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几人转回凹穴内,果然见君自天裹着狼皮褥子,半蒙着头,也不知真睡还是假睡。穴内的夏兵皆整装肃立。李德宁道:“敌骑向西南方去了,我已派兵士追查,看看有无结果。”徐丰冉大有被人戏于股掌上之感,神色难看道:“这还需查么?君少宗向来神机妙算,问问他不就明白了么!”君自天披衣而起,打了一个哈欠道:“阁下问我,我倒想问问阁下,”他环视了众人一眼,“你们有的是保镖,有的是解差,难道这些事该我操心的么?”
韩潮道:“所谓同舟共济……”君自天冷冷“哦”了一声道:“同舟共济么?那还说不上。阁下这条船,哼哼,还福祸难料呢。我之所以如此行事,乃是为自己打算,阁下无需太多情!”韩潮眼中阴骘之色一闪而过,然后笑道:“少宗主料敌于先,在下是真心佩服。既然今夜来人是敌非友,何不将其底细告知一二,让我等有个提防,也好便宜行事。”君自天的目光逐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嘴角略带嘲讽,最后一笑道:“我为何会知道?各位之中有谁知晓,该告诉我才是。呵呵。”
众人明知他不肯坦然相待,心中郁结,却也无奈何。韩潮暗中拉了摩柯来问,摩柯对君自天甚为敬重,也是听命行事,所知无多。于晔道:“这事当真古怪。今夜来的四个人,照武功看,都是一流的高手,甚至有过之而不及。不是星宿海,实在想不出西疆哪里还有这等的人才?但若是星宿海……若是星宿海的话,又是大大不合情理。”徐丰冉道:“何止不合情理,那几个人分明是番人,大约是吐蕃回鹘各部的高手。吐蕃一直是西夏的世仇,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中插手作梗也无足为奇。”他又道:“最离奇的是他们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那两个番子抹黑进来,便向姓君的卧处出手,分明……,哼哼,是有内应。我看那些西夏人也脱不了干系!便是中原商队里的人,鱼龙混杂,也不可不防!”
韩潮道:“徐观主说得有理。我记得其中一人擅使弯刀,看他的招术,迥异中原武学。这让我想起了凉州城外的那批马贼,会不会是他们一直跟着我们?”徐丰冉道:“也不无可能。”众人商议了一阵子,但除了加意提防外,目前亦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此刻夜色尚沉,韩潮早没了睡意,他踱步出外,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得吐不尽胸中烦闷。却见秦艽在一侧倚壁而立,微微颦着眉,静然沉思,这时侧首望来,只见她眸子中光华流动,温润和明,无论何时何地,总给人一股宁定平和之感。韩潮心头一颤,迈前半步,直想距她更近,一方面不知怎的,又不免自惭形秽。他道:“秦姑娘,怎么在这里?”秦艽道:“没甚么,外边清净。”韩潮低声道:“秦姑娘,我有几句话一直想说,借这个计划一吐为快。有什么冒昧之处,还请你勿要见怪。”秦艽道:“韩兄怎么这样客气,但讲无妨。”
韩潮默默走了几步,思忖了半晌后才道:“秦姑娘你这一路上冷眼旁观,虽然一句话也未提起,但我知道,你对我们此行大有不满之处。象君自天这等的人物,擒而不杀,胁而牟利,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江湖好汉的磊落手段。我们三庭四院自负武林清流,如果传将出去,不免让人为之齿冷。不过……,唉,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轻则动江湖,重则撼社稷,便是再卑鄙十倍的手段我等也要不得已而为之。”秦艽淡淡笑道:“韩公子和杜爷,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我可没说甚么。”韩潮心潮翻滚,暗暗道:“你虽然口中不说,但不免心中鄙夷,那倒不如直说出来。”他自诩大丈夫为人行事不落窠臼,但任己为,不求人知,可一想到秦艽可能因此瞧他不起,不免耿耿于怀。
韩潮忍不住自嘲一笑:“三庭四院给天外天的人瞧之不起,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秦艽笑道:“出世入世,各有息争,这只怕不是瞧得起瞧不起的事情。更何况做人但求无愧于心,别人想甚么说甚么,又何必太计较呢?”韩潮深看了她一眼,心想:“若是别人那也就罢了,何须我萦怀不已?”但勉强笑道:“说得也是。”他随即转变话题道,“秦姑娘师门渊博,不知是否曾听人提过阴魔引的破解之法?”
