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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风大沙重,众人在疙疸井饮了牲口,又往前走了十几里。摩柯侧耳倾听,突道:“有人来了!”秦艽因肩伤控缰不力,正坐在驼背上的驮帐内,凝神听去,果然隐约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后赶来。这蹄声虽急促,但甚为零丁,象是单人独骑。几人相视一眼,想的都是莫非朵那野两人追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后面有人大声喊着:“兀那车马,停下来,赶快给大爷停下来!”这一口的山东话声如沉钟,竟是十分耳熟。韩潮微微勒住了座骑,那人马上加鞭,一个急奔,已经窜到前面,拨刀喝道:“雪参在哪里?!快快拿出来!借大爷一用,日后必有厚报,不然……”

秦艽真是哭笑不得,韩潮将皮帽往高里一抬,说道:“骆兄好,数日不见,旧业重操,不知道近来买卖如何?”那人啊啊啊连叫了三声,两厢照面下,又吃惊又惭愧,臊得一张脸顿时成了茄皮紫。当下把马头一拨道:“阿唷,对不起韩少侠,我认差人了。现在急事在身,以后再向你赔罪!”秦艽看到他背后还负着一人,□□马匹良骏,眼看就要溜开,忙道:“那你不要雪参了?!”

这两个字比定身咒还灵,骆中原顿时立定,手拍前额道:“果真在你们这边?!那可是……可是好得紧。”惊喜之下,不禁有些言语无状。秦艽眼尖,看到一缕乌黑的长发飘在他身后,板着脸道:“骆兄,你胆子可大得很呀。”骆中原茫然不解其意。秦艽驱着骆驼走上前,道:“你在安西境内发财,不但劫货,还抢了人家姑娘做压寨夫人。”骆中原背后的女子病入膏肓,懵懵懂懂听见,低低啐道:“呸,本……本姑娘……不劫别人……已经是……”一个晕厥,软在骆中原身上。骆中原心急如焚,刀一丢,将女子向前一抱,滚下马道:“秦姑娘救命!”

秦艽伸手去拉,牵动伤势,嘶的一声疼呼了下。韩潮不愿耽搁,立刻从车上取了锦盒,抢身过来道:“骆兄,这里还余半支雪参,你赶快给病人调用吧。”骆中原只是惨然地叹了口气,道:“多谢韩少侠。”君自天突然在马车内揭开帷布,淡淡道:“把人给我抱过来。”秦艽忙以目示:“快去!”骆中原急忙奔过去,跑得太急,几乎摔了一跤。待跑到车前,看君自天是个年青男子,不由一阵迟疑。君自天见他将那女子抱得紧紧的,面露不悦之色,厉声道:“还不快将她抱进来!”那女子颠簸中晃得醒了,掀起一线眼皮,断断续续道:“君……少宗……少宗哥哥……”扑地流下两行痛泪来。

骆中原将少女捧到车上,看着她倚在君自天臂边,不知怎的,手上空荡荡,一时失魂落魄。

众人向前寻了一个土屋,两个乌拉燃粪烧水,君自天亲自切了一片雪参,碾碎了就着热水给少女服下。那少女良久才睁开眼睛,抓住君自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秦艽认得这少女椹儿正是桑木公的爱徒,当时在天水见她时,还是一个娇蛮活泼的少女,这一月多不见,杏腮凹损,星眸散暗,眼角下一层青气,竟然病得不成样子。她移目又向骆中原望去,只见这个黑大个人闪在屋角,目光萦系,须臾不离,情急关切之意溢于颜表。君自天耐心抚慰,好不容易哭声渐止,他问道:“你师父呢?”桑椹儿立又大哭起来,“我师父……我师父被坏人……害死了!”

