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有□□日,这一天终于雪住天晴。广袤大漠,天色苍茫,只见一片白雪皑皑,雪尽处云生,无边无际。
正午时分,日光照在雪上,晶莹光耀,就听格吱吱一阵脆响,一片积雪陷了下去,不多时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来。紧接着一人从洞口爬了出来,身材纤秀,却是秦艽。她随后伸手一拉,将洞里的老马锅头也拉了上来。两人一见得日光,均大声欢呼起来。
几日前他们在牙海里跋涉,突然看见夜空中升起会合的火鸢,便立刻沿着所示方位全速赶去,但途中风雪大作,双方人马虽然近在咫尺,却是没能相遇。老马锅头阅历丰富,通熟关外的风土人情,眼见天气晴暖的怪异,已知必有大风雪,所以骤风一起,便叫秦艽学他的样子,把皮裘兜头一裹,背风倒卧在地上。时间久了,一层层雪积在身上,压得人气窒头晕,昏沉沉直欲睡去。两人晓得,一旦睡过去,定然会在睡梦中生生冻死,是以谁也不敢合一下眼皮。大雪盈尺时,老马锅头和秦艽两人手足共用,把附近的积雪推空拍实,堆出一个五尺方圆的空穴来,穴内空气稀薄,秦艽就用软剑斜斜通出几个气孔。说也奇怪,在这雪穴之中,反倒比地面上暖和得多。
雪越下越大,气孔越通越高,到后来竟然蜿蜒数丈。两人心下忧虑,生怕如此下来,即便不至冻毙,但日久粮绝,饿也饿死了。幸好到了后来,雪势增高渐慢,突然这一日,自外反射入一线光明下来。这日正好是秦艽轮值,她欢呼一声,忙把老马锅头唤醒,两人合力凿开雪窟,忙到一半,半片雪墙轰然一声塌下来,将两人埋在里面。好在新雪松软,最终还是爬了出来。阳光下一照,每个人面上、身上,就连头发丝上都是一层白芒,老马锅头实在忍不住笑道:“这下我们都成冰雪人了。”秦艽啐了一口冰雪,自己也不禁失笑。
秦艽上来后给凛风一吹,不禁连打了几个哆嗦,神智一清后,心中暗暗叫苦。原来这几天下的大雪积了足有两人来高,况新雪松软,全不受力。茫茫数百里,便是有踏雪无痕的轻功也难以施展,如何走到头呢?
秦艽向雪野大声喊道:“有人么?有人在么?”声音远远传开,更显得四野空旷孤荡。她忧心韩朝君自天等人的生死,心下烦郁。老马锅头宽慰道:“你不要担心,这雪虽然大,但还不至于把二三十号人都吞了去。而且当兵打仗的军士,经常野行露宿在外,自有防御之法。”秦艽明白心急也是于事无补,舒了一口气,笑道:“老伯你说的对,愿他们吉人自有天相。”她迎着寒风,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冷战。
老马锅头看她颊上嫣红,嘴唇却略显得青白,问道:“姑娘是不是受寒,表上浮热,骨子里发冷?”秦艽笑道:“不碍事,适才被雪激了一下,不如我们先走几步,疏通疏通血脉。”这茫茫雪海,每迈出一步都是万分的艰辛,舟沉弱水,舸逆流沙,亦不过如此。百十步后,老马锅头气已见喘,头上蒸起一片热气来。秦艽只觉这一会儿的功夫,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冷的时候如浸寒冰,不住地打着寒战;热的时候又好似火烤炭炙,烧得口干舌燥。她不欲老人分心,暗暗挖了一块冰雪嚼在口中,提起精神。正昏沉沉的当儿,突然听得一阵嘹亮的号角之声,两长一短,过了片刻,又响两次。
老马锅头喜道:“这是西夏的军号,便在前面不远。”两人循声而往,这段路不长,但走得分外辛苦。半里之后,就看西南方向有人连连挥手。那人玄色衣帽,正式夏兵的装束。秦艽脚步轻快,抢先几步,才走得近了,有人远远喊道:“小心!”那声音却来得晚了。秦艽但见眼前一白,积雪暴起,扑面而来,就在这飞雪之中撩起一片森寒的刀光。秦艽骤变之下,后退无及,人在雪上一滚,避向一边,腿侧一阵剧痛,似乎已给刀芒扫中,她借着翻身滚动之机,扽出腰间的软剑。这时对方快刀如影随行,电掣而至,秦艽转手一格,刀剑“铛”的一声,交在一处。刀重剑薄,对方又蕴力奇大,软剑顿时弹了回来,正好在秦艽耳侧打出一道雪痕,就差那么一寸,正中颈上的要害。
