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两个人一驼一马,放开步伐,向南驰去,过了数里,循着痕迹,又向西行。秦艽沿途看见许多兵士的尸骸,半掩在沙雪之中,触目惊心。当真是杀戮为耕作,白骨黄沙田。这些人想来不乏父母妻子在家跂足翘盼,血肉长成,都付狼乌,便是连一个孤冢也无。秦艽心下悯恻,想到那批重宝不出则罢,出来后如果落入奸雄枭士手中,大肆战端,涂炭生灵,不知又是怎么一种惨酷的局面?又会有多少人家破败流离?
又向前行三四十里,绕过一个沙谷,便是一大片砾漠。砾漠不同于沙漠,地上满是大小不一的砾石,大风吹起时,飞石如雨。这片砾漠尤其特殊,一颗颗石头坚利无比,仿佛满地的狼牙铁钉,无论多厚的牦牛皮一扎就透,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都把之称做牙海。牙海里不但石头粗砾,而且地上的碱盐含有剧毒,如果不小心进了创口,周围的皮肉就会大片片脱落下来,牛马的蹄子往往整个烂掉,是以对任何驼马队来说,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一片死地,无人敢过。
秦艽和老马锅头走过狭长谷道时,才转了一个弯,眼前突然展示出了一幅极其骇人的场景来。就见半里多长的谷道内横七竖八到处躺满了人马的残尸。尸体多为吐蕃兵士,也夹杂着些西域人,大部分死者头颅被砍掉,有两具尸体犹然立在死马上,一人的肩头上停着只黑鹫,挖吃腹肠,见人走近,双翅一展扑棱棱地飞到半空,然后一个盘旋又落了下来,继续啄食,只把那头颈扭来扭去,将人看个不停。看得人心中一股阴寒之气,直透骨髓。
秦艽屏住气息,才没有惊叫出来,两人在里穿行,便如走在血肉森林中一般,马蹄时不时地踏过一具躯骸,低洼处还未渗透的血,就结成一方殷红色的冰面,踏上去铿然作响。老马锅头在前催着坐骑快行,两人仿佛逃命一般,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走出这条谷道。这时向后看去,宛如一场噩梦。道口前后尸籍满地,死者更多,想必是被人扼住要道,前后伏击而致。漠北王手下杀人如此凶残狠厉,人马不留,思之不禁毛骨悚然。
秦艽忍不住轻轻道:“八方天魔舞,千里野魂哭。”老马锅头眼睛里也是一片惧色。前面是一片的铺天盖地的漠漠荒原,风沙卷起,漫天都是黄色的幕帐,连头上的白日也是昏昏黄,只露出一圈惨淡的光晕,这个地方从看上去,从骨子里便透着一种肃杀无情的气氛来。秦艽问道:“你看他们是往哪里去了?”老马锅头想了片刻道:“一定是徒步向西南而行,我虽没来过牙海,但听说里面有个盐湖,顺着盐湖往西走,穿过戈壁草滩,几百里之后,便是音凹峡的北麓。”秦艽跳下马来,取了水囊笑道:“老伯,这马你先带回吧。如果寻不到人,我自然会转去敦煌。”老马锅头叹气道:“唉,这是何苦来着呢?”秦艽笑道:“漠北王终究也是人,不是鬼,怕他何来?”