众人均是愕然,没想到桑木公武功如此之高,竟也会身遭不测。虽然说正邪不两立,但一时谁也没觉得有半分欣喜,心中反而深觉惴惴不安。君自天摸着桑椹儿的头发,柔声宽慰,哄得她昏昏睡去,桑椹儿虽然睡着,仍紧紧抓着他的一个袖角不肯放松。

骆中原叹了口气,黯然走出屋外。随后秦艽跟出来道:“桑姑娘寒邪入体,这病久了,才至气血两亏,再加上心神受了激荡,才分外重起来。”骆中原忙道:“这么说是有救了?!我也曾抓了几个大夫来问,都说是重寒伤脾,忧思伤心,但药吃了无数副,病却一天天重下去,眼看性命不保,我……我实在是无法。”秦艽问了一下方子,都是些驱寒拔热,泄有余而补不足的调理之法,这方子对普通人来说原也不错,但桑椹儿传习的乃是乙木门长青气的内功,虽然修为不高,但木气之阴散于经脉肺腑中。本来虚寒不过入表,那些大夫却以为贼攻脾脏,大约病人娇柔,骆中原又凶横,不免慎言慎行,只用了些半夏一类的药物来疏导,待到血气亏耗,不得又用虫草参茸等物补救,既疏导不利,又温补过盈,自然有害无益了。说来也是骆中原不精内功,贻误病情,便是将天下灵芝雪参等等珍贵药材一股脑儿吃下去,火上沃油,又有什么用?害得人家三月春花般的一个女孩子零敝如凋蓬,难怪君自天神色不善。

秦艽真是想骂他几句,但见他整个人黑瘦一圈,满眼血丝,也不知多少天没睡了。不禁又有些怜悯,道:“你放心好了,大碍是没有,多休养一两个月,必可无事。看你也累得够呛,先进去歇歇再说。”骆中原松了一大口气,向土屋里一望,桑椹儿靠着君自天睡得正沉。男的斯文俊挺,女的柔弱娇媚,火光一照,当真如玉映珠辉,光彩照人,顿生形秽之感,心想:“她寻到了她的少宗哥哥,康复有望,我难道还要赖着不走么?”他这里正想的出神,突然手臂上一紧,已经给秦艽抓住,秦艽道:“段老前辈他……”眼看着骆中原神色惨变,秦艽全身一震,放脱他的手喃喃道,“……也罹难了么?!”

骆中原心里难过,却流不出泪来,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秦艽惊道:“骆兄!你这是做什么?!”她伸手欲挽,但骆中原甚是执拗,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道:“秦姑娘……不,秦师父,我师父临终时说了,要请你帮他代传水云十四操的剑法。”他面色一红,又复端正,大声道:“我自知资质愚笨,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就算是……拼了命,我也不会让他老人家失望。”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只是麻烦秦……秦师父你了!”

秦艽闪在一边,不敢受他大礼,一时间只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之极。武学一道,以勤补拙,也是有的。但段篑这个老头难道就不晓得他那水云十四操的剑法精妙灵变,大逆骆中原的性情,不要说代授,便是他自己来教,教得好也是稀奇。他去则去了,却把天大的难题留给别人,着实令人苦恼。韩潮在屋内看得好奇,也走了出来。秦艽忙对骆中原道:“骆兄,此事缓议不迟。”骆中原只是摇头。秦艽又问:“杀害尊师的凶手是谁?”骆中原虽诚厚直爽,但关键时候反应不俗,抗声道:“这是骆某师门之仇,秦姑娘若肯代师授艺,那也算是我半个师父,理当坦言相告。如若不肯,师门大仇,我也不敢恬颜求人。”秦艽眉头一皱,这话哪里象是骆中原说的,分明为段篑所教。一时追忆起故人遗风,只得叹了口气道:“不许叫师父。”骆中原如释重负,又拜了两拜道:“多谢秦……姑娘。”

