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有人禀报道:“夏公公传话催得紧,请爷快些过去。” 索芬铁青着脸,道:“备马!”一甩袍襟,拂袖而去。
二人一路无语,策马来到红墙黄瓦的皇城。索芬到得一处旁门,跃下马来,太监们早追上来,一路“索爷、索爷”溜着。索芬只是冷冷应上几声,径直快步向皇城深处走去,也不回头看一眼紧紧跟着的李文秀。
他的表现越发让李文秀感到这里面必有内幕。他俩的相识绝对不是他所说的“以武会友”那么简单。越是怀疑,她就更要紧跟到底。
终于到了一处院落。皇宫的金碧辉煌并没有给她很深的印象,倒是这间小院的清雅舒适让她心生好感。门口一个太监见了索芬,迎上来道:“索三,怎得这么慢。便是这位姑娘吗?”那太监见了李文秀,便皱了皱眉:“索三,你怎么把她这副样子就带过来了?!也太失礼了。”见了他,索芬立刻笑得阳光灿烂:“夏公公,您见过多少后宫佳丽,什么女人挡得住您的品评?我原也想把她收拾得体面些,偏偏乡下村妞,土得冒腥气,怎么折腾都是烂泥扶不上墙。我可真是绝望喽。不如这个重任就交给您这个大能人?”
夏公公乐了:“索三啊索三,你这张损嘴可要积点阴德。”
索芬说这些话时,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让李文秀听到却是绰绰有余。李文秀没有被伤害,只觉得他无聊到好笑。
夏公公道:“好了好了,快些进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他转向李文秀,道:“李姑娘,时间短暂,各项礼仪也不及细说。总之,见了皇上就两条,一直要跪着;皇上问什么就答什么。千万莫说谎,皇上明察秋毫,犯了欺君大罪要斩头的……”
索芬打断他道:“好了……夏公公,皇上一定等急了,我们先进去了。”说着,这才回头示意李文秀跟上。
进了下一重院子,里面更是清净雅致,门上悬一匾,道“怡神阁”。门口一小太监迎上来道:“万岁爷有旨,请索大人在此候着,着李姑娘一人见驾。”
索芬一怔,他没有料到这一下,登时有些慌神,立刻望向李文秀,想跟她说些什么。她却已跟着小太监向前去了。索芬心里便打起了鼓:她毕竟没有接受过朝廷礼仪训练,万一行差踏错?更要命的是,皇上吩咐他去把李文秀带来时根本就没告诉他是为什么原因。万一……万一……索芬一时间,冷汗俱下,心中大骂自己大意了。
李文秀进了屋,屋中一张大书桌后坐着一个身着黄袍的人,正在伏案执笔。小太监禀告完毕,那人头也不抬,只挥一挥手,着他退下。
李文秀便立在那里,四下打量。这是一间书房,四壁的多宝格上摆满了书籍和各色奇怪的物事。她被其中两样东西吸引了:一样是个铜弯弧托着的圆球,上面浮雕着大块小块边缘不整的图形。另一样是个长方盒子,外面一层透明的屏障,里面是个圆盘,上面写着天干地支,下面却还悬个圆锤。这物事还发出了“滴答”之声。李文秀便着迷了。她不知不觉走了过去,鼻子都快贴到了上面。
“大胆。还不跪下。”
李文秀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书桌后的男人正望着她。这便是皇帝了。
李文秀从来没有跪过谁,此刻要想一想怎么办。她先是单腿跪下,然后双腿,道:“我是李文秀。”她也不懂草民面圣不得直视的规矩,就那么镇静从容得与皇上对视。
相对于他的权威,皇上年纪并不大,他似乎只得二十七八,皮肤白净,五官清秀。这便是八岁登基,已经做了二十年皇帝的康熙了。
康熙道:“李姑娘,你有一张地图,能否交给我。”
李文秀惊讶,皇上怎么会知道地图?她掏出地图,呈上去,然后问:‘你……皇上怎么会知道?”