老马放了驼马,却背着行囊,跟在后边,秦艽拦他,他笑道:“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难道怕死不成?再说这大漠毕竟不比中原,凭多大本事的人,都得看天讨命,有我跟着,食水打点总是无虞。”秦艽作势往回走道:“我想想还是太危险,不如不去了。”老马锅头嘿嘿笑着道:“姑娘不去,我便自己瞧瞧去了。”他窥破秦艽的用心,竟也不回头,秦艽无法,只得留他做伴。老马锅头年纪虽老,但身手矫健,他在皮靴底装上木齿,行走如飞。
两个人商议了一下,也不循着众人留下的足迹,直接奔向盐湖。虽然如此,路上也经常看见死马,想必不是逃出来,就是被主人丢弃。过了两日,大漠上又刮起了狂风,牙海这个名字当真起得贴切,风一刮起来,飞沙走石,仿佛天地以此为唇,风沙巨口,切齿磨牙,无论什么东西卷进来都要磨得粉碎才快意。
这个恶风天里,韩潮君自天等人支了两个皮帐正宿在湖畔。自从他们进了牙海,马匹就相继倒下,不过身后已看不见追兵的影子,走了两天一夜,才赶到了红盐湖边。这里说是湖,其实是一片大盐淖,淖里面有口咸水泉,四季不竭。本来因为泉水含剧毒,红盐湖畔几百里内寸草不生。但上天造物往往巧逞天工,在咸水泉周围又有几口甜水泉,每年夏天高山雪化,十八顷河水流丰盈时,淡水便会高高漫过盐泉,滋润岸边高处的矮芦苇、红柳一类植物,那时节红盐湖边一片绿意盎然,各色花朵飘摇,浅粉色的红柳,纯白的格桑花,艳蓝的马兰层层堆簇在水边,直编出一条锦带紧紧拥着红盐湖。秋天草籽落下,就等着第二年的水信。所以在湖边便形成了一条宽不过百米的草滩,也只有这里才能行人马,但即便是附近最老练的牧人,也不晓得牙海里还有这么一条路。
众人走得匆忙,都是一身脏乱,连剑池观主徐丰冉这样冠带考究之人,一样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说起来最舒泰整洁的倒属君自天,无论大小事宜,都有摩柯替他打理得井井有条,韩潮看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心中不由暗生恨恼。君自天目光偶尔与他相触,眼中带着一丝嘲笑,似乎别人心里无论转着什么念头都瞒他不过。这几日一路的亡命奔逃,目不交睫,便是韩潮也一样疲惫不堪,只觉得全身骨头酸痛,全部要散开一般。适才在路上,他心里惟有一个念头,便是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天崩地裂,也置之不理。
但真到这时,听着外边风沙呼啸,大风刮起的石头不断地撞着帐篷,轰然作响,不禁难于入眠,前尘过往纷沓叠来:大漠铁骑,血腥杀戮,还有秦艽,秦艽现在身在何处?不知是否平安?一想至此,思路不由又转回君自天身上,他想起那日潘楼之上,君自天在五个江湖高手围攻中,一掌一剑,左驰右鹜,跌宕超逸之姿。此人武功高绝,身法诡变,几乎非人力所能。杜师伯的紫金屏,郝师伯的大碑手,于晔的千佛掌,徐丰冉的千花剑,自己的素璇玑,围攻之下,一时间还拿他不住。
韩潮一向自负文采武学均胜人一等,江湖中年轻一辈少有人可堪匹敌,那时也不禁既惭且妒:“天下既然有这般的人物,生我等何用?”当时若非那个女子横死,乱了君自天的心神,谋划已久的潘楼之战断断不会那么顺利。那一刻,鲜血飞溅,在掌风剑影里,一声女子的尖叫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君自天情切系心,却禁不住怔住了,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是冲过去扶救还是破围而出?就在他神色摇摆的那一霎那儿,杜榭终于抓住机会,无声无息的一掌击在他肋下,君自天眉头一簇,才回过神来。就这一掌,大局已定。当他杀出重围,勒马而止时,眼看着秦艽没有跟上来,也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回头救援还是亡命前行?恍恍然竟似曾相识。
一个念头突然自韩潮脑中电闪过:“此人才智武功佼佼于群,绝非束手待毙之辈,星宿海的青妖玄君是何等人物,与之周旋十数年,也没讨得半点便宜,他……他这一路上忍辱求全,委蛇周旋,该不会因心爱之人惨死,积恨于心,所以将我们一干人引入歧途,同归于尽吧?”韩潮不是没有过此念,但有时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象君自天这么一个狂傲自负之人,怎么会为一青楼女子犯险轻生?星宿海的江湖梦,边左一的鸿图梦,难道比不上儿女私情?