秦艽脚踢连环,才将那人逼退了一步。
偷袭者正是摩尼教高手容尚。他在雪下埋伏已久,本是一举必杀的奇招,没想到居然给对方逃过。眼看其人就势跃起,一剑双花,向自己双目刺来,心中大异:“这少年身手好厉害!”他刀法激烈,向来有攻无守,瞬时上中下三刀迎锋回击。秦艽也未料来人刀法如此古怪,快的惊人不说,偏偏又诡秘异常,好在大缺剑变幻无方,丝柔水密,无迹可寻,当下一记大器不才,连封带打,指向对方胸前的空隙。
一时间彼来此往,快如迅电,拆解了三十多招。秦艽腿上有伤,立而不动,任对方攻势如何凌厉迅猛,轻浅几剑总逼得他近身不能。
老马锅头在一边空自焦急,眼看秦艽站在雪中,一寸寸地沉了下去,伤口将脚下的雪地染上一片殷红,分外侧目惊心。这时听得前方有争吵之声,一个年青人从雪中跃出来。容尚久攻不下,犯了狂性,突然整个人拔空而起,弯刀划起一条长长的白练,向秦艽当头劈下!此雷霆一击,电光火石,当真是势无可挡,看得老马锅头不由惊叫一声。那年青人也喊道:“刀下留人!”
秦艽身上寒暑交替,一阵晕眩无力,迎着刀光看去,眼花而缭乱。她不及多想,剑尖笔直上挑,直向对方刀势迎去。此时一上一下,一强一弱,容尚在空中占尽地利先机,不由心中大喜。而那年青人正是韩潮,因双方相距甚远,情急之中,拔得一柄匕首向怪人猛投过去。众人凝目惊心之际,只听刀剑相交如龙吟,容尚大叫一声,两个跟头翻出,落在一丈之外。秦艽站在原地却是晃了几晃,面上红白交替,一闪即过。
韩潮定下神来,只见容尚银色刀锋上的血丝蜿蜒向下,一滴,两滴……一滴滴落下,血融于雪,雪凝为冰,他右手上三根中指竟然已被削落。即便以韩朝的眼力,也不知因何强弱逆转,胜负悬殊。原来秦艽挺剑上迎时,天一决真气贯注其中,刀剑一触,软剑就着刀势蛇卷而上。剑长刀短,一柔一刚,顿时对方握刀的手指绞落三根,不是容尚见机不妙,翻身退走,别说手指,便是右手都给绞得断了。
秦艽不久前受了内伤,这时妄用真气,一时间手足酸软,全身骨骼如似炸开了一般。不是韩潮投来的匕首去势甚高,几乎给它射中。
这时另有两人从雪中跃出,正是朵那野挟着君自天,朵那野向韩潮怒道:“你违约而行,不要这人性命了么?!”那人抬掌在君自天头上做势欲击道:“我命你速速将那小子杀了,不然,不然的话……哼哼!”韩潮忙道:“不可莽撞!”容尚封了伤口周围的穴道,道:“朵那野师兄,这个少年可棘手得很。”秦艽心中一动,想起了岩壁中所遭遇到的高手,想必就是两人。
其实段氏兄弟和朵容两人早在甘州城便跟上了君自天一行,更有赵丰冉一路标下暗记,引导他们入大漠偷袭,自己在内接应。不过君自天在被擒之前,就已知道有人泄漏了自己南下的行踪,毕竟棋高一招,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令他们功败垂成。四人自是不甘放弃,随后悄悄混入吐蕃兵马中,却在沙谷中被漠北王的人马袭击,大乱之下,仗着超人的身手杀了出来。
他们在牙海中紧跟众人,就要赶上时,偏偏遇见了大风沙,且地形不熟,几乎迷路。迫不得已之际,段氏兄弟便把赵丰冉所赠的火鸢点燃,循着众人所示的方向赶来,终于追上韩潮一行。一场厮杀惨变后,狂风暴雪铺天盖地而至,顿时将诸人冲得一阵大乱。朵那野武功高绝,借乱挟住了君自天,但生死危急的关头,几个人也无暇厮斗,不得不同心协力,在雪底挖出洞穴挡御酷寒。
除了韩潮,摩柯等人,洞里本来还有三个西夏官兵,朵那野因为食物匮乏,已将其中两人活活打死。韩潮虽厌他手段残忍,但也知道这雪若下得狠了,十天半个月都不足为奇,此时少一人,别人便多了一分生机。可见朵那野也不将尸体丢出,只是塞在雪洞里冻坚保存,心中骇然。
摩柯于生死甚是淡然,但韩潮一思及倘若自己不幸身死,尸首说不定还会被这两个妖人蚕食,一阵阵烦恶恐慌。几个人形同困兽,穴底冥居,彼此之间不免严加防范,刚开始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敢稍眨一下,唯恐对方趁机偷袭。这样数日数夜未眠,一个个都是满眼血丝,颊陷腮缩,不成人形。有一次朵那野烦躁上来,性子大发,四个高手在洞里交起手来,直击得雪穴崩塌。摩柯中了两记寒焰刀,却也将朵那野一拳打伤。