秦艽听得一楞,“阴魔引?这是甚么?我从未听过。”她见韩潮面上掩饰不住失望之色,问:“是西陲的一种剧毒么?”韩潮道:“那是星宿海最歹毒阴狠的一种种穴手法。迷人心智,颠倒黑白,使人行事有如妖鬼,癫狂不已。”秦艽道:“我曾听一位前辈讲过,西域一带有些异人擅长迷魂之术,役人驱物,无所不能。还有一些藏密的巫师,可以用符录妖诅杀人千里之外,阴魔引难道是此类的异术不成?”
韩潮道:“它们彼此之间或许各有借鉴,但也不尽然。阴魔引乃是星宿海门下秘传不宣的一种邪门种穴手法,鬼穴种下后,就如南疆一带行盅下降头的手法,受害人往往一切行径如常,不过一旦阴魔引发,整个人立刻神智不清,性情大变,如鬼祟附体一般。宿主着这人做什么,这人头脑里也惟有这一个念头,蹈死不顾,……当真有如狂魔一般!”他呆呆想了一会儿,面色忽青忽白,眼里不由流露出恐怖的神态。没多久,韩潮叹了口气道:“当年……我们水云院里的一位长老就是中了边左一的阴魔引,突然间狂性大发,任谁也拦之不住,一连杀伤了门中七八个人。那一日,我年纪虽然小,却也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十四岁的师兄,正是他的爱徒,冲上去劝阻,却给从头到胯一剑就斩成两爿。那日,赤城山的精舍内一片血泊。”
韩潮声音平淡冷酷,慢慢道:“等门中长老清醒过来时,看到自己爱徒的尸体和满地狼籍,呆坐之下,举掌自刭了。听说中了阴魔引的人,血脉会渐渐凝滞,没有宿主解穴,大多不会活过九十天。当年星宿海倾教南下时,用此暴虐手法震慑了江湖上大小无数门派。君山一役后,三庭四院也曾招集精通医理内功,乃至邪辟之术的高手,潜心研究多年,仍是未找到破解之法。本来以为天外天……,唉,看来尚是无望。”
秦艽哦了一声道:“既然名为种穴,人体内的奇经八脉,总应该有迹可循。”韩潮道:“当时天听院中的臧云詹前辈也是有名的歧黄大家,他推断出这阴魔引的手法应该是以内经中的人中、少商、隐白、大陵、申脉、风府等十三鬼穴为主,辅以独门手法,种下阴阳之气,一旦引发就会使人精神错乱癫狂,行事不可理喻。不过其中的医理太过玄妙,鬼穴十三,再加上药王孙思邈提出的间使、后溪两穴,一共有十五个要穴,而且阴阳之气捉摸不定,游走在百脉之间,既然不能穷其枝叶,也就根本谈不到追本溯源。但十几位前辈研习了数年,终于还是窥出一些门径。”
秦艽虽然不通医理,但也知道鬼门十三针的说法。听说这几个穴位对于治疗癫狂,癔病甚有奇效。那么这个阴魔引的手法必然是反其道而逆行,能令人神智迷乱,狂性大发。韩潮道:“本来鬼穴十三中,取人中、风府、上星、后溪诸穴,可以泻督脉之阳;取手、足阳明经曲池、颊车两穴,可以疏导阳明之经气;取手、足太阴经之井穴少商、隐白两穴,可以清肺健脾。正所谓‘心藏神,肺藏魄,肾藏志’,星宿海的阴魔引无论怎么变化,总是要走其中的鬼心大陵,鬼信少商和鬼路申脉三处要穴,大陵属于手厥阴心包经穴,少商属于手太阴肺经,申脉属于足太阳膀胱经,所以一旦中了阴魔引,十四天之后,前胸的天池,云门、中府和后背的魄户四个穴道就会在子午两个时段燥热阴痛不已,日久逾重。当时那些前辈也曾用人做过尝试,十中□□都有类似的症候。”