韩潮忍住笑道:“恭喜姑娘得课高徒。”秦艽唯有白了他一眼。等几人进了屋后,骆中原这才把事情来龙去脉扼要地讲了一遍。

说起来此事肇因还缘自桑椹儿。这丫头自幼在星宿海无涯屿长大,跟君自天是总角之交,一向十分亲热。君自天入中原后失陷敌手,她便催着师父救人,可桑木公对此事总是不冷不淡,给缠得烦了,还将她斥责一顿。说什么此事原有定约,是急是缓不容她多嘴捣乱。桑椹儿给说得重了,大小姐性子发作,一个人跑了出去,她仗着马快,先赶到兰州府。心中赌气道:“你不救,我便自己去救。最好我给人捉住了,你不救少宗哥哥,难道连我都不救了么?那样的师父,不要也罢。”

秦艽一行人形色殊异,极好打听。但真说到下手救人,却不容易。桑椹儿一腔怒气委屈而来,无处宣泄,可巧看到骆中原忙进忙出,顿时勾起了天水客栈那日所受的羞辱。这个黑大个儿,比起师父还要可气几百倍,几千倍,放过了他自己也不要做人了。骆中原忙着照顾周晚夫妇,买药换药,病人体弱,不能食大肉腥荤之物,他便赶着到市集上搜购难得一见的菜蔬。他这里虽忙,心情却是快愉,看在段篑的眼里,不由好笑,但收在桑椹儿目中,着实可恨。她打听到里面有一个美貌的女子,不消说,自是这个黑大个儿在向意中人献殷勤,想起客栈那一幕,心里更觉可恨。心想:“一刀杀了他还是便宜。哼,等我将他的情人弄死,看他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她胆大妄为,半夜偷偷溜入顾惜的房间,到要看这个美貌女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那夜顾惜替周晚缝制新衣,熬得倦了,就在灯下睡着,不免青丝散乱,容色憔悴。但脂肤若凝,鸦鬓如裁,两片长长的睫毛乌翘,仿佛翠羽一般合在白玉样的面颊上。桑椹儿拿起灯左照右照,也不由看痴了。就看灯光照射下,她的皮肤白得好似透明一般,盈盈弱弱,活象大雪山中传说中的仙女,自己不过是雪山下一个普通的牧羊姑娘,哪里有一点比得上?心中又是艳羡又是喜欢,一滴热油不小心落下溅在手上,禁不住低呼。这时听得隔壁有人咳嗽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耳中。桑椹儿一颗心怦怦乱跳,撇了油灯便逃了出来,背后人声喃喃道:“哪里跑来一只小老鼠,东窜西窜,要偷油不成……”

桑椹儿心道:“呸呸,糟老头子,你才是老鼠。”但段篑武功高强,她也不敢招惹。

过了两天,骆中原出来买东西,在摊贩前挑着捡着,突然感到背□□道一麻,人事不清。等他醒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给人不停向前拖动,地上石头时不时撞在背上,奇疼入骨。他挣臂想动,身上却给麻绳绑得结结实实;张嘴想骂,口里早给塞满了杂草。就听得蹄声哒哒,那马不紧不慢地向前小跑,有人轻轻地哼着曲子。

然后过了一会,一颗小石子打到他的脸上,那人道:“黑大个,你躺在地上好威风呀。嘻嘻。”那人声音熟稔,骆中原头嗡的一声,顿时大了,心道:“原来是那小魔女!”桑椹儿把他拖在马后,心中得意,将手里的石子一颗颗丢在他的脸上,笑吟吟道:“黑大个,你敢欺负我,现在没人给你撑腰,真是糟糕之极。我的宝马玄儿呢,一口气能跑了七八百里,听说你挺了不起,正想跟你比上一比。”骆中原心里暗骂:“你当我是畜生么,拖上一二百里,老子早就七零八碎了。”他用力挣扎,正想翻过身来,就听她在前面道:“啊呀,不好。”骆中原心中一喜,只当是段篑到了,紧接着又听到,“前面有块大石头……”当下脑后一阵剧痛,迸出满眼金星,顿时晕了过去。