君自天看他们几人的样子,知道如此长久相持,就算大家没饿死,也会一个个崩溃发狂,自己亦难保不受池鱼之殃。遂建议四人啮指为盟,发下极恶毒的誓言,约定脱困之前不得以一指之力相加于对方。于是韩潮朵那野等人立下毒誓,才得了几日休息。穴中六人,每人只分得一点糌粑狼肉,吃到后来,唯有生嚼冰雪度日。最后朵那野命那夏兵把同伴的尸体从雪底挖出来,割了数片腿肉下来,分给众人,君自天笑而不纳,韩潮忍不住努目相向。
朵那野冷笑道:“你们吃牛羊肉便不是杀生么?真是假惺惺。”韩潮反驳道:“人乃是万物之灵,同类相食,与禽兽何异?!”朵那野道:“你们佛教中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割肉舍生都是美德,何况又是死了人,有甚么干系?“其实摩尼教义三封十诫,严禁杀生,更提倡茹素修身,但西域诸民多以游牧为业,非肉食不足养生,已经不甚严格。但生吃人肉,毕竟还是骇人听闻。
摩柯默然瞑视片刻,突然也取了两片肉片,慢慢吃下。韩潮一时怔住,几乎不能相信。那夏兵本拟必死,此时更是自暴自弃,割下大片人肉吃了起来。朵那野忍不住嘿嘿而笑。君自天在暗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似忧怅,似怜悯,无法分得清。这样又挨过两日,雪终于停了,几个人破开洞穴一看,均是心头一凉。只见雪海茫茫,无边无际,轻功再好的人,就算不迷路,怕也得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走出片雪野。这比那困穴之中,更让人顿生绝望之意。
再说冰封雪覆,鸟兽无踪,又能去哪里搜寻食物呢?朵那野想起尚有西夏官兵,失散在风雪中,便逼着那名夏兵鸣角召集。这几日下来,那人已把他们视作妖魔鬼怪一流,丝毫不敢反抗,但要他招李德宁和一干同袍前来送死,却也不能,于是阳奉阴违,吹响军中的警号。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号声居然将秦艽两人引至。
朵那野见敌方来了强援,己方不免势弱,心里烦恼。看韩潮等人的样子,如迫他们自相残杀,多半不允,而君自天更是奇货可居,不到生死一线的绝地,实在舍不得杀死。这样一来,几个人顿时僵持不下。
日色渐渐为风雪所掩,一阵大风呼拉拉地吹过,卷起满天飞雪,扑了众人一身。老天爷好象只缓了一口,这会儿又开始翻天覆地起来。积雪从地上扬起,形成一片厚重的白幕,借着迅猛的风势撞在众人身上,其冷硬当真不亚于沙石。远处更有几支羊角旋风如龙饮虹吸,提起垂天的雪柱,尖声呼啸,奔驰如飞。众人大多没见过这等奇异雄壮的景象,不由都看得呆了。眼看着其中一个雪柱笔直南趋,突然中途一转,从数百里处扶摇而来,转瞬之间业已飞至眼前。
老马锅头大喊一声:“趴下!”翻身滚倒。其余几人摄于天地之威,均是一愣,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偌大的雪浪扑过来,顿时将众人都压倒在雪中。那股旋风快得惊人,刚好从红盐湖上穿过,奔出百里后晃了一晃,轰隆一声巨响,玉柱倾颓,倒散在地。虽然隔得这么远,下扑之势仍在雪海里猛地掀起一阵大浪,震动不已。
这次雪积得更厚了,足有数丈之深。
秦艽深陷雪中,给冲力一震,几乎晕厥,总算灵台清明,勉力向上攀去。过了许久,才出雪面,只见韩潮等人也都纷纷露出头来。她又复沉下,向老马锅头所在的方位闭息行去,走了数十步,突感身前一空,几乎跌在一人身上。那人“阿唷”一声,正是老马锅头。原来他陷入雪中,正忙着推空四壁,浮雪中积气甚足,一时倒也无碍。