秦艽心想拿活生生的人去试,实在太没道理。不知是从监狱里提的死囚,还是牙市买卖的人口,抑或根本无辜的乡民?心中顿生一股厌恶之情。韩潮道:“星宿海的人奸狡诡谲,行事不择手段,君自天更是为人深刻,意防如城。秦姑娘,你要多加小心。”秦艽道:“多谢你提醒,我一定记得。”韩潮苦笑了一下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或许是我多疑多虑,这一路走下去,总觉得事事掣肘绊足,尽不如人意。此番西凉一行,就好似一场博弈,你明明已经落了子,布了局,你殚精竭虑,思前顾后,总以为有几分把握,结果局至中途,却发现……”
秦艽听他言语迟疑,忍不住问道:“却发现什么?”韩潮道:“却发现……好象你走的每一步都一一落入了别人的算计之中。”他举目向天望去,唯见冷月寒星,森森点点。秦艽从没见他有过如此落寞神色,一时不知如何宽慰。韩潮慢慢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忍不住要想,究竟是谁更技胜一筹呢?”秦艽淡笑道:“有道是尽人事,知天命,何必耿耿于怀。”韩潮道:“这事如何能不悬在心上?那法门寺的藏宝粗粗估来也有千万之资,再加上马贼们的历代积蓄,数目之大,太过惊人。如果只是一般人得了,以富贵傲王侯,那是小事。但如果落在边关异族手中,不消说夏王李德明,就是吐蕃回鹘两部,西北的大局也会陡然剧变。当今圣上懦弱无能,朝中无良将,边关无劲旅,一旦有变,动辄便是倾国之祸!”
秦艽道:“那为何不杀了他?一了百了。”韩潮苦笑:“利之所趋,谁能为之不动心?再说他既然已经寻到藏宝之所,就算夺不回残卷,还不是星宿海的囊中之物。星宿海一派,兴于左边一,此人不但武功高绝,而且雄才大略,他的志向岂止是区区的中原武林!”秦艽也想起于晔的话,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他还想当皇帝不成?”
“君自天,--君临天下,唯我独尊。”韩潮冷冷道,“边左一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子,传承的何止是星宿海的百年基业,自然还有他的荒唐大梦。这二十年来,星宿海不但结交西夏王侯,还有藏蒙的斯罗、潘罗支等部落首领,乃至大食、南泥婆罗,狼子野心,其意昭昭。”秦艽这才有些明了三庭四院为何有人身居朝要,双方二十年不入江湖之约原来已经转至朝堂疆野之争,愈形激烈。难怪福伯叮嘱她不可以入河西,大泽谷看来再也无意卷入三庭四院和星宿海的争端中。
不过大泽谷真欲置身事外,为何还要收她这个传人呢?
秦艽道:“我不大明白,君自天在星宿海中的地位如此殊要,为何还要犯险赴京呢?”韩潮答道:“星宿海内部争权夺利,一样少不了钩心斗角。玄君青妖一个阴鸷多智,一个疏狂放旷,两个人在教中各掌权柄,势均力敌,所以边左一死后,才由他的嫡传弟子继位。这个少宗主么,要跟他们分庭抗拒,自然得做出一番惊人的事业来。”秦艽喃喃道:“难怪除了桑木使,这一路鲜少见星宿海的人出头。按你的说法,如果杀了此人,星宿海陷入权力之争,岂不是会一场大乱?”