桑椹儿将他带出城,拖了二三十里,眼看他头上撞破了一个洞,血流汩汩,还真怕他一下子死了。好在骆中原怀里尚有一大包金创药,给她上上下下,和面一样抹上去,没过多久,人悠悠醒转。骆中原头痛欲裂,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口中杂物既除,当下破口大骂。桑椹儿掏出一把刀子在他喉咙上一比,威吓道:“你这汉蛮子,再多骂一句,姑奶奶先割了你的舌头,再割你的喉咙。”骆中原怒道:“你杀便杀,当我怕你么?!我偏是要骂。你们星宿海一帮妖魔鬼怪,鬼鬼祟祟,太不要脸!个个杀人如麻,都是噬血狂魔!”

桑椹儿朝他一撇嘴,心想:“这话我可听多了,没一点新鲜的。杀你自然容易,不过人一死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太便宜了么!我偏不要杀,留着慢慢折磨,你才知道本姑娘的利害。”她跟师父赌气,孤身去救君自天,但从兰州到河西四郡这一路上都是戈壁荒漠,可辛苦孤独的很。一个人走,想也孤独害怕,抓住这个黑大个儿充做苦役,又可撒火解气,不正是一举数得么?

骆中原骂了半个多时辰,嗓子嘶哑,也就停了。

桑椹儿道:“黑大个儿,不杀你也容易,本姑娘正好西行,你一路乖乖伺候着,认打认骂,我就放了你。”骆中原怒道:“放屁!休想!”桑椹儿怒极,踢了他一脚道:“臭贼,多少人想巴结本姑娘,我还看不上呢。你……你很了不起么?!”骆中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宁可陪着一个丑八怪,一个鸠盘婆,一个十疮九烂的癞痢和尚上西天下地狱,也不想跟你走上一里半里路。”他闭着眼睛等打,谁知道过了半天,周围还是一片静悄悄。抬起半只眼睛看去,只见她站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大大的眼睛里晃出泪花来。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哪里象妖魔鬼怪来着?

骆中原立刻闭上眼,心想:“这个丫头心狠手辣,诡异多端,不可心软。”但过了半刻,还是忍不住睁眼去瞧。骆中原再睁眼看时,正对上两只清澄澄的水眸。桑椹儿这时也不恼了,慢悠悠道:“本姑娘最不爱强人所难……”骆中原心道:“那才怪了。”桑椹儿拍手道:“黑大个儿,你定然是舍不得离开兰州城。听说安顺老店有个娇滴滴的美人,嘻嘻,这个活美人要是变成死美人,说不定你便舍得了。”骆中原急怒道:“你……你敢!”桑椹儿道:“我师父只教过有些事不能做,可没教过什么事不敢做,你等着,本姑娘去去就回。”

骆中原魂飞魄散,大声道:“臭丫头,你……回来!人家跟你无怨无仇,你下这个毒手,太歹毒了。”桑椹儿道:“谁叫你惹得我不开心,活该让你也尝尝不开心的滋味。”骆中原看她抬步要走,急忙道:“凭你打得过段老前辈么?”桑椹儿又踢了他一脚道:“我央师父去杀,总可以了吧,汉蛮子,你当本姑娘在求你不成?”骆中原恨恨地道:“我陪你去便是了,下黄泉地府也没问题。”桑椹儿拿起架子道:“现在我还不稀罕了,她是你的意中人我固然要杀,比我美貌我更要杀,一定非杀她不可。”骆中原怒道:“死丫头,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桑椹儿冷哼一声道:“那你等着瞧了。”骆中原知道现在不是倔强的时候,只好违心道:“其实周家嫂子根本不是我什么意中人,人家已经嫁人,你不要乱讲。再说,桑小姐你其实要比她年轻貌美得多……”桑椹儿喜孜孜道:“真的么?”骆中原脸都要滴出血来,猛喘了几口气,挖空心思道:“是极是极,那个艳若桃李……那个天仙化人……”他虽去过娼寮,却没历练过什么脂粉阵,这几句话说出来,真比要了命还辛苦。

