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萧,灯花又是一爆。李文秀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怎么知道我爹是白马李三?”这个问题她已经来回想了三天,终于问出了口。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凉蝉师太接上了口,她走了进来。
雪万里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道:“晚辈不敢隐瞒。此事关系朝廷政局。白马李三十年前从皇宫得了一张地图,传说此图指了塞外一座古城,城中埋了无数珍宝。白马李三得了此图后便遭到追杀,后来传说一行人赶到了塞外,便全都失踪了。十年来,无论是朝廷还是天地会,全在寻找白马李三的下落。是以,李姑娘一入玉门关,她的白马便已被图影描摹,送至朝廷和天地会手中。在下实为天地会江南分舵舵主,此番领命寻找李姑娘,并将地图送往京城。”
凉蝉师太微微点头,目光投在李文秀身上,眼中的神情悠远、迷离,又含了许多炽热的星光。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即使已经年语不惑,即使已经皈依佛门,即使她曾经光润的皮肤变得暗黄,布满细浅的纹路,即使她曾经结实的皮肤变得松耷,她还是很好看——优美的线条和轮廓如同古高昌国美丽的城市建筑——无论风沙如何侵蚀,线条的美丽永不消失。
凉蝉师太似乎颇为踌躇,她犹豫了片刻,方问道:“你父亲……现在可好?”
李文秀忽然替她难过,父亲母亲已经去了,但是他们是在一起的,生死在一起,而凉蝉师太呢?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那个她魂牵梦萦的人,便是去了,也不会想到特意托梦向她告别……而她,便这样等着,等着一个消息……
李文秀只能说出十年前的故事。凉蝉师太依然没有表情,青灯古佛,与远在塞外的一抔黄土无甚差别。
良久,凉蝉师太方开口道:“是天地会的行动计划不周密,无人接应他,才害死了他。”又过了许久,她又说:“那你,如今没有亲人了。你父亲母亲都是孤儿。不如你留在我这里。”
李文秀愣住了。让她留下?留在这建筑在半空石壁上的小屋中?像凉蝉师太一样远离人世?李文秀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个好意。草原上也是她一个人,但是那样广阔的草原,还有快乐的牧人生活在她周围——她的世界即使孤独,也是心胸宽广的孤独。想到终生困守一处闭塞的峡谷——看不到别人的幸福快乐,她的心退缩了。
雪万里望着李文秀。清丽、秀气、忧郁的女孩——难道二十年后消磨掉所有青春,凋谢成另一个凉蝉师太?
雪万里打破了沉默:“回前辈,总舵主曾经交代晚辈此行须将李姑娘带往总坛。”实际上,他得的命令是拿走地图,护送她回乡或投靠亲人。李文秀望着他的目光如同默默表示谢意——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沉默和忧郁的女孩,也从没见过这样清澈的双眸,许多话语表达的意思不如她的双眼引出的想象更多。
那一夜,凉蝉师太跟李文秀讲了很多她父亲的故事。李文秀第一次将“父亲”从那个高大慈祥的影子延伸为更具体的一个人。她哭了。命运剥夺了她亲自去了解父亲的机会,她与父亲,将永远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二人就这样踏上去京城的道路。雪万里的江湖经验丰富,在山下小镇露个面后,便易容悄悄离开,如此也便为凉蝉师太免去被监视之烦。他也不径直上京,而是迂回前进。李文秀原本一直是哈萨克男子装扮,所谓易容也就是换上了汉族的男装。二人扮作商贩,跟了一支商队,浑然一体,毫无破绽。
李文秀原本也不爱说话,也就扮作哑巴。雪万里只说二人是兄弟。他一路对她颇为照应,但是依然很少说话。这样走了十几日到了京城。
入了西直门,雪万里便拉了李文秀悄悄溜走,拐到高梁桥斜街上,不想刚到高梁桥上,便见长河上驶过一条船,船行甚急,忽然一声巨响,船顶便飞起!随后船舱中飞起二人,对拼数掌,其中一人忽然口吐鲜血,便即摔向河中。
雪万里正在琢磨之时,李文秀已经纵身跃向那人。她即将捞住那受伤之人时,另一人却翻身向她一掌击来。那一章力猛势疾。两岸顿时响起喝彩声——须知北京城是大清皇都,聚集了天下能人,这西直门又是交通要道,寻常来往人马甚多,其中不乏江湖好汉,懂行之人。
李文秀此刻身在半空,全心只在抓住那下坠伤者,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无凭之时,按说是必中此掌无疑。但见她身形忽然以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重量极速下降,躲过此掌,转眼已在伤者身下,一手托起伤者,脚尖踩水,一溜烟冲上了岸。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两岸的彩声更响——北京人原本就爱看热闹。
李文秀将那伤者放下,抬眼看去,那出掌之人已经随船驶开。许多人围了过来,李文秀顿时慌了神,这时她感觉到伤者抓住她的手。她低头,那伤者嘴唇喏喏似乎要说什么,她低下头。那伤者是个四十余岁的男人,一派富贵,此刻恳求地盯住她,喃喃道:“……五月初五……围……”
就在此时,有人拉住李文秀,却是雪万里,他拽起她,不容分说,推开人群便走。李文秀试图挣脱他。雪万里低声却严肃道:“小心别惹麻烦!他们的人来了!”果然人群起了骚动,有人冲到了伤者身边,看来不似恶意。李文秀这才与雪万里趁乱跑开。
二人来到一处饭馆,那店面虽然小,但是人却极多,门匾上写着“惠丰老北京涮肉”。这一路行来,全是雪万里忙前跑后照顾她,常常是她自己都还没有想到,他就已经送到眼前。此时,雪万里点了一盘羊肉片,一盘白菜、一盘油炸豆皮和一份宽粉。他又特别交待不要在麻酱调料中放香菜——那还是在山西时一次吃面,她不习惯香菜的味道——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记在心中。
文秀见邻桌在吃一种金黄的点心,道:“那是什么?”雪万里道:“那是窝头,吃时要抹臭豆腐的。”
文秀道:“臭豆腐是什么?很好吃吗?”雪万里赶紧答:“不好吃。很臭,我怕你会受不了。要不我单叫些窝头,再要些蜂蜜和炸肉酱给你吃?”他表情紧张而认真,倒好像是什么大事一样。文秀心中温暖,绽开了笑容。雪万里望着她,就那么望着,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似乎一个笑容已经足够。一路行来,这个少女总是带着淡淡的忧郁,春天一天一天逼近,却似乎总离她很远,忍不住让人想去安慰她,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又想为她带去一切美好的东西,只为她展颜。
文秀却没有体会到对面这个少年的心事——她并没有真正经历过世事,更不是能洞察人心的人,不过,有些事,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懂了自然就懂了,没懂,又是无法言说的。他们二人都没有留意到其他宾客是如何羡慕地望着这一对英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