康熙仔细看着那张古高昌国的地图,半晌,方道:“因为这本来是我的。十年前,你父亲白马李三……白马李三……”康熙若有所思地重复,似乎在回忆什么,慢慢继续:“他从宫中拿走了这张地图。你愿意把它还给我吗?”
李文秀道:“如果是你的,皇上便拿去吧。只是,这个迷宫图已经不准了,因为我师傅抽去了里面的一些经线。而且,这迷宫里,并没有宝藏。”她回忆起了迷宫中的残杀……为了虚妄的财富,人们……
康熙抬头,温和地笑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李文秀想问他为什么知道那迷宫里没有宝藏,又为什么知道是她父亲拿走了地图。
可是康熙已经着人唤进了索芬。他吩咐道:“索芬,李姑娘就在你府中住下,你好好着人照顾她。”
索芬带了李文秀退下。二人出了“怡神阁”,见左右无人,索芬方低声问道:“皇上问你什么了?”
李文秀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吧。不是皇上让你把我带进来的吗?”
索芬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确实是皇上秘令索额图去寻找白马李三的后人。那日李文秀河上救人,她的形容被人认出,他便假装以武会友,接近了她,然后等皇上的命令。可是这样做的原因,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但是便说了,她只怕也不相信他了吧?
索芬试图解释,但是李文秀道:“你承皇上的命令做事,也没什么不对。我只不过是以前听师父说‘原没人凭白无故对别人好的’。来了京城,才发现他是对的。”她淡淡道来,语气与平常无异。她原本也是淡定的人。只是这种淡定甚至比激动更让人悲伤——因为,从来都没人会在意,所以学会了淡定。她原本就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期望,那样就根本不会有一丁一点的失望——原来,都不过是假的。
望着她的背影,高高的红墙档住了阳光,阴影里的她的背影,像寂寞的魂灵,原本隔山隔海,忽然间就透体而出,附在他身上。就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的欺骗伤害了她。
“怡神阁”的旁边便是“养心殿”。皇上寻常起居的住所。二人到时,正殿内已经聚集了许多锦衣玉带的少年们,分坐在两边的桌后等待御驾。索芬与李文秀的位置在东边第一列。
李文秀坐下,抬头便对上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熟悉、惊喜、温暖、友善……李文秀慢慢地,无法抑制得露出微笑——与她隔了过道正对的位置上,坐的那个少年,居然是那位玉门关前比武三日的少年——纳兰宁峻。
在皇城禁宫中,居然重逢。二人就那么静静地对视着,温暖地微笑着。
高深的穹顶,深红的大柱——积年沉淀的皇权似乎浸透了每个角落。不知不觉中,呼吸似乎都被压抑,沉甸甸的忐忑不安。李文秀也隐隐体会到了殿内每个人的诚惶诚恐,只是草原上自由惯了的灵魂,只是在理智上常识上“知道”皇权的至高无上,却还没有真正尝到入骨三分的威压。
隐隐的,似乎远方大风的最前线拨动了第一棵草,渐渐波浪般扩大,依然无人敢出声,但明显增加了忐忑和期待。很快,听见了脚步声,快而稳健。
皇帝出现在了殿门,正是康熙。他其实有点娃娃脸,更显年轻,只是他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皇帝——威仪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已经不需要任何装饰或表现——他就是。
绝大多数少年是第一次见到皇帝,震慑下几乎不会呼吸。李文秀则不,她注意到在皇帝似乎夺去一切的绝对光芒后,有一个人紧跟着走进来。那人,像是阳光下固执的云,或者云的影子——似乎淡薄却有形有体,最重要的是,它保持自己的速度。那人,清秀、清澈,仿佛纵然红尘万丈当头泼下,依旧片滴不沾衣。要很久很久以后,在那人的灵堂上,李文秀才知道他,其实早已是“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