韩潮忍不住抬眼向君自天望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澹定,似乎已经睡熟。韩潮真想抓住他摇醒,问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或者干脆一剑将他杀了,叫这人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韩潮正思绪万端之际,噗地一声,一大块砾石打中了皮帐,疾射进来,惨叫声起,里面的一名夏兵顿时被击中。皮帐划破了个口子,风沙立刻从外边涌入,有人站起身来想堵,但哪里堵得住,第二波风势又起,刺啦啦立刻将整个皮帐都掀翻开来。十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帐幕拉住,短短一会功夫内,许多人被鸡子大小的石块打得头破血流。众人无法,只得割了皮帐将头面一裹,贴地卧倒,这般浑天浑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捱得狂风渐缓,天色澄蓝时,已经两日后的正午。李德宁大略数了一数同行的部下,除一人伤冻致死外,夏兵还剩二十一人。想当初两百多名精兵,个个人马如龙,现在凋敝零落至此,李德宁面色阴冷,不置一辞,只抽出腰刀,带着几个心腹草草将死者掩埋了起来。韩潮在一边观看,物悲其类,心里不免油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君自天画了一幅地图,标出两条路线,一条是绕湖向西北,直达音凹峡山麓,后转行疏勒河至敦煌;一条是沿湖向东南,穿过戈壁,抵嘉峪关。他指着南返嘉峪关的路线,对李德宁道:“李兄,你还是翻过六盘山,先回大夏吧。夏王的盛情,我心领了,不过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就此分开吧。”李德宁嘴角抽动一下,道:“君公子,当年李氏一族的性命是你给的,我们便是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你叫我这个时候离开,是看不起我么?”他朝余下的兵士道:“各位兄弟,德宁带兵无方,累得大家伤亡惨重,铁骥卫一大半都要埋骨异乡,你们怨我不怨?!”那群兵士虽然疲惫之极,但群情激昂,纷纷道:“誓死追随将军!”“百死无怨!”李德两颊燃起血色,向君自天笑道:“你一片好意,是想保全我们。不过我们大夏男儿没有临难退缩的懦夫,等你平安后,我们喝个痛快,再分手不迟。”
君自天伸手将南回的线路擦掉,转头向韩潮问道:“韩兄你看如何?”韩潮一楞,没想到君自天居然对自己客气起来,他心中正想着:“这些党项人一个个悍勇坚毅,非我大宋军兵所能比,李德明踞西平府称王,实在大为可虑,日后只怕也会象契丹人一样是我中原大患。”韩潮等人对这里的地形所知有限,也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一行人也不多说,立刻启程。这一路沙雪下都是厚厚的干草,所行甚速,不过红盐湖广袤曲折,有一大半的路都是绕圈子,众人唯有趁着风沙不大,日夜兼程。
青陇一带盛产青色池盐,晶莹皎洁,粒粒分明,向来有“北海青,南海赤”之说。但这边的盐湖却是少见的桃花盐,往湖底望去,皑皑白雪下是一层层的赤红,这么冷的天,湖心一汪泉眼仍然水汽氤氲,在几十丈内结成一团浓雾。风沙小的时候,雾气笔直凝起,恍若龙腾,蔚为壮观。君自天知道此乃地热熏蒸所致,烟气中含有剧毒,警告众人不可以靠近,只在草滩上行进。
二十余人走了一天一夜,这日实在耐不住劳困,都躺下来休息。半夜韩潮听得有异响,原以为有人夜起解溲,但听得脚步轻柔,大异常人。他暗中一看,却是几只土狼来此觅食,有一只正叼着一个西夏兵士的小腿,在草地上拖出了两三丈远,那人还尚在梦中,鼾声如雷。韩潮看得既惊骇又好笑,拈起石块,先打死两只,叫醒众人。起来一检看,途中携带的马肉丢了大半。李德宁安慰道:“既然此地有狼,必然有野物可供猎食,吃的东西倒不必担心。”话虽如此,但众人一路行来这么久,除了今夜几只土狼,哪里曾看到什么野物。韩潮想:“这漫漫草滩走到音凹峡,至少也需十几日,食物确是一个大大的问题。这些西夏兵士终是累赘,还要尽早摆脱才好。”
众人既然惊醒,又继续向前赶路。这天刚好是望夜,异常明净清朗,周天星垂野阔,月明如轮,人走在草滩上,便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如鬼夜行。走着走着,天空突然一亮,众人向后望去,只见一颗黄色的火流星在不远处升起,蓬的一声,于空中炸开,火花星射,甚是美丽。徐丰冉“啊”了一声道:“这是我们会合用的火鸢!”目中不由露出喜色。韩潮也是又惊又喜:“定是秦姑娘他们赶上来了!”徐丰冉道:“如此甚好,我们按兵不动,先召集他们过来再说。”韩潮于是也取了一支黄色火鸢,点燃放起。
这样等了一个多时辰,只见两道人影缓缓走来,哪里是秦艽,分明是两个壮年男子。这两人一样高矮胖瘦,一样穿着打扮,便是相貌都生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人左边佩刀,一人右边佩刀。李德宁情知有异,喝道:“来者留步,请问是什么人?”那两人相视一笑,一人道:“我是段二。”一人道:“我是段四。”段二道:“各位心中必定奇怪,我家大大兄和三弟哪里去了?这事不提则罢,提起来叫人伤心。”段四接口道:“我们一胎兄弟四个,生下来时,却只存活下两个。”韩潮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鬼,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不知两位段先生,荒郊野外,有何贵干?”
