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太阳也不见得不好,暖暖的,干干的。九月里的天气嘛,总是这样。忽然一个心动,他搁下手中的笔,略提高了声音:”老付。”
就见老付匆匆从店堂的那道小拱门跑了出来。是一个跟了五六年的家仆,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身的精壮,一身的精神,一身的精力。这会从门里头跑将出来,刮得门上布帘子凭空绞了几绞,又把碍脚的凳子踢歪几张。然而他的口气倒很小心,离柜台还有两三步远,他便说道:”是,爷,怎么?”
“吩咐下去,叫大伙都歇了。”搁了笔,他却并未抬头,一径地看着帐本。是一本老帐,纸色已经微黄,字迹的墨色也渐淡。只是,那一笔一划的形状,却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怎么可能变呢?正如写下它们的那个人,至今,还是如此俏生生地站在他心里。
“是,爷。”老付简短的说,站着。一个月里头,揽月坊总有这么三头四天得关门歇业。夫人还在的时候,是要到山上烧香还愿;自夫人去后,便是掌柜的一人上山探墓了。
“你回屋里带上夫人那把筝,备好马,上一上山罢。”淡淡的话里头,似乎有一声含混的叹息。那一双眼,依然看着帐本。老付但觉心一颤,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同情。知道不会再有吩咐,便转身走了。再过那道拱门,却不见它绞起来。
轻轻的抚住那些字,他眼中慢慢泛上暖意。如果说老人才喜欢回忆,那么,他是老了。从这些字开始,忆起那双手。纤瘦的,莹白的,抓住支狼毫,像握着她的飞星剑,亦真亦假一招天女追星,满天的墨汁便往他这边追来。他是她的大师兄呵,躲开这一篷墨是怎么个容易啊。然而他没躲,带着憨憨的笑,任星星点点洋洋洒洒落在发上眉上肩上袖上以及----心上。
下意识地摸摸脸,正是当年那个动作。可是----师妹她再不会撅着唇,恼怒他的不好玩。
师妹。
并没有心痛的感觉,只有怅然。两年了吧?已经两年,除了回忆,心痛是不会再有的了。只是,合上帐本,却合不上师妹的影子。叹气,走下柜台。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已是百年身。
负起手,望着街。如常一般热闹,或者说冷清。孤身的太阳,右侧巨大的老榕树,三三两两的行人,以及蹲在角落的一老一少两个乞丐。镇太小了,小到连自己这只能摆上八桌酒席的揽月坊,也被街尾的老秀才封为风月雅处。
风月,嘿,这会可还有月?
罢,上一上山,也许就见得着月了。懒懒的,便要去拉门来关上。但,就在这拉的一瞬,有马蹄得得,恍若一团裹尘的风,从眼前冲了过去。冲出两三丈外,一阵马嘶,这一团风硬生生停了下来。马上一个男子乍然回首,目光如星,盯住身后的小酒坊:”揽月坊?”
多年的修为,即使是不经意的听去,他也听清了那三个字,听出那三个字里面不止有三个字。
“揽月坊?”
这回却是一女子的声音,这马竟然驮了两人。随着这一问,男子的身子前边探出个半侧的脸,发丝散乱,加上罩着挡尘的纱巾,面容被庶去太半。只一双顾盼生辉的妙目,随着男子的目光飘了过来,不解道:”揽月坊又怎地?”
“不怎地。”男子随口答了。一调马头,的的得得,已经回到门口:”三儿,我们歇歇罢。”说着翻身下马。这一着地,便站在他的面前。而他拉了一半的门,就此僵住。
他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愣。
男子一愣,看着他。
“大师兄!”
“小师弟!”
泡茶,斟茶,小小的瓷杯茶香四溢。
小师弟!
今日,竟然见着了小师弟----点星!
重逢的喜意层层叠叠,稳稳罩住重逢的突然。执壶的手微微颤着,完全不掩饰心中的激动。
透过袅袅的茶雾,他看到点星四平八稳地坐在椅上,衬得店堂好像连八桌酒席也摆不下。多年不见,风霜明明白白停在了脸上,却丝毫不能动摇那雕刻般俊逸的线条。还是那对飞扬的剑眉,配双灵动的黑眸。一开一合间,似可看透人世万象。而眉间流转的神情,又是 如此年轻,如此张狂。
岁月,难道只经过我?
快速抛去无处不在的怅然,他看向坐在点星身侧的女子。面纱已经除去,脸上仍残留些许灰尘和疲惫。然而,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清澈!容颜五官似隐似现且毫不重要,只勾画出满幅的远山淡水在此间动人心魄。而小小店堂因这远山淡水,竟要山清水秀起来。
好一个女子,不能形容,无法形容。
“大师兄”和”小师弟”的惊呼之后,时间的断层便在两人间出现。七年,整整七年!这七年之前七年之间的事纷纷扰扰一拥而上乱作一团,硬硬实实堵在面前。哪一件可说?哪一件可忆?哪一件最急切?哪一件最深刻?
不知,着实不知。于是任由茶香四溢,漫无边际。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些年,你还好吧?”
点星咧嘴一笑----仍如小时候那般毫不在乎的笑----:”好。”他也找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呢?”
我呢?”好。”
“那,”点星似乎在收敛他的四平八稳,轻声问道:”揽月师姐呢?”
突然一阵气闷,堵得心口发慌。握杯的力不由大了几分,好容易才顺了气:”她已经过世两年了。”
平板的语调,仿佛这只是一个事实,而非他的心痛。
然后他看到点星的眉一挑,惊讶。
只是惊讶?