桑椹儿嘴角含笑,盈盈道:“还算你有眼光,有见识。”

骆中原胁迫之下,只好跟着桑椹儿西行。这位大小姐乃是契丹贵裔之后,星宿海桑木使之徒,生来颐指气使惯了。不过骆中原也是威武不能屈的性子,强不过时,嘴一闭,天聋地哑,桑椹儿真拿他没办法。两人不知道韩潮杜榭等人中途遇袭,已经分路而行,顺着永登安定一路走下来,已经抢在众人前面。行行复行行,眼看着走入山丹境内,此处靠近祁连山下,骆中原经常猎取一些雪鸡黄羊类的野物,小心剥洗,烤好后分成两份,桑椹儿自是不客气,取而食之。吃得久了,见两人即便呕气,他往往也把鲜嫩的留给自己,从不短少,不免心下颇喜。她虽心喜,但又觉好似给人轻易收买,未免不值。一路上仍要故意无理取闹,真闹得崩了,鞭子也是举起来重,落下去轻,十有八九还要落空。骆中原还道自己身法日渐敏捷,心里暗自得意:“总有一天,你便打不到我。”但打不到之后,是否要做反击,却是从来没有想过。

到了甘州,桑椹儿拉着他去市集选购脚力。骆中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骆驼,一个个丈把高,脸长毛稀,甚是丑陋,而且身上一股难闻的怪味。他这厢避着走,桑椹儿一把将他推进骆驼堆里,笑嘻嘻道:“黑大个儿,这是你本家,怎么不亲热亲热?”骆中原一个踉跄没收住脚,顿时撞在一头健驼身上,那只骆驼努着巨眼转过一张丑脸过来,骆中原向后一退,就见它唇片一努,样子更为古怪。骆中原正觉得有趣,突然间一股又腥又臭的口水迎面喷得正着。

桑椹儿在旁直笑得弯下腰去,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拉着骆中原的衣肘,花枝乱颤。驼马贩子见骆中原面色铁青,正一边致歉,桑椹儿挣扎道:“好得……很,就……就是这只了!”骆中原把她的手摔开,将脸一抹,愤愤向前走去。心里想道:“你买了最好,待老子一刀将它杀来吃肉。”这时听得一声惨叫,后面乱了起来。桑椹儿清脆的声音响起,“这马也是你能摸的么?!走开走开。”却是几个驼马贩子看见桑椹儿的黑马神骏,在那里围观。其中一人想捏捏胫骨相看,被黑马一脚踢翻在地。骆中原不禁摇头,真是人蛮马凶。

有人问道:“小姑娘,你这马卖不卖呀?”一个黑胡子的大汉冷笑道:“难道凭你也买得起么?”周围一些人不由聒噪起来,黑胡子冷笑道:“你道这是什么马,这是青海骢里的龙种,万中无一,就算你有钱买,你有这么大的命骑么!”这话一落,全场当时愕然。桑椹儿没想到还真有人识货,摸了摸自己的爱马道:“大胡子,蛮有眼光么。滚开滚开,姑娘的马任谁也不卖!”她鞭子一挥,顿时将几个人绊倒在地,清出路来。但那些买马贩马的听说有青海骢的龙驹在此,那是生平罕有的奇遇,都纷纷赶过来围观。骆桑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冲出人群。

那大黑胡子在后面微微笑着,看他们远去。

出城十数里,骆中原还一直端详那匹黑马道:“龙驹?看起来……不过是跑得快些。”桑椹儿道:“喂,你有没有读过书呀?这是青海湖海心山里才产的天马,海心山就叫龙驹岛,我的玄儿可以日行千里,不可以称做龙驹么?”骆中原确是没太读过书,闭口不言。就听得那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一路摇曳,散入风沙中。前方祁连山白雪皑皑,玉峰擎天,冰川雪岭,流彩万千。桑椹儿指着山峰道:“黑大个儿,你知道么,六月多的时候,雪莲花便会在这山峰上盛开。唉,可惜师父拦着,一直没能去采一朵。”骆中原酸溜溜道:“我没读过书,自然不知道了。”

