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桥头,少年再不前行。他肃容抱拳,遥遥面向悬空寺唱个大诺,朗声道:“在下江南雪家堡雪万里拜见凉蝉师太!”雪家堡?李文秀想起了雪司司:莫非这少年与她有什么亲缘关系吗?
遥遥的悬空寺传来一个声音,道:“我闭关多年,恕不远送。”雪万里接道:“晚生不敢打扰师太清修,但是这位姑娘是师太故人白马李三之女,她身中唐门剧毒,但求师太妙手相救。” 悬空寺寂静无声。也不知道“白马李三之女”这几个字对凉蝉师太是否有影响。李文秀心想,凉蝉师太如果是父亲的朋友,为什么不出来见自己呢?若是敌人,那这个少年又为什么认为她会救自己?许多问题接踵而来,李文秀意识到自己在中原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她的父亲母亲似乎留下了许多牵绊……
悬空寺几乎不见太阳,但是光线的变化暗示时间的流逝,还是没有声音。
李文秀做了决定,她抱拳道:“晚辈李文秀见过凉蝉师太。不知过去家父与师太有何渊源,如今家父早已过世,晚辈此行能够认识师太,便是替家父访友。望师太保重,晚辈告辞。”她示意白马离去。
雪万里惊讶,道:“你若走了,必死无疑!你中的是唐门的‘鸩根’毒,此毒名列天下十毒之五,七日毒发,我给你服的药只能缓解你的痛苦,却根本不能解毒,如果没有凉蝉师太相救,再两日你便毒发身亡!”少年本来一路面如冰湖,波澜不起,此时仿佛有些动容。
李文秀摇摇头道:“爹爹教给我说:‘如果人家不愿意,那一定不要去求他。你求了人家才答应,那是勉强别人,万万不可。’”
“你!”雪万里的冰冷镇静终于化了,他双目如喷火,冲过来拉住白马,道:“你必须让她救!”他的口气倔强而严厉,带着焦躁与着急。
只是他面对的是李文秀清澈安静的双眸和那眸子下隐藏的决绝。她静静地说:“雪公子,多谢你相救。生死有命。我并不怕死,我只想死后见到爹爹妈妈时,对他们说:‘我从来没有勉强过别人。’”
雪万里也动了真火,怒道:“我今日偏偏要勉强你留下!勉强凉蝉师太救你!勉强你活下去!”
二人僵持在桥头。一时,只有吹过峡谷的风声和山鸟悦耳的啼鸣。
二人正僵持不动。雪万里忽然凌空跃起,翩翩如滑翔之鸿雁浮在半空,双手舒展开来,长剑已然在手。他向后倒翻而去,剑光朵朵,眨眼间递出了十余招。李文秀吃了一惊,因为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进攻,似乎雪万里只是与虚空交手。
雪万里落下地来,持剑防守,望向空谷,十分戒备。忽然一种浓密得透不过气来的杀机骤然聚拢!一道黑影从桥下猛扑上来,兜头罩住了李文秀!那是一张巨大冰冷的金属丝网。
雪万里惊叫出声:“蛛丝鬼手网!”他立刻意识到刚才自己感觉到的杀气是蛛丝鬼王故布的疑阵。眼见李文秀落入敌手却来不及反应。蛛丝鬼王是□□十大暗杀王之一,为人阴险狠毒,偷袭暗杀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几乎没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
雪万里看不到蛛丝鬼王,想来是藏匿在桥下。他只能看见李文秀身上的网逐渐收紧。蛛丝鬼手网名列江湖奇门兵器谱,由海外舶来的奇异金属与滇中巨型毒蛛丝编织而成,伸缩性极强,坚韧无比。雪万里心念电转,却找不出一个可行的法子解救李文秀。
李文秀已经被紧紧裹成茧状。忽然她被拽起,凌空而起。雪万里终于一剑击出——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擒,再险,也要一试。