韩潮微微而笑,却是不答。秦艽道:“你不说我也明白。此人你们固然不会轻纵,可万万也不想让他死于己手,不然星宿海寻起仇来,总是一件难缠的事情。”她的目光如寒光如冷电,射在韩潮面上,慢慢道:“如果杀他的人师门显赫,足以跟星宿海斗得两败俱伤,那自然可另当别论了,是么?”韩潮急忙抗辩道:“此乃君自天的安排,敝门绝无此意!韩某此言若虚,愿受刀剑之戮。”
秦艽笑道:“一点都不曾想过?”韩潮面上微窘,道:“若说一点没有,确是假的。”秦艽道:“既然事已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韩潮欲言又止,一阵沉默,本来秦艽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韩潮突然天外飞来一句道:“其实这君自天倒是个多情种子。”秦艽一怔,不知他言之何意。韩潮道:“他在京城里迷上一个甜水巷的歌伎,那女子色艺双绝,很是两相情悦。”秦艽心思迷离,也不晓得自己脸上一时是怎么一副神情,韩潮的脸掩在夜色里,更看不清楚,只听得他慢悠悠道:“不过,……人已经死了。”
电石雷火间,一双盈满杀机的眼睛蓦然自秦艽脑海中闪过,她忍不住悚然一惊,却听得韩潮还在讲话,“……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这女子的曲子唱的倒是分外荡气回肠,风流入骨,难怪京里都说‘徐楼朱曼娘,玲珑玉笙簧’。他情人惨死,万万不会就此罢休的!”
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惊愕,怜悯,思慕,抑或怅惘?好似五味瓶打翻了混在一起,在大漠森寒粗糙的风沙中徒生了一股暧昧来。秦艽想辩白些什么,又觉得欲盖弭彰,想漠然以待,又显得怯懦,她忍不住抿紧嘴角,似笑非笑道:“三庭四院坏了人家的姻缘,总归是有悖人情吧。”韩潮哈哈一笑,笑声中不掩苦涩之意,说道:“秦姑娘说的是极。”
众人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早,派出的夏兵回报,说昨夜敌骑过了几十里外的疏勒河,便再无踪迹。李德宁与诸人商议,清点人马后,继续跟着商队上路。众人心情虽然不佳,但天色却是甚好。阳光终于剥开沙幕,揭开一色藏青的蓝天来,万里青天,远远望去竟然没有一片云朵,下面是白雪覆盖的大漠,仿佛天地间唯有青白两色。
一行人走出数十里,突然隐隐听得一阵马蹄声,端是迅捷无比。不一会儿,只见北边不远的沙丘上好象有一队兵马冲过来,马蹄激起地上的积雪,带起一溜的白烟,如飞般地冲向众人。众人皆为之色变,忍不住按刃以待,谁知道那股白烟在马队前方略一顿,居然向左折去。两下一接,才看得清楚,却是一大群的野骡子,足足有四五百之多。
商队里有几个人善于刀马,立刻追了去。尤其那个疤脸汉子,伸手一把厚背刀甩了出去,硬生生将一头野骡子的头砍了下来。李德宁的属下因食物带的不多,又禁止沿路掳掠,这时见猎心喜,箭镝纷出,不多时也猎杀了十多只骡子回来。十里外的坡谷正好有一口淖井,众人停那里饮水烤肉,休息了小半个时辰。
那骡肉鲜嫩肥茁,比起牛羊肉来别有一番滋味,至于随行的苏拉藏民,更有一种奇特的吃法,由于时值严冬,骡肉砍下来了没多久便冻结成冰,他们用藏刀把肉切笋一样削成一片片,其薄如纸,红白相间,其色如花,也不烤熟,直接拈到口里吃下。秦艽也尝了一口,但觉一股腥甜,入腹冰凉。老走马人笑道:“你不要学他们,那些家伙是吃生肉的,消受不起可要闹肚子的。”他朝秦艽挤挤眼睛,从褡子里摸出一个长竹筒,倒出两颗个腌制的青椒,悄悄道:“一路上肉都吃的厌烦了吧,这可是宝贝。大漠里有句老话‘黄金宝石都是石头,糌粑酥茶才是人的命根’。比糌粑酥茶更好的自然咱山西的秦椒。”
秦艽含笑谢过。心想这老人待人如此亲厚,千万不要连累了他们,等到了瓜州,一定大力督促与商队分行。
复行二十余里,越过一条疏勒河的支流,就是白草滩。这白色篷草是朔漠里才有的植物,唐人诗曰“酒泉西望玉门道,千山万碛皆白草”。白草俗名骆驼刺,到了冬节白茫茫一片,也分不出究竟是雪还是草。这时日头已经有些偏西,阳光在雪上又渡了一层胭脂红,长长的草滩掩映着无数起伏不定的沙丘,如梦如幻,唯有驼铃声动,杳入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