桑椹儿没想到他也会赌气,扑哧一笑。她向那山顶遥遥望去,想着:“哈萨克的牧人们讲过,如果谁能采下一朵盛开的雪莲花送给自己的心上人,那么两个人的情意便会象这祁连山头的白雪一样,永不消融。若是我……该送给谁呢?”想起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少宗哥哥,宠溺极深的大师兄,心下迷茫,这一朵雪莲花,究竟要送给谁呢?少宗哥哥多半只会淡淡一笑,他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去做,大概不稀罕。而大师兄呢?大师兄习武成癖,只想着成为师父那样的武林高手。他们呀,练那么高的武功掌那么大的权势,就快活了么?

桑椹儿转向骆中原问道:“黑大个,倘若有人千辛万苦采了一朵冰山雪莲送你,你会怎么办呢?”骆中原随口道:“那我自然要好好谢谢他了。”桑椹儿道:“然后呢?”骆中原道:“然后怎么了?”桑椹儿恨恨道:“是问你拿到雪莲之后呢?”骆中原道:“听说天山雪莲延年益寿,对内功休习大有好处,当然要吃了……”话还没落,驼股上挨了一鞭,那骆驼嘶叫一声,长腿放开猛地飞奔出去,骆中原猝不提防,几乎从驼背上颠了下去。嘴里臭骂着野丫头蛮老虎,打斜冲向前去。

这时突听得道旁胡杨林子里一声呼哨,前后闪出几匹快马来,将两人截住,其中一人正是集市上的黑胡子,手里握着弯刀笑道:“这位兄弟,丫头和马爷们儿接手了,你自己请吧。”骆中原怒道:“想找死么!”那人哈哈一笑,看了眼同伴道:“送这傻小子上路吧!”旁边是个斜眼胡人,已挥刀冲上来,刀锋如一片飞雪,唰地拦颈斩去。骆中原缩头一躲,反手一刀,正是六合刀法中云横秦岭,虽然说不上是大开大阖,也很有几分凌厉之气。

黑胡子看两人战在一起,点点头道:“点子还真有点硌口。”后面一人笑道:“这雌儿可真不赖,马尤其好,给陀尔阖大人送去,定能讨得他老人家欢喜。他老人家欢喜,咱们兄弟可就威风了。”黑胡子冷笑道:“私活也敢拿出去献宝,你当我姓窦的长了几个脑袋?马自然要送,这人么……”桑椹儿见骆中原刀法本来不高,骑术更是一团糟,在对方快刀下屡屡遇险,禁不住看得心焦。清叱一声驱马上前,鞭子已经灵蛇一般卷过去。那黑胡子听得风声有异,举刀欲格,不料鞭势在空中陡变,由肩头改打向后心。那黑胡子反应倒快,一个脱蹬坠,离鞍避开,人虽然闪过去了,但□□快马哀号一声,翻到在地上。黑胡子大吃一惊,跌下马来,顿感不妙。

那胡人的刀法招招凌厉,乃为千锤百炼的杀人刀。骆中原本来拍马也不能及,幸亏一个月来给段篑里里外外锤炼,早非吴下阿蒙,六合刀泼水一般使来,堪足自保。但他骑术低劣,给胡人看在眼里,窥隙急攻,在他腿上划了一刀,不是躲得快,一条腿已给砍下去。黑胡子此刻正在桑椹儿鞭下奔逃,后面马贼赶上,一刀向她背心劈去。骆中原百忙中仍道:“小心!”黑胡子也回过头来,弯刀脱手,直射向桑椹儿前胸。前后夹击下,就看那匹黑马高嘶一声,飞腾而起,有似一片乌云般地向黑胡子当头扑落。黑胡子大惊失色之际,就地一滚,但觉左臂剧痛,已给马踏淂断了。桑椹儿用鞭子打偏飞刀,借着这一跃之势,向胡人抡鞭打去!

