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李文秀悄悄离开房间。她并不怕有人会进屋。自从住进索府,她的话就有绝对权威性,索芬虽然派了一大堆仆婢供她使唤,但均被她拒绝。她独自居住在一处小院,倒也安静舒适。
李文秀跃到屋顶上,看见整个索府重重叠叠,层次进累,也不知院套院,屋套屋,倒底有多少重。
李文秀不知道“庭院深深深几许”,也没听过“侯门一入深似海”,于她,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过三个字“没必要”。她摇了摇头,这种生活,她真得是不习惯:每日衣服打扮就要许多时间,然后许多人谨小慎微得围着她忙前跑后,她的一言一行明明被这些人看在眼中,要她假装他们都不存在,根本不可能。可是她向来随和,也不忍拒绝索芬的好意,不免撑得辛苦,流于颜色,便没有暴发的得意,而是许多隐忍的疲倦。虽然,在别人眼中,她的淡定却被解释为天生的高贵——哪里有人对于奢华能够这样无动于衷?
许多忙碌于名利的人不理解,有些人,只是不在乎而已。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找不到路,但是却发现北京是个横平竖直的城市,街道整齐,而雪万里手绘的地图又十分清晰,她很容易就找到了西直门外高梁桥斜街桥畔的小树林——那里就他们初进北京之地。
雪万里还没有来。月亮淡淡挂在天上,一牙线的模样。
春夜有些许的凉意,但是比起草原的冷夜,这不过是略具意思而已。李文秀有些累,斜靠在树上,闻见新爆的树芽的芬芳——春天,来得真快。
白天,雪万里突然出现当真让她吃惊,也十分高兴,只是来不及说话,他只塞给她一张字条便离开了。
李文秀知道雪万里是天地会的人,当她知道索额图突然大举搜捕天地会成员,就猜到那天雪万里为什么突然离开,又为什么失约,他必定是前去应对此事。她之所以答应入住索府,就是抱着一丝希望,企图找机会营救天地会的人。虽然,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入手。而且,除了雪万里,她并不认识任何天地会的人。
她想,她要问问雪万里,她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毕竟,她爹娘就是天地会的成员,也是执行任务途中死去。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李文秀努力设想一切营救办法。夜越来越薄,她的衣服似乎被寒意浸透了。后来,老远老远传来鸡鸣——天要亮了。
雪万里,又一次失约了。
乘着清晨的薄雾,李文秀闷闷地回到索府。小院门口立着索芬。她便停步,等他说话。
索芬望着她,看她心不在焉地样子。他也没说话。终于,还是索芬无法坚持,道:“我不先说话,你便不肯跟我说话吗?”他似乎有些不悦。
李文秀疑问的目光送过来,道:“那……什么事?”
索芬皱眉,道:“总是这样。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其他问题,连句‘好不好’都没有。”他的态度一反平日的温文而雅,从容不迫,反而像个任性的孩子般急噪易怒。
她的师傅华辉向来脾气暴躁,清早时更是处处不顺眼,所以她想,索芬一定是发得“起床气”。于是她决定忽略过他,她也不说话直接推门回屋。
她的胳膊却被索芬攫住,她回头,再次用眼睛问他。
索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烦躁,为什么对她无视他的不悦如此愤怒,为什么会冲过来捉住她……他不知道自己倒底是怎么了。但是,就在与她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忽然忘记了一切。
早春清晨旭日的阳光,清新而清爽,照在她的脸上,虽然一夜未睡,倒底是青春的力量,肌肤依然莹润,孩子般清澈的双眸宛如初见。只是,他现在感觉,这一种清澈不是浅浅的清,而是亘古冰川的清——内里总有某种感觉不易融化。
可是此时此刻,他离她那么近,忽然害怕——是该顺从内心,还是……?他有种受挫的感觉。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憋闷的感觉——从得知雪万里找过她开始。他脱口问道:“昨晚你去哪里了?”问了,他有些后悔:万一她不肯告诉他呢?虽然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不能直面自己的期望是:她的坦诚。
李文秀的目光已从疑问转为惊讶。
索芬顿时意识到自己逾越了那层微妙却遥远的人际距离。但是,他没有放手——他是索三爷啊,从来都是由着性子做事的。如果他想,那他就要。
李文秀从小就独来独往。当年秘密跟华辉学武,每日早出晚归,计老人也从不打听。她没有对人倾诉的习惯。她不能明确地诉诸语言,但是索芬询问她私事的态度让她感觉到被侵犯。
可能只是弹指的瞬间,但是人心经历了微妙的对峙和抗争。电光石火间,索芬明白她并不是表面上看去的那么随和,本质上,她是坚持内心自我的人。他郁郁放手,退回到礼仪规定出的合适状态,他又换回了世故的面具,做了微笑,道:“请李姑娘恕在下失礼。今日原是过来请姑娘前去皇宫赴宴的。如今出使梭龙(黑龙江流域)的一干大臣胜利归朝,皇上特赐宴。本来也没我们什么事情,偏偏皇上心情好,说是出使梭龙多亏了年轻朝臣们,今次宴会也不请老臣子,单单请各府的年轻俊杰们。大抵也都是五月初五打围时将要比武的才俊们了。所以倒是大家见面的好机会。”李文秀为了接近索额图,寻找营救天地会中人的机会,已经答应了替索府比武了。
李文秀本来欲拒绝,忽然想到朝臣汇集,说不定可以获得些情报,于是便答允了。
索芬望着绽放新芽的树梢,脑中不觉想象着身着宫装的她的样子——他想,皇上不会把她当作宫女吧?她这样的少女放在皇城里普通到如同泥土空气般的存在……此地有高贵的公主格格,有风流妩媚的青楼名姬,也有……也有……各种各样大同小异的女人……就像所有的美食,不过是为了满足欲望的存在……
他正胡思乱想,门开了。“这么快就好了?”他笑着转过身,看见的李文秀却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衣。
“为什么不穿刚送进去的衣服?”
李文秀微笑摇头:“那不是我的。”
索芬觉得她不可理喻:“可是你也喜欢呀。这几日你都没有拒绝。”
“那些都是很美丽的衣服,我也很喜欢。但是,那不是我的。”
“可是今天是皇上赐宴!你这个样子……” 索芬不能理解。
李文秀道:“我不知道见皇上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她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我出不得场面,那便随便你,因为我从来没有要求过。
索芬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冲到头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他从来都是八面玲珑,精明圆滑的,就算是皇上,他也有办法,偏偏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让他越来越觉得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