两人一起笑道:“我们不辞劳苦跟着诸位,只想请回一人。”他们突然向君自天长躬到地,行了一个大礼道:“少宗主,属下这里有礼了。您老人家大驾归来,我们迎接来迟,还请恕罪。”他们态度恭谨,言辞却不免含有几分讥讽轻佻。李德宁冷冷一哼道:“君兄,这两人当真是你的属下不成?”众人视线投向君自天,只见他面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淡淡道:“御下不严,让李兄见笑了。你们两个,便是塞北双雄断狱刀段氏兄弟么?”两人笑容微敛:“少宗主居然知道我们兄弟的薄名,佩服佩服。”君自天道:“两位既入我门,难道玄君都颐未曾向你们讲过,以下犯上,反教谋叛是什么罪名么?受什么惩处么?”
段氏兄弟微微色变,但仍笑道:“属下受玄君谆谆教诲,对本门忠心耿耿,既然不会谋叛,那么什么罪名处置自然不曾放心上。少宗主怪属下救援来迟,属下省得。呔,你们几个冒犯了本门尊长,还不快磕头请罪!”韩潮情知星宿海一宗二令权柄相争,互不克谐,看对头内部阋墙互斗,似乎已经撕破脸的样子,一时既喜且忧。喜的是对方内乱,不能戮力同心,一一击破看来不是难事;忧的是这两人既然是玄君的心腹,恐怕来意不善。摩柯一旁道:“韩公子,那夜偷袭我们的,便有这两人。”
韩潮道:“原来是两位……”他蓦然想起:“那夜偷袭者分明有四人,这段氏兄弟罗里罗嗦,在……在拖延时间。”他心中方警觉,段氏兄弟刀光出手,飞跃过来,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么?!”他们砍翻几个夏兵,已迫至眼前,韩潮嗤嗤数声,天阴指射出劲气,分袭二人,两人攻势一缓,李德宁横劈竖砍,也拔刀夹攻而至。一眨眼的功夫,几个人战在一起。段氏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心意相通,刀法攻守兼备,甚为凌厉。韩潮一手天阴指,一手素璇玑,变化无方,将两人紧紧缠住。徐丰冉意示闲暇,游走在君自天身侧,时不时刺出一剑,攻段氏兄弟所必救。时间一久,两人险象环生,顿落下风。
正值激战之时,只闻一声怪啸,左右各扑出一道人影,其快如电,直向君自天当头抓住!众人均吃一惊,大叫出来,危急之下,摩柯闷喝一声,挥起身上的皮衣向上一卷,全身真力贯注其上,便似旋起一柄大伞,团团将人罩住。对方伸手一抓,扫在边缘上,顿时抓了一个空,另一人挥起一柄弯刀,唰的将皮衣斩断一截,但刀锋也给打得偏了。就听徐丰冉道:“看剑!”长剑闪动,向上刺去,这两人身在高处,一击落空后正苦无借力之处,韩潮百忙中瞥了一眼,心中欣喜。然后突听“呀”的一声,已有人中剑。
徐丰冉长剑回转,疾如蛇信,一剑刺在摩柯左臂曲池穴,他剑式不绝,唰唰唰三剑,又接连刺中肩井,跳环等诸穴,摩柯猝不及防,仰倒于地,僵成一团。另两人一身白衣白袍,正好落在君自天身边,将他牢牢挽住。韩潮惊怒交加,怔了一怔,段氏兄弟攻势大增,笑道:“看刀!”迫得他无力回援。紧接着徐丰冉又将李德宁刺倒,笑吟吟道:“韩公子,得罪了。”挺剑刺来,韩潮长叹一声,一个风雷滚翻出战圈。他一跃而起,怒视徐丰冉道:“徐观主,你……,好心计!”徐丰冉面露微笑道:“过奖,过奖。”韩潮恨恨道:“当日歃血为盟,誓约犹在耳畔,你背信弃义,以后在江湖何以立足?”徐丰冉虽不答话,但双目之中露出杀机,笑道:“所谓识时务者真豪杰,徐某与都先生联手,乃是大势所趋。都先生礼贤下士,哪象你们三庭四院自命清高,把江湖各门各派不放在眼里。”
韩潮冷笑道:“我只恨自己瞎了眼睛,识错了你这个卑鄙小人。”徐丰冉道貌岸然,傲不为群,在江湖颇有清誉,任谁也料不到他会与星宿海的人相互勾结。段二道:“都令主最是爱慕人材,韩公子你少年俊杰,何不弃暗投明,在敝令主麾下做一番大事业呢?”韩潮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是走是留?是拼个鱼死网破,还是诈降投敌,谋而后动?