秦艽提剑上削,发声呼唤,叫得韩潮和摩柯过来。朵那野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再逞强,抓住君自天挡在胸前,轻轻跃入洞来。他内力阴寒厚重,就手一推,身后的积雪便凹了一大片,然后盘膝往里一坐,只是冷笑。君自天箕坐于前,朵那野只需轻施一掌,便可震断他的心脉。黑暗之中,只听得几人轻重不一的喘息声。
秦艽向后倚壁而立,自己摸了一下额头,一片滚烫,身子里却仿佛填满了冰雪,冷得不行。真是“船漏偏逢顶头风”,这时竟害起病来。其实她驱狼那夜,就已埋下病灶,不过凭着禀赋好,内功坚凝,才压下去。等入了牙海,又一直在掬雪取水,那红盐湖边的积雪凝结湖中烟气日久,不免含有一些轻微的毒素,更是雪上加霜,此时爆发出来,自比常人更重了数分。她鼻息渐重,每口气呼出去,便如两条火流,直把口鼻都要烤得焦了,连朵那野都察觉有异,心想:“这个女娘身手如此了得,为何气息粗浅?中原人忒多古怪。
韩潮挂念她的伤势,轻声道:“秦姑娘,我这里还有一些丹霞散,先包扎一下伤口。”秦艽低谢一句,勉强伸手接过。君自天道:“韩兄真是小气,怀里既然还有玉蟾丹,干吗不一起送人?”韩潮微感诧异,丹霞散乃是水云院治金创外伤的圣药,可玉蟾丹清心保体,只对伤寒热痛颇有疗效。他开口欲问,话到舌尖,又强忍着咽下,黑暗中只感到秦艽取药的手指灼热异常,暗中焦心不已。他本想集三人之力,尽早将朵那野铲除,一则对方有了防备,二则己方实力有差,实是困无良策。
过了一会儿,朵那野长啸一声,众人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回鹘高手尚在外边。那啸声尖锐,直震得雪末一阵阵扑簌而下,老马锅头“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洞内诸人各怀心事,一时间无人说话,韩潮想的是:“那人甫入洞来,是否要与摩柯联手一击?”朵那野双目灼灼,自然有打算。这时突有一个深闷古怪的声响从近处传来,断断续续,好象谁在吹一个笛子,波波的吹得哑了。秦艽不由“嗯”了一声,她迷迷糊糊问道:“还有人么?”韩潮凝神听去,答道:“想是那个西夏官兵,待我引他过来。”
韩朝对朵那野道,“这位前辈,大伙一起身陷险境,就算避过这场风雪,千里戈壁雪野,漫无人烟,那也不是凭谁武功高强就可以活着出去的。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前辈可否如先前所约,摈开私怨,一起共匡患难?”朵那野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此事……,等你回来再说也不迟。”韩潮不得不做出一副己方大局在握的样子,薄笑一下,潜入雪中寻去。
秦艽道:“一切小心。”慢慢坐倒地上,将面颊紧贴在雪壁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万分难受之际,突觉一只手搭向自己脉门,她反腕切去,猛听朵那野喝道:“做甚么?!”君自天笑道:“在下与心上人久别重逢,摸一下都不成么?”朵那野冷哼一声道:“没我准许,一动也不得妄动。”君自天叹气道:“唉,不动便不动。”秦艽实在无力分辩,朵那野一旁信以为真,心下放松,想道:“原来这女娘是他的情人,女人们心软情长,正好便于挟制。”
君自天手指搭在秦艽脉门上,不要说数力弦张,仅仅触摸到的肌肤,都烫得灼人。她呼出来的气息,温温的,热热的,直吹到面上。这气息,蓦然将他的心思都吹乱了。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一阵积雪挤压声格吱吱地传过来。朵那野眼睛一亮,抬目望去,一个人正踉踉跄跄从外跌进来,听也听得出此人丝毫不会武功。接着另一人慢慢从后跟进入,借着气孔漏下的微光看去,这人正是韩潮,朵那野不禁大失所望。韩潮立定后,过了许久,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摩柯忙将他扶住:“韩公子!”几滴血溅在秦艽脸上,她惊道:“怎么?!”
