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郊外,鹅毛大雪纷飞,两匹快马在雪地里驰骋。
“韦掌柜,我们钱庄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驾着枣色骏马的青年问,他鼻子已冻得通红,眉上也凝着霜雪。
“燕当家从金银首饰生意起家,勤勤勉勉十几年,终于发展到现在中原二十余家钱庄分店,日进斗金,声势如日中天,要知道连当今圣上都给咱们招牌御笔题字,又有谁还敢和我们做对头?”驾着黑色快马上的中年人沉声道。
“我还记得,去年七月,新皇刚刚即位,就召了咱们燕当家入京觐见,在御书房里,燕当家接过圣上亲手赐予的御书金字招牌。作为普通的生意商人,能有如此这般的荣耀,不仅子孙后代泽被福祉,就是黑白两道也要对我们另眼相看了。”
“韦掌柜,你也见到皇上了吗,他长什么样子?”
“那天我随燕当家一同觐见圣上,圣上啊,年轻有为,长得白净贵气,态度和蔼得很。”
中年人微笑着回忆起当日那身着五□□线织锦黄锻袍的年轻人,是如何走下龙椅,如何亲手扶起下跪觐见的两人,又是如何赞许燕东南并期以厚望的,最后又是如何命人抬了镏金大字的牌匾赐给二人的。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直到两人抬着御书牌匾出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朝服前胸后背已经浸透了汗水。
年轻人又道:“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次咱们被劫,情形太怪异了,像是什么人专门卡准了时辰一样。”
“你看,他竟像是知道我们扬州盐运正月十八要上缴盐税,知道北平的张大人支了五十万两银子,也知道……”
“好了!小震。”中年人安详的脸上突然涌上红晕,愤怒的打断了年轻人的埋怨。
随后,他见小震扁了扁嘴一副委屈的样子,知道他为了自己运送金子被劫的事一直闷闷不乐,言语又马上软了下来:“一直以来,我跟随燕当家经营钱庄的生意,除了日常的银钱支出往来,商贾借贷,对于官府方面的经营,我也是打点周到的。”
中年人顿了顿,“况且,还有朝上齐大人照看着,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和我们叫板?”
“那依你说,这次是什么人劫走咱们金子的呢?”
“应该也就是山野土匪之类的,不过手段高明些,给你们下的迷药份量更多些。”
年轻人脸上又是一阵潮红,想起当日竟是比平时更困倦,却又怕晚上生出什么变故,临睡前和几个赶车的师傅商量,每人背靠着一个箱子才安心入睡,结果次日醒来,却发现大家全部睡在了驿站的大门口,三十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睡得整整齐齐,也还都是背靠着背的姿势。
“这劫匪也恁可恶了!”年轻人想起来就咬牙切齿。
“所以,我们才去找林中三剑。这山野的剑客对付山野的土匪,不是刚好吗?”
于是,两匹快马在雪地里又加快了奔驰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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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茗,你在哪里?”屋内并不见人影,只有灶上蒸着的馒头冒着热气,林锦缣喊了一声。
“我在马棚,你把劈柴的木头捡两块最大的拿过来。”声音从屋后传来,伴随着一阵叮叮咚咚的敲打声。
推开马棚的木门,迎面一阵浓郁的马汗味,那一十五匹清一色的栗色骏马,有的在低头吃草,有的在互相耳鬓厮磨,优哉悠哉。一匹小马驹凑近林锦缣,在她肩傍磨蹭着脸,欢快的发出嘶鸣。林锦缣亲热地拍拍小马驹的头,看向那个一手支着拐杖,一手对着木墙钉钉子的人。
“芜茗。”她走到站在马棚深处的他的身旁,把木板递给他。
“这几天雪下得大了,要把马棚得这些缝都补上。”他接过木板,腾出那支着拐杖的手将木板摁在缝隙上,木拐在腋下一松,就直接向后倒下,霎那间他失去了重心的支撑,站立不稳,几欲摔倒,她见势连忙扶住他,另一手飞快的接住倒下的木拐,重新支在他腋下。
“小缣。”他靠着她,感激的一笑。“成天用拐杖,还真是不习惯。”
她扶着他在一旁重新站好,然后接过他手中的榔头和铁钉,扶着木板,摁着铁钉,开始叮叮咚咚的修补墙上的漏缝。
榔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铁钉,铁钉一点一点地深入墙壁,她觉得这敲下去的钉子仿佛钉进了她心里一般,一点一点的深入,被扎得生疼。
她瞥见他右小腿那一截空荡荡的裤腿,心里的疼痛顿时加剧化作雾气,在眼里弥漫开来。
补好了墙上的缝隙,她转过身去问他:“还有别的地方要补吗?”