三个人才发现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才是女煞星,胡人根本不敢迎战,拨了马头便向林中逃逸。那黑胡子抓住后面同伴伸来的手臂,翻身上马,也一溜烟地顺向黑水河逃去。桑椹儿马快,紧跟了过去,鞭子挽了一个圈,套在马头上,将两人拉下马来。黑胡子看见她这一手纯熟已极的马索功夫,后背一凉,拜倒在地上,忙道:“姑娘,我们兄弟瞎了眼,请你恕罪则个。”桑椹儿冷笑道:“马要送人,人要怎样?”黑胡子掴了自己一记耳光道:“姑娘神仙一样的人物,小的们万不敢冒犯!”桑椹儿啪啪几鞭子将两人抽得脸上开花,将对方马缰一牵,冷哼道:“马姑娘留下了,人还不快滚!”黑胡子脸上血迹淋淋,仍笑道:“敢问姑娘仙架怎么称呼?”桑椹儿瞪了他一眼道:“凭你也配问么!”那人嘿然一笑,舔舔颊上的血渍,不再说话。桑椹儿看得厌烦,一脚踢了他一个跟头。

骆中原正在包扎腿上的伤口,看桑椹儿得意洋洋反劫了一匹快马回来,一时愣住。只觉此行事事离奇,无不古怪。那马一身栗红,也是不俗。不知是否盗米更香,桑椹儿反而舍了黑马不骑,一路上招摇过去。

君自天听他们讲到此处,轻哼了一声道:“祁连山黑水帮好大的胆色!”桑椹儿奇道:“少宗哥哥,原来你认得他们?你讲得一点没错,我们走到白树集时,被一队匪人围攻,他们便自称是黑水帮的好汉。”秦艽觉得“陀尔阖”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起,不由凝神想了起来。君自天道:“他人不值一提,不过黑水帮帮主贺兰骁的刀法还算不错,是他伤了你么?”桑椹儿撇撇嘴道:“谁知道他们这般不要脸皮,居然搬了救兵,单打独斗,我也未必输给他。”

君自天摇头道:“你真是胡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岂是好玩的,伤在哪里?”骆中原当时没能保护好她,一直愧疚于心,嗫嚅道:“桑姑娘手臂上和背后都有一道刀伤。”桑椹儿裹在狐裘里,精神已经略好一点,她拉着君自天道:“少宗哥哥,都是我不好便是了。你别凶他哟,要不是他护我骑着玄儿冲出去,现在可就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他背心还挨了一刀,有那么长,流了好多血,差点死掉,比起来,我伤不过是擦破了皮。”

君自天看她这么回护这个愣小子,心念一动,只见她容色憔悴,但面上笑意盈盈,望向骆中原的眼神里满含爱怜嘉许之意。当下冷笑道:“只擦破点皮么?那好,倘若没落下疤来,我便饶了这小子一命。”桑椹儿不依道:“少宗哥哥凶霸霸的,怎么跟师父一样?”说到这里,想到师父已逝,再也不能在他面前撒娇撒赖,不禁又要落泪。

君自天忙把话岔开道:“你们是怎么冲出来的?”桑椹儿道:“我们实力虽然大不如他,但……”君自天道:“但头脑可比他聪明多了。”桑椹儿破涕为笑道:“那是自然。危急之中,我投了一颗五行烟火弹,拉着中原策马便跑。要说跑么,他们多长八条腿也赶不上玄儿。不过他们难缠得紧,一路紧跟着,一直追到雪山脚下。我们索性越过雪岭,那他们可就真的跟不上了。”君自天心想冬日祁连山冰舌林立,雪谷横陈,端是凶险万分。这个丫头凭着宝马驰骋如电,冒九死一生之险,实在是太过任性妄为。欲责不忍,只好苦笑。

