,你如此在乎这些。”
杨浩也低沉了声音:“男子汉大丈夫,原为建功立业才来人世走一遭,没有功名富贵,那也没有什么,只叹我连个进身的机会都没有。世人的眼中就只有你一个……你自是什么都有,怎知我苦苦挣扎,活着是什么滋味?连个女子都护不住……”说到这里,缓了一缓,带点恶毒的说:“也是,咱们做了梅花,也不过是个正五品,只是云大人你,身居高职、位列九卿,仿佛也没能保住那片小小的红叶啊。”
云飞扬脸色骤变,呼吸都乱了频率,急喘了两声,才森然道:“杨大人此来不是就为了看我的笑话吧?”
杨浩看他抚住胸膛喘息的十分难受,多年的相处的习惯让他几乎就要上去帮云飞扬顺气,上前两步,终于缩回了手,假做不在意:“大公主很满意你放了兵权给北齐王。她让我告诉你,只要你对得起她,不再和北海为难,她也会放你一马。近的是你府中的那朵雪花;远的,便是那片枫红叶子了。你要想她们好好的活着,还是听了她的吩咐比较好。”
云飞扬叹一口气,“杨大人,你去告诉大公主,我自然说话算数,不再干预阵前之事。不过咱们说好,倘若她输给了北齐王,可是与我无关。”
杨浩点头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大公主在朝中经营多年,既拿得住你,自然也拿得住北齐王!”回眸看看账角落的一支梅花素香已快燃到尽头,又犹豫一下:“绣唯下的毒很厉害么?倘若我有命见得她,定然朝她要了解药给你。”
云飞扬淡淡一笑:“杨浩,其实你心里还当我做兄弟的,是不是?”
杨浩脸色一暗,推窗而出,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白日里,云飞扬有些皱眉的听着昔日自己的属下前来向自己抱怨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窝囊,直嚷嚷着要云大人还他们个公道。云飞扬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离任之后昔日手下只怕威风不在,但没有想到北齐王居然如此下得去手。自己平日心腹的将领被闲置不用的已是寻常,再看今日北齐王升账之后的挑剔情形,对这些跟了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军大有动辄得咎的嫌疑,这些人纷纷被调离别任。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昨日杨浩的一句话蓦然涌上心头:“飞扬!你也别道这北齐王是个好相与的。”心里不由得就更加郁闷:公道?公道?你们纷纷找我要一个公道,可是我的公道却向谁去讨?
云飞扬微微抿了嘴,不是没有奋起一击的心思,可是终究自己与人家份属君臣,强弱异势,有些事还是要从长计议,鲁莽不得。想到这里丹田里一阵刺痛,脸色就白了起来。
他手下的将军大都是跟了他云家在兵部任职不止一代,现在看云大人脸色微变,早知他最近身子违和。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怕勾起他心思,连忙纷纷告退,他们人虽去了,但是那不服不愤的气势却明明白白的让云飞扬知道这事断然不会那么容易烟消云散。哎……本来一届武夫是没有什么可怕,但是一旦他们手握重兵,总就难免让人行起事来多几分掂量。端看现在的形势便可知北齐王不是个能容人的主子。但是大事不成之前,自己尚需韬晦,怎也要把他们安抚了才好。
云飞扬担心的是一回事,可张鸿生的是另一股的闷气:云大人自被罢了领军之责,连带着生活所需的供应也是低的离谱。原本就不大的一套院落,现在更被北齐王硬挤进来了两名参军安营扎寨,顶着帮云大人处理公务的名号行监视堂堂兵部尚书之职,趾高气扬的样子让人分外看不过眼。这也都罢了,最让人忍不过去的是,自云飞扬被罢了军职,连带着屋中的炭火、药饵供给,那新上任的军需官都有点爱答不理的意思。
张鸿每每向云飞扬抱怨此事,云飞扬也只是笑笑罢了,耐不过他罗嗦,才说一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也未必就是王爷的意思。你不要出去胡说。”
让张鸿稍微安心的是少爷的日子过得虽不顺利,身子却渐渐的好起来了。脸上虽然还没有往日的润泽气色,可是在他身边的人却都能感觉得到,那绵长悠远的气息是骗不了人的,更何况他眼睛中的光彩也有了八分昔日气概。营中大夫纷纷向云飞扬邀功说是自己医道高明,云飞扬只是微笑点头,各自赏了他们。张鸿却偶尔见过,云大人在夜半无人之时轻轻抚摸一个小小锦匣,眼中的神色温柔得滴的出水来。
京城皇宫中
红叶换了一身女官的装束,必恭必敬的听着一位宿儒的训示:“姑娘当知。内廷长史责任重大,要记载皇后妃嫔行动言语、后宫大事,让我朝内廷之主的慈德懿范流传千古。长史一则是要兢兢业业的不敢有丝毫懈怠;二则是要对古往今来的一般典故烂熟于胸。怎也要写出让人看得过的文章才算合格。”
红叶脸上虽安详,心里却不以为然:什么皇后妃嫔,谁不知当今圣上专宠皇后一人十数年,后宫空虚,有名有位的妃子大概五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以往是雾里看花,知不真切,现如今自己当真进了宫,才知宫中长史女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闲置无事。无非跟着几位大儒先生读书写字打发时光而已。看来太子殿下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倒真有几分成全自己念几本书的心思。想到这里,心里也好过了一些,遂再没了别的想头,竟然当真安心读书起来。
霜儿是自东宫跟了她来的丫头,进了宫还是照旧的伺候着红叶。就是时常寻不见她的人影儿,红叶早知这孩子必有古怪,偶尔闲谈也曾经旁敲侧击的查问过她的来历去处,可这丫头机灵得很,言语躲闪,闪烁其辞,再不和红叶说一句真话。红叶细查她良久,终究不得要领,总算是能肯定她当是云飞扬私下一伙儿的,也就不再多管,可心里却愈发的别扭,总觉得云飞扬什么事都瞒着自己,只怕在他心里红叶还不如雪儿,怎么什么话都不同自己说呢?
三两回下来,霜儿绕是小孩儿心性,也看出了红叶的郁闷,闲时把她拉到宫中一个僻静处细声细气的开解她:“姐姐,有些事,少爷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世道艰辛,有时候做人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是福气呢。”
红叶听了还不曾说话,忽听背後一个慈和的男声笑着问道:“小小年纪,有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呢?且说来给朕听听……”
这声音虽不高,却收得平地一声雷的震撼之功,红叶和霜儿听了那个“朕”字几乎从顶梁吓出了三魂七魄。更诡异的是这偏僻殿阁一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宫娥太监,齐刷刷的下跪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