他惊讶的看着点星,她的死,于他仅仅是惊讶?
往事闪过。那是七年前,点星对他说:大师兄,我这一生,爱定她了!
情节往往是这般老套。师兄弟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子,而女子最终选择了师兄。师弟于是离开,从此浪迹天涯。
他突然就觉得不平,为她不平。一个人怎么可以在七年前信誓旦旦,而在七年后平平淡淡?
但他的不平很快消失。因为眼前的女子做了个动作,她把点星的衣领扯了扯。如此自然地扯了扯,而这”自然”,宣告了两人间的关系。
七年很长,每一个人都会有很多的经历。每一个经历,都可能产生不同的现在。有什么可不平的?苦笑,唯有苦笑。
可能是看出他的悲苦,点星转移话题,向他介绍:”这是兰三。”
那口气神态,仿佛兰三已经包括了一切,兰三二字足以概括兰三这个人,他的大师兄知道兰三二字便是知道了兰三这个人。
而,这两个字确然有这样的效果。他微微一怔,兰三?莫非是江苏兰家三姑娘?
兰三抿唇一笑,清清流澈澈的眼眸不是看透他的想法,而是直接触摸到他的心意,道:”正是江苏兰家。”
他大吃一惊。隐居多年,从不愿再沾惹江湖事非。然而,光是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见识,也教他晓得江苏兰家在当今武林的举足轻重。兰氏家族数代习武,真正的名扬四海,却是近几年的事。因为兰家出了三姐妹----纤纤指兰一、招云袖兰二、切叶刀兰三。
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出类拔粹,同样的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三人在短短几年间成为江湖传奇,在一众女侠中隐隐有了领袖的气势。食客们坐在一起时,聊完世道皇命东家西府后,最感兴趣的便是江湖传闻。而兰氏三女往往是江湖传闻的主角。
他有很多无所事事的时候,于是微微掀起唇角,当名忠实的听众。也所以,他知道最新的消息(虽然未必是真),比如一个月前兰一出了大漠,追杀某□□老大;兰二突然影踪全无;兰三半月前宣布成婚。
而今,兰三坐在他的眼前,喝着他的云雾茶。
他有一瞬的恍惚。她是兰三!已经宣布成婚的兰三!那点星呢?他的小师弟点星是谁呢?为何会与她同行?两人是什么关系?
灵光闪过,他又大惊,以至连眼都瞪圆:”铁刀路人丙!”这是最彻底的意外:”你是铁刀路人丙!”
点星点头。
如果点星不是他的师弟,不是曾经拖着鼻涕散着发辫跟在他屁股后面成天叫大师兄大师兄的师弟,那么这是最容易联想到的最合理的人,因为半月前,兰三嫁的人正是铁刀路人丙。
然而,怎么可能是铁刀!
试问天下,谁人不知当今江湖上有一把铁刀?携一把三两二钱打造的铁刀,用”路人丙”作为姓氏,广结天下豪杰,亦广结天下仇敌。笑时张扬,怒时狂放。可一醉三日,亦可夜行百里,只为杀名恶官。没有背景,没有过去,铁刀路人丙就这样在弱肉强食的江湖自成风景。他的名气包括了侠名和恶名,却无疑是当今最具震撼力的名。
而这样的名气,竟属于他的小师弟!
那么,这便是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他欠欠身,给三人斟茶。笑意浮上嘴角,有欣慰,也有不明的苦涩。好像一下子是老了十年,成了父辈。不能想当年,不能想啊!所有的意气风发江湖风云,都是另一个挑日的故事。当他和师妹成亲,便成了当家的;当揽月坊建成,他便成了掌柜的。武林新锐、后辈精英,这些虚名风光,也早跟着斩龙刀客的退隐而烟消云散。
斩龙刀客激流勇退,铁刀横空出世。
身份由此调转,多年后的今天,大师兄零落成泥,小师弟如日中天。
无所谓得失,只关乎选择。
师妹选择了他,他选择了退隐。点星没有选择,只好怒闯江湖,造就了铁刀路人丙。
世事难测,便是如此了。
他的情绪,又稳和了下来。一日两惊,呵,好久没有遇过的事情了。悠悠喝口茶,出口竟是逐客:”你们在赶路吧?”
“对!”师兄弟间的熟悉感终于回来,点星扬眉,笑得毫不介怀:”和三儿赶着出关,兰一、兰二在那边遇到麻烦。”
“附近买不到好马,先用我的应付着吧。”他猜到必是路上已累垮一马,才会两人共骑。于是做回师兄,替他的师弟做决定。呵,狂如铁刀,也最终得为一个女子的家人奔波了。
“谢过大师兄。”兰三停停当当地站起,喜意盈然。铁刀亦起身,眸中隐隐有些光亮。
他微笑,一如任何一次叫唤:”老付!”
人走,茶未凉。
施施然的,他一路走到了山上。老付先把香烛点上,然后把水果牲品摆好,最后,才把古筝从筝袋中,轻轻缓缓取出,摆在他的跟前。
抚筝,音色如常。揽月果然俏生生的站了出来,只不过,这次多了自己那匹爱马。他有些赫然,似乎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什么:”就让我的马,代我再跑一跑江湖吧……”
斩龙刀客挑日,必竟不仅仅是一个虚名啊!
老付看着掌柜的,突然发觉了一些不同。似乎,似乎有什么自夫人走后就没有了的东西,正在鲜活起来。
老付憨憨一笑,竟说起话来:”掌柜的,你看这九月的天倒挺好的。”想了想,想到了形容词:”暖暖的,干干的……”
他一笑。心里应道:九月,挺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