桑椹儿道,“该换我来讲了。”她瞋了骆中原一眼,“你背后中了一刀,一时晕死过去什么都不晓得可是省心,害得我急得要命。伸手在你背上一摸,大片都是鲜血。我强着玄儿越过雪岭,有好几次险些陷进冰缝里,那冰堑藏在雪下,每条至少三四丈宽,几百射深,不是玄儿聪明,你呀梦中都不知死了几百次了。那批恶贼先前还跟着,后来一个人惨叫一声连人带马都掉进冰堑里,声音一直不断,就在雪岭里回荡着,恶贼们害怕,不敢再向前追。我心怦怦乱跳,生怕下一步也跟他一摸一样。翻过雪岭,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山洞栖身。当时又冷又饿,又慌又怕,黑大个儿你全身冰凉,我只当你已死了呢,吓得我哭了出来,心想若不是我强你跟来,也不会害你送命。”

桑椹儿对君自天依恋甚深,大难之后,自然恨不得把一切倒出来,倾诉一番,连哭带笑道:“不过还好没死。这家伙一昏迷就是四五天,哼,在梦里还没忘了骂我蛮丫头。听他能说话,我心里欢喜的要死,可居然在骂我,恨得我又想再捅他一刀。”其实他在昏迷中说的是“蛮丫头,快逃,快逃”,眼看神志不清中,还时时挂念着她,害得桑椹儿偷偷哭了好几回。骆中原听了心里也乱七八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酸酸的噎得喉咙痛,但又泛起一丝甜滋滋的感觉,心想:“她嘴上虽然凶,但也着实关心我。那几日昼夜不分地看护,真是辛苦她了。不是如此,也不会累她生病。”桑椹儿看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恼羞成怒,做势欲踢道:“你笑什么,骂了我很开心么?!害得人家……哼!”骆中原忙敛目谨容道:“没有没有。”

这里除了摩柯,韩潮秦艽等人虽然年轻,但都精于世故,早把他们两人之间这情涩忸怩的情怀洞若烛火,心里均感好笑。韩潮见君自天面带不悦,心想这傻小子必然无福见容于星宿海,只怕佳人垂青多半演成杀身之祸。秦艽想的却是:“强逼勒索也罢,既然我都成了人家半个师父,玉成两人的好事总比真的教会骆中原水云十四操容易得多吧。”这时乌拉热好了锅盔肉干,打了几碗酥油茶,秦艽心细,嘱咐煮了一锅发菜汤,香馥馥端上一碗来。

桑椹儿滞食已久,一哭一闹,略觉得宽裕,一口一口将浓汤全都喝了下去,脸上也隐隐有了血色。这一吃饱,眼皮子支不住,慢慢睡去。骆中原便顺手替她掖妥脚下的皮裘,这时突然抬头撞上君自天深沉的目光,不由一愣。君自天也不知道是喜是怒,只撇了唇角一笑,却是毫无笑意。骆中原心想自己问心无愧,怕他何来?梗着脖子直视过去,这一来,君自天倒真苦笑起来,自语道:“唉,这老天爷行事,不能以人意度之,真古怪离奇。”

话说当时两个人困在洞穴中,一连十几天。骆中原背上的伤慢慢收口,过了几日,终于可以下地行走。桑椹儿自幼长居星宿海青藏一带,打猎烹调的手段可要比他好上太多,于是炙肉为食,剥皮为裘,相依度日。这一番艰苦后,两人情意渐长,一个天真未琢,一个质朴直率,穴居猎食,倒也不避嫌疑。等骆中原身体见好,桑椹儿便唤了玄儿过来,两人一骑,顺着南岭西行,出了雪山戈壁,不久便到讨赖河岸边。两人一身狼狈,便托辞路遇强盗,在当地牧民家买换了衣饰,关外的牧人热情好客,怜惜病人弱女,一直把他们送至肃州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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