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有人进来对索芬低声说了什么。索芬才结束聊天,坚持要送李文秀回去。
德宝客栈就在惠丰涮羊肉馆旁边,是间中等档次的客栈。李文秀进了大堂,但见大堂中不见通常供客人吃饭的桌椅,地上铺着簇新大红织着牡丹花的丝绒地毯,四壁挂着精致的舶来的山水人物挂毯,摆着一桌两椅和许多盘龙金漆琉璃灯。但是,细看所有这些装饰掩藏不住普通客栈简陋的墙壁门窗等,倒似乎是临时收拾出的。门口一排婢女迎上来,齐齐道:“参见少爷。”
李文秀心下奇怪,转头望向索芬,大眼睛里写着她的问题。
索芬笑道:“我怕客栈简陋,李贤弟住得不习惯,所以收拾了一下。”方才他叫人把整个客栈包下,赔点钱撵走已住店的客人,再把房间都收拾好。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故意拖延了一些时间的原因。
索芬道:“天也晚了,李兄休息吧,我明日再过来拜访。”说完他带人走了,但是现在留在客栈的佣人也有十几名。
一名紫衣少女迎上来道:“奴婢贺兰,三少爷命我过来伺候李爷。”少女有着惊人的美貌,衣衫华丽,落落大方。李文秀倒觉得有些尴尬,笑了一笑,随她上楼去卧室。
进了房,又是一惊:房间装饰得美仑美奂,墙壁和天花板全用天蓝织大朵花朵图案的壁毯装饰,地毯则是湖水蓝。家具全是螺钿镶嵌。琉璃灯,碧玉盏,桌上白玉花瓶中插着盛放的艳红花朵,李文秀从未见过这般华贵美丽的花——草原上的野花都是小而淡的。
贺兰道:“时间短暂,一切只得从简装饰,不周之处,但望李爷原谅。此间是客厅,左手那间是卧室,卧室旁门过去那间供李爷洗漱。洗澡水已经备下,不知李爷是否需要?”
贺兰显然是有权力的大丫头,做事利索,眼色周到,李文秀不用开口,她早把所有东西安排周全。
李文秀最终躺到那张奢侈华丽的大床上时,只觉得这一切如同一场梦。最让她不解的是:这个索芬,倒底是什么人?而他,又为什么为她做这么多事?
次日清早,她起身开门,贺兰已经带着几名丫头等在门外。她示意她们进房。几名丫头一人捧了一套衣服,显然是供她替换的。
前两套是男装,后两套却是女装。李文秀便明白索芬已看破她女儿身份,只不过是表示尊重她的意愿,如果她坚持做男装,他也自然会假装她是男儿。想到这样微妙的意思,李文秀觉得有些好笑。她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目的,更不是固执之人。自七岁到了草原后,她便再未穿过汉人的女装,想起记忆中妈妈的美丽样子,她想,索性换上女装好了。
一套衣衫是极柔软极娇嫩的米黄色丝绸,织着小麦色的小小菊花图案,领袖下摆的镶滚也是小麦色的,用黑色和墨绿两色织着精致繁杂的花纹,纽扣不是丝锻盘结,而是镶嵌着珍珠的小粒磨砂金珠。下面配米黄素绢百褶裙。
另一套是乳白大褂,从上而下,绣着逐渐变大变密的蓝色莲花,莲花朵朵形态不一,精致美丽,虽然全是蓝色,却似乎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蓝色:墨蓝、钴蓝、普蓝、靛蓝、天蓝、湖蓝、水蓝、粉蓝、勿忘我蓝、迷迭香蓝、夏夜月空的蓝、风暴海洋的蓝……那越来越密的蓝色渐渐汇聚到下摆的墨蓝镶滚,下面配的裙子却是墨蓝的裙。
鞋子居然备了八双,两双男鞋倒也罢了。为了两套衣衫各配了三双鞋:小蛮靴、软底绣鞋和宫中常穿的高底鞋。鞋子也是极精致的绣花,仿佛用来做摆设要比踩在脚下更为合适。
李文秀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美丽的衣物,一时有些彷徨。
贺兰冰雪聪明,自然看出她不知如何选择,道:“李姑娘,如今正是四月天,草长莺飞,皇城根儿的杨柳都绿嘟嘟地冒了芽,正好穿上新鲜色儿,赶个好春景。”
李文秀从这一仆一主身上,算是初步领略了京里人嘴皮子的厉害,处处事事占着理儿,不容拒绝。
贺兰服侍她换上了衣衫,又有丫头捧出了妆奁匣子。匣子一开,刚好阳光从南窗射入,一时间,光彩闪烁,几乎耀花眼睛:雕花镶螺钿的匣子里一格一格整齐地摆着各色首饰,却全都是琥珀、玳瑁、黄晶、黄珍珠等色的宝石。
李文秀忍不住问道:“贺兰姑娘,请问是不是另有一匣首饰配那套衣服呢?”
贺兰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梳头,一边示意丫环捧上了另一只匣子,果然那里面全是蓝宝石、蓝晶、大颗明珠等蓝白二色珠宝首饰。
到此时,即使李文秀这般塞外孤陋寡闻之人,也意识到索芬必定是大富大贵之人。她心中的疑问越来越重: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
李文秀终究是十八岁的少女,女儿天□□美,面对镜子中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美丽容颜,再多疑问也掩不住心底的愉快——人世间虽然有许多烦恼,但是也有许多小小乐趣,点缀着不如意的日子。
索芬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了李文秀沿着楼梯下来。他想象过身着女装的她,却似乎什么想象都比不上眼前的她。依稀是昨日初识的那个英俊少年,一样气度沉静,从容不迫,但精致的妆容又令她光彩胜出百分。仿佛一室阳光尽为她而来。索芬有窒息的感觉。李文秀没料到索芬这样一早便过来拜访,又见他双目灼灼,直盯着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
索芬今日一身墨绿袍子配豆青马甲,黑靴黑帽,帽上镶了大块翡翠,衬得他一双黑眸更加深邃。再看李文秀,米黄裙衫,清新可人。二人站在一处,分外悦目。贺兰愣愣出了一回神,隐藏起所有情绪,提醒道:“三爷。”
索芬回过神来,忙道:“李姑娘,这里餐点不干净,我着人做了些各色点心,送了过来。”这位横行京城的索三爷居然会给一位姑娘送早点……贺兰掉转开目光……
李文秀直视着他,道:“多谢索兄。只是在下尚有一问:请问索兄是何身份?可有什么事情?”
索芬出了名的利嘴,却发现这第一个问题很是难答: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背景,就算有谁不知道,也自然有人会私下告知。他想了想,道:“我是索芬,行三,大家都叫我‘索三’。我爹是个京官。所以我也和其他八旗子弟一样,世袭也罢,捐钱也罢,有个不痛不痒的虚职,日常无事就找些乐子。我的乐子便是习武。最爱结交江湖好汉,切磋武艺。我一向也自负武功不弱,京城也罕有敌手,却不料败在姑娘手下,口服心服,只想与姑娘探讨武艺,求姑娘做一字之师,并无他意。”他言辞诚挚。李文秀便信了。
连续三日,索芬日日朝来晚走,整天陪着李文秀,二人或过招或聊天。李文秀口拙,很多武艺只是她心领神会,却不知如何表达,不过索芬十分聪明,李文秀一招点到,他即能领悟,
收益非浅。累了,索芬便给她讲天下故事和京城人物。索芬对天下政事了如指掌,说话更是妙趣横生。这三日,虽然为了等雪万里,她足不出户,倒也真不寂寞。只是雪万里没有如约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