这时有人长笑一声,笑声狠厉,自雪洞外传来,那人笑了片刻后,声音渐衰,断断续续道:“小子,你……也不过如此!”话音未落,从雪洞右侧又冲进一个人来,这人自然是容尚。容尚见对方实力大增,敌弱我强之势逆转,便向朵那野示意,悄悄潜入雪中,准备在难于视听的雪底杀伤一两个强敌。不过新雪虽然蓬松,但人身形稍有移动,便一阵格格作响,暗中伏击谈何容易?容尚在雪中匿伏时间长了,也觉得大为不智。不久后听得有异声从身后传来,是那夏兵被困雪底,持号猛吹,容尚便悄悄过去,出手将他制住。秦艽等人再听到的号声,即是他吹出来的,他一手执刀,一手提住夏兵以为盾,静静等着,果然听得有人排雪而来。
那人来得甚慢,不过一步一步,终于近了。容尚屏住气息,缓缓将弯刀倒握,刀尖向上,只要对方靠近,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力劈而下。后来觉得不妥,积雪虽松,但阻碍刀势前进,还是中锋直刺更为迅敏。想到此处,又将刀锋向下压了一压。这时来人已走近,夏兵给他用力一捏,忍不住大声□□。那人似乎在辨别方向,沉声道:“勿慌,等我带你出去。”耳听着一阵新雪的哦吟声,容尚渐渐感到压力传过来,机不可失之时,弯刀突地刺出!
这一击,本是算准了来人方位,出手后,猛地觉得去势毫无迟滞,居然落了个空!
容尚暗道不妙,随手将夏兵向前推去,听得他一声惨叫,已给来人击中。但对方兵刃穿过他腋下刺来,顿将容尚胸前的皮衣挑了一个口子。那夏兵魂飞魄散之际,蓦然跌进脚下一个空穴内。有人从中猱进隼击,连续几剑,闪电般地向容尚攻去。积雪之中,一刀一剑,攻守交替,顿时交换数招。
一个劈、砍、撩、削、抹、截,刀法诡谲多变,往往奇峰突起;一个刺、挑、勾、封、点、勒,剑法利落干净,招招不可捉摸。两人以耳代目,盲攻哑战,愈形激烈,不多时,每人都受了一点轻伤。容尚左手用刀,远不如右手流畅,胸口、手臂大腿都给浅浅刺中,一时情急,怒喝一声,掷刀而出,自己也合身扑上。韩潮万没料到敌人会有此举,一者出其不意,再者离得又近,但觉腰侧一阵灼热,弯刀已擦身而过。容尚这时人已扑过来,韩潮素璇玑一迎,也不知刺中何处,危急之下弃剑合掌推出,啪的一声,两人掌势刚好接个正着。
这一来四掌相对,便立刻成了内力比拚之局。两个人练的都是极阴寒的内功,一个寒中带火,一个阴中生阳,这一僵持,内息吞吐,呵气成冰,所处的雪底格外酷寒起来。韩潮固然觉得对方内力催逼,如同裹着冰尖的烈焰,大有万物俱焚之势;容尚又何尝不感得他内力阴柔,绵里藏针,极细微的阴寒之气孜孜不怠,无间不入。其实两人数日劳苦,精力亏耗较大,疲攻苦守间,都是有点力不从心。
时间久了,就听得“格哒哒”一阵牙齿捉对厮打声,容尚韩潮心里都是一惊,听一人口齿含糊道:“冻……冻死我了……”却是那个夏兵给冻转过来。容尚暗叫不好,韩潮要是命他在自己身上砍上一刀,或打上一拳,岂不危殆?他一边缓缓收了一分内力,一边道:“姓韩的,你是想两败俱伤呢,还是救人回去?”韩潮道:“自然是握手言和的好。”容尚心中更是惊异,他跟朵那野身负异禀,才得异人传授寒焰刀炎冰掌等水火相济的神功,没想到对方一个少年,内力居然有如此修为。左思右想,不禁悚然。
两人内力一点点收回,重负一撤,韩潮只觉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间,唯恐局势有变,强行生生咽下。他拾回素璇玑,故意示强,与那夏兵先行。这一前一后,排雪而归。入得洞来,容尚看韩潮呕出一大口鲜血,才知良机痛失,心里老大懊悔。韩潮是突然瞥见秦艽与君自天两人手掌交握,状似亲密的样子,这才心防失守,一股怨恨嫉妒之意猛然涌将心头,再也按耐不住,呕出鲜血来。秦艽发问,他也无心睬理,心中自苦:“我是生是死,谁会放在心上?为什么我要偏偏挂着你?”