他吃惊地看到她迷朦的泪凝于睫的双眼,和微微泛红的鼻头,赶忙接过她手上的榔头,柔声问:“小缣,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芜茗哥哥。”她哽咽地唤他,抬起迷朦着水气的黑瞳,深深地,看着他。
看着他身上那件暗旧的粗布棉袍,看着他额前散落的那一绺鬓发,看着他曝晒成古铜色的脸庞。看着他沾着一点木屑的浓眉,看着他焦急关切的双眼。
这,就是江芜茗吗?
这就是那个曾经手执一把朽木剑就单枪匹马踏平湘西悍匪龙王寨的江芜茗吗?
这就是那个年仅二十四岁就成为威震一方的振埠镖局的二掌柜的江芜茗吗?
这就是那个七年来陪伴在我们身旁一起练武一起爬墙一起踢毽子的江芜茗吗?
不,不,不!
江芜茗应该还在振埠镖局里忙碌着,主持经营着里里外外的一切大小事务。
江芜茗应该还在长安城的武状元擂台上和众人比着武,以一截朽木为剑力挫群雄。
江芜茗应该还在西郊的乱葬坡和我们三人一起半夜摸黑进入古墓探险,比赛着谁最先逃跑。
“小缣,告诉我怎么了?别哭。”他疼惜地问道,粗硬的大手轻轻拭去她腮上成串的泪珠儿,他眸中的温暖似一汪湖水将她细心温柔的包围起来。
她在他关切的目光中低下头。是的,是的,不再是二掌柜的江芜茗,不再是长安武状元的江芜茗。
江芜茗,成了一个养马放牧的农夫。
江芜茗,成了一个连站立都困难的残废。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江芜茗。
我的芜茗哥哥!
林锦缣收拾起凄楚的表情,吸了吸鼻子,向他破涕一笑,“走,帮你扎针去!”
“啊?什么?又要扎针?我不要!”他现在只要一听到扎针两个字,就开始头痛欲裂了。
两人离开马棚回到屋内。
她从灶上蒸笼里取出一个热腾腾的馒头,不由分说地直接塞进他口中。
“吃馒头吧,一会可不许叫!”她狭狭眼,狡黠的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密密地排列着一根根细如毫发的钢针,她捏起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艾绒点燃,妙手轻弹在他身上几个穴位处迅速点下,然后利落地拈起几根钢针,准确地刺入艾绒的灼灸着的穴位处。
“啊!啊!痛啊!”他张口大叫,口中塞着的馒头掉了出来,她看也不看地就接住馒头,转手又塞入他口中。
“跟你说了不许叫!”她故意将最后的一针刺得稍微更深一些,他咕哝着被馒头堵住的嘴,又呜呜地嚎了一声。
她脸上的笑意更甚,施完针,她挽起他右腿那一截空的裤管,细细查看伤处。
那是怎样一处触目惊心的伤痕!