李文秀感觉那丝丝密密匝匝的冰凉网线纵横于皮肤之上,飞起在半空时,她看见雪万里出剑,那一剑极快,但是她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果然,丝网立刻便收紧,那些网丝便勒入肉中,雪万里的剑凝结在半途。然后她便看见悬空寺,看见一道淡淡的影子掠过,是风吗?风没有影子……是云吗?云似乎没有这样的速度……控制她身体的力量忽然便消失了,她直直坠落,掉在雪万里怀中。她看见桥下腾起一股古怪的灰色烟雾,看见桥头立着一位尼姑,似乎将乘雾归去。
李文秀醒来时,虽然身上疲乏,但中毒后的不适感觉尽消。看来凉蝉师太将她放在药汤中烹煮的驱毒法子当真有效,被煮数个时辰的滋味虽然难受,想到她终于还可以活下去,李文秀由衷地笑了——再孤单,再寂寞,活着总还是美好的。
她抬眼,却看见雪万里坐在床边望着她,道:“你终于醒了。睡了好久呢。”边说边从桌上取了茶杯递过去,“师太说你体内尚有残留毒素,要多多喝水。”
看着李文秀慢慢喝水,雪万里又闲闲问道:“你一醒来就在笑,是做了什么好梦了吗?”雪万里看似十分放松,一向紧绷着的冰凉冷淡的感觉融化了,这一刻闲闲问话,宛如寻常温柔。
李文秀心情舒畅,道:“没有好梦。我只是想,活着真好。可以不死,可以活着,可以继续走向江南,总有一天,我还可以看见杨柳、桃花、燕子、金鱼……”
“江南?你要去江南吗?我的家就在江南,在西湖边上,叫做‘雪家堡’。如果你……”雪万里没有继续,他本来想邀请她,但是话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有时候,讲一句话可能需要比面对死亡更大的勇气。
李文秀很想问他雪司司是否他的家人,但是想到雪司司是背家私逃,她这一问恐怕会泄露行踪,也便开不了口。
二人都不善言谈,一时沉默下来。房间很小,布置却雅致大方,简洁可爱。一盏孤灯闪闪爆着灯花。这个早春的夜晚,乍暖还寒。沉默与沉默也有差别,此刻的沉默与先时路上的沉默不同——此刻是“润物细无声”的静。
李文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如何知道凉蝉师太认识家父?他们是怎样一回事?”雪万里道:“这都是武林往事,我也是听前辈们讲的。令师祖便是江湖闻名的‘三大世外散仙’之一的大旗丈人。大旗丈人武功极高,但他行迹无定,终年游历天下。他时常随性传授武功,但名下弟子虽多,只有令尊常年跟随他身侧,一同漂泊江湖。凉蝉师太的父亲便是昔年江湖名医‘杏林子’。她与令尊是师兄妹。大旗丈人和杏林子终生经营反清复明大业,因此令严与凉蝉师太也很早就入了‘天地会’。总之,令尊与凉蝉师太二十余年前时常一起行走江湖,许多人以为他二人必成一代侠侣,只羡鸳鸯不羡仙。只是……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令尊最终却娶了令堂。据说,便是在婚礼当场,凉蝉师太削发为尼,从此隐居悬空寺。那日,我救下你后,见你身中剧毒,七日内能够找到的解毒高手便是凉蝉师太,因此带你来此,希望她能看在昔年与令尊的同师之谊上,救你一命。”
雪万里的讲述平淡简单,但是平静如水的叙述就可以将二十年的如花年华,铭心等待一笔抹净吗?李文秀心中窒痛: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长恨水长东……她想起了独自倾听天铃鸟歌唱的春天,想起了独自在风雪中放牧的冬天,想起了那个曾经在春天为她唱歌的少年……那个少年如今去了哪里?那个少年早已不再立在那开满鲜花的草原上,不再在轻轻柔柔吹拂过茫茫草原的春风中等待她的到来……
雪万里问:“你的心口不舒服吗?”
李文秀的手按在心口上,她轻轻摇了摇头,淡淡而无奈地笑了笑:心口总是会痛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什么药,能够医治她的心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