韩朝拭净血迹,尔后道:“两位先前说过话,不知还算不算数呢?”朵那野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冷冷笑道:“我们大食人向来说一不二,言而有信,不过……”他用手指着秦艽,老马锅头和那名夏兵,“这三个人我可管不得。”韩潮道:“阁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朵那野道:“这些人身边可带有吃的?”老马锅头道:“前几日为大雪所困,都已吃的净了。”朵那野道:“这么大的雪,不知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难道我们还要陪他们一个个饿死不成?没本事走出大雪原的人,哼,不活也罢!”
那夏兵早已是惊弓之鸟,听他一声冷哼,筋酥骨软,顿时僵坐地上。朵那野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道:“不提则罢,一提起来,饥肠辘辘,反倒勾出人的饥火。迟早要死的人,不若早点解脱罢了!”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右手一长,向夏兵的头顶抓去。摩柯中了两记寒焰刀,一直都在运动疗伤,那寒焰刀以掌驱气,化气为刀,中刀者体内逆气窜行,有炼骨烧髓之痛。他虽然离得甚近,却也难于救护。韩潮则心念电转:“要救他不救?小不忍则乱大谋。”
眼看这一掌不快不慢地落下去,朵那野面露狞笑。他心计深沉,暗忖众人之中以自己武功最为高强,但对方倘若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胜负之数实实难料。唯有先施之以辣手,杀人立威,震慑余人再说。况且如此荒蛮孤僻之地,人呆得久了,羞耻心渐退,野处兽行,自会唯强者是尊。到那时候,再慢慢挑老弱无力的人来杀,自然事半功倍。
夏兵吓得傻了,怔怔的瞪着眼睛,却一动不动,老马锅头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推开去。朵那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跟我作对!”掌势一折,向老人当头击落。但一线寒芒来得更是快捷,对准他掌心劳宫穴刺去,朵那野见是秦艽出手,心想:“娘们儿心软,也敢来了捣乱!”目中煞气顿重,右手放开君自天,去擢软件,谁知剑尖在面前一闪,便如一溜银线直向他目中刺去。
朵那野手并如刀,当即就中斩去,哪里想到这一剑仍是虚的,秦艽手臂绵软无力远攻,软剑折回,就看寒森森的一段剑尖抵在君自天心口。
君自天无辜殃及,不由苦笑道:“你这是为何?”秦艽低声道:“人命贵贱一般同,要死的话,不如大伙死在一起好了。黄泉路上,也免得寂寞。”君自天道:“原来你这般情深意厚,竟要与我生死与共,君某蒙此厚爱,当真感激不尽。”朵那野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这人是你未婚夫婿,你若舍得,爱杀便杀好了。”君自天道:“她若是急着嫁给这位韩公子,说不定就将我一剑杀了。”朵那野来来回回看了他们几眼,十分狐疑。
秦艽手上剑尖一颤,长剑已刺入三分,狐裘虽厚,也慢慢渗出鲜血来。君自天眉头微皱,眼睛霎也不霎地望定秦艽,似乎若有所悟。韩朝只见秦艽手臂慢慢下垂,忙道:“切不可看他眼睛!”君自天斜射了他一眼,冷利如电,他笑道:“你怕什么?”朵那野一手拎住君自天的衣背,正欲向后拉,但觉意动剑随,软剑又向前刺入一分,他哈哈一笑,顿时放手道:“也罢也罢,那么大家一齐等死好了。”
老马锅头突然开口道:“其实想走出这雪野也不难,食物并非寻不到。”众人精神一振,朵那野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倘若你出言诓骗,那便有好看的了。”老马锅头道:“老汉如果满口胡柴,你大可以将我杀来吃了。”朵那野口上冷笑:“你当我不敢么?”老马锅头道:“那好,咱们得先立好规矩,否则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不说。”朵那野大怒,不过他衡量利弊,跟容尚交换了一个颜色,道:“老头,只要你说道做到,我朵那野以无上光明王的名义起誓,走出雪野之前,绝不擅杀一人,否则永堕黑暗地狱不得解脱。”容尚面色严谨,也立了重誓。
秦艽心下一松,当啷一声软剑脱手,只觉得黑暗中无数金星扑面而来,她伸手要挡,蓦然挡了一个空。这一扑空,无疑于万丈高楼失足,扬子江心崩舟,顿陷入一片混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