只见右腿的膝盖下仅剩下不到半寸的骨肉,甚至应该说,那已经不再是骨肉了。尽管创口已经愈合,可是乌紫泛青的疮痍仍旧皮肉外翻,这被不知名的利器所伤的创口,以一种奇怪的形状呈现着:并不似被寻常锋利的刀剑削下,创面应有的那种齐整,而是怪异的凹凸龇洼,创面的中间部分要比边缘凹进去一点,凹入处是小半个齿状的弧形。
她打开另一个小瓷瓶,倾出几滴碧蓝的药液在掌心,以指尖沾点了药液,柔曼的涂抹在那皮肉外翻淤污赫然的创口上。
他忽觉右腿断肢处传来一阵清凉,在沁心的清爽中皮肤似乎又恢复了些许知觉,能感受到她指尖触摸传来的温软,望着她伏着螓首,羽睫低垂,专心致致地为他上药的样子,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把药液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在自己那丑陋无比的断肢上,他心里浮上一脉酸楚和怜惜。
他取出她塞在自己口中的馒头,轻声道:“小缣,可以了。”
“没关系,这是百花酿成的药汁,祛腐生肌很有效的,多涂几遍好得快。”她手指不停,仍是继续上药。
他忽然觉得很倦怠,从全身上下的骨髓里渗出的倦怠。
他握住她涂药的柔荑,道:“祛腐生肌?断了的腿是不会再长出来的。”
她听了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正迎上他写满无限倦怠与颓废的双眸。
这种倦怠与颓废,是她七年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那么冷,那么绝望,好似坠入了十万尺不见天日极地寒冰的清冷之渊中。
她脸上温婉的笑意一扫而空,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没有聚焦的淡漠中去,幽幽地问:“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伤了你?”
他脸上的倦意更甚,抬起手毫无意义抹了一下脸,似乎想把一切都就此抹去。
“我不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强压住心里某个地方的隐痛,又问:“那么,到底是什么兵器伤了你?”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连燕东南都说你和那人交手了十余个回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用的是什么兵器?”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他沉默,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低头拔下她刚才在自己身上施的一根根钢针,然后又仔细地将钢针一根根擦拭了一遍,再将一根根钢针整整齐齐地纳入她随身的小匣子中去,世上万物,似乎只剩下这些钢针能引起他的注意。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她似乎也被他的倦怠传染了,也用手抹了一下粉颊,想要挥去这一段不快。
她再问:“那么,当日,你又为什么执意要我们和你一同离开镖局?”
“因为,那不是我们应该呆的地方。”他低着头又开始整理那个小匣子里的每个小瓶小罐。
“为什么?我们三人七年前被你们从应天府带来这里,龚镖主还专门去恳求无为老人收我们为徒,大家一起习武、一起玩乐、一起走镖,那段日子不是过得很快活吗?”
她顿了顿,眼光又飘落到他皮肉外翻的断肢上,“如果不是那次出了事......”
他合上小匣子,递给她,目光投向窗外。
昨日浮现。
又回到那个七年前的冬天。
那日也是像今天这样漫天飘着鹅毛大雪,他们四人蜷缩在满载着干草的马车里,龚一貉在前面赶着车,混在运载牛羊牲畜的车队里,避过城门查哨的官兵,匆忙的离开应天。
他见锦缣三人睡得正酣,自己闷在草堆里百无聊赖,于是好奇地拨开干草,从缝隙里露出眼睛,他,看了应天府最后一眼--那繁华如梦的皇城,夕阳肆无忌惮的将城池染成触目的殷红色,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几近令人作呕。
然后,他听到了流水声。
他把缝隙再拨得大一点,悄悄地伸出头来,循了水声望去,被那一幕惊呆了:
只见那平日见底的护城河,河水在一瞬间涨了起来,汹涌奔腾着几乎就要漫过河坝,眼看就要溢出河道了。
然而,这徒然涨高的,竟不是河水,而是,血!
那无比浓稠的鲜血,比夕阳的霞蔚还要殷红千百倍!
他拉回记忆的缰绳,重新坦然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郑重的说:
“我,江芜茗,从来都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七年以前,不是“我们”带“你们”离开应天,而是龚一貉......”
“他一个人,带着我们四个,离开应天府。”
她懵然一怔,呆望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然后细细的分辨起他话中“我们”和“你们”的区别与含义来。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是被她疏忽掉的?
她想起昨天那封燕东南的来信。
她披上水绿的羊毛大氅,道:“我们新接了个买卖,这几天要离开。”
临出门又回过头来,朝他狡黠的一笑:“我走了,你记得要天天去帮我浇花!”
“什么!浇花?”身后又传来他依哇大叫的声音。
屋外的大雪此时已停,天空慢慢又透出那澄澈的蓝。
她翻身上马,向天边澄澈的方向奔去,小跑了一阵,却又勒停了马儿,回眸再看了一眼,看一眼身后那个陷在白茫茫的雪原里的小小的 “红叶牧场”。
“芜茗哥哥......”她向着牧场的方向轻轻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