君自天突然道:“徐观主。”徐丰冉向他看去:“怎么?”君自天道:“辛苦你了。”徐丰冉大奇:“辛苦我甚么?”他向君自天望去,但见对方双眸幽窈,深不可测,目光一与之相触,再难以移开。君自天叹道:“不是你将我入京的消息传入中原武林的么?”徐丰冉道:“你……你怎么知道?”君自天道:“我自然最是清楚。这件事,玄君他怎么说?”徐丰冉不由自主道:“这是一石数鸟不可多得的妙着,都先生自然大为得意。等中原塞外的强敌两败俱伤后,寻出大笔宝藏,再集合各族的兵马,不要说江湖霸主,便是公侯富贵一样指日可待。”段氏兄弟当他得意忘形,出言无忌,心中不快,寻思:“这人外强中干,人品猥琐,真是不足以成大事。”
君自天道:“王侯富贵?嘿嘿。”连声冷笑。徐丰冉怒道:“你笑甚么?”君自天道:“我笑你稀里糊涂,懵懂无知。有人暗中嫉恨于你,生怕你功成名就,正准备坏了你的大事呢。”徐丰冉越发恼怒,尖声道:“是谁?!”君自天伸手指向段氏兄弟:“还用说,便是他们。”他语声温润柔和,听起来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说不出的诚挚关切。徐丰冉瞳孔紧缩,恍然大悟道:“原来便是你们!”段二突然间色变道:“不要听他的话,看他的眼睛,啊!”一句话没有说完,白刃一闪,长剑已刺入他的心口。段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剑尖,面露迷茫之色,然后软软倒在地上。段四手足情深,呆了一呆,叫道:“二哥!”徐丰冉剑走轻灵,一个云山五叠向他胸口攒刺而去,段四惊怒之下,挥刀格挡,徐丰冉回手又是一剑,在他腿上划了一条血痕。段四狂怒道:“两面三刀的狗贼,老子跟你拼了!”当下反守为攻,奋不顾身地向徐丰冉扑去。
徐丰冉一边还击一边道:“哼哼,你们个个都想害我,我先杀了你们再说!”他招式狠厉,毫不留情,看得在场之人皆尽愕然。挟住君自天的两个人,高鼻深目,眼珠澄黄,却是波斯的摩尼教高手。摩尼教盛起于古波斯,后来被伊斯兰和基督教迫害,许多教徒不得不逃往中亚。甘州高昌一带的回鹘人对摩尼教颇为尊崇,回纥汗国更奉之为国教,教中的高职教士常常可以入朝议事,地位极高。玄君都颐使人说服回鹘国王,准备共据西疆,图谋大业,这两个摩尼教高手乃是受回鹘国王之请,前来相助。事变仓促,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适才几人还说得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翻脸,刀兵相见?一时也不知道谁对谁错,该帮哪一个?
两个人生死相搏,越斗越是激烈,刀剑荡出一片寒光,一滴滴的鲜血飞溅出来。韩潮既是吃惊,又是好笑,还有一种莫名的惧意。段氏兄弟双刀联手,几十年来从未分开一步,此时段四与徐丰冉单打独斗,时间一久,不免落于下风,几十招后,稍一疏忽,大腿被刺中一剑,正中膝关穴。段四身子一晃,向后跌去,眼看对方长剑不依不饶,情急智生,手中单刀一记后羿射日,向徐丰冉当胸掷去。这一刀来得太快,徐丰冉避之不及,急忙抽身一侧,单刀噗的一声正着左肩。徐丰冉手起剑落,一剑斫在段四胸前,他怒气不解,反手又是两剑,将段四斫翻于地。
天色本极明朗,这时却愈来愈暗,风卷云涌起来。徐丰冉抬起脸,面上都是鲜血,越发显得神色狰狞,他长剑指向两个波斯高手,大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两个也不是甚么好人,看我统统杀了!”左劈右砍,便如疯子一般杀将过去。韩朝眼看他这种癫狂神态,不要命的打法,猛然想起一事,不禁脱口道:“阴魔引!”君自天微微而笑。韩朝道:“你……你……”他目光一与君自天相遇,顿时感到一股无可抗拒之力,将自己心神紧紧攫住,什么生死险境,师门荣辱,在心头上一点一点淡去。韩朝对自己说:“万万不要看他。”可两只眼睛偏偏一丝也挪移不开。
这时猛然听得一声惨叫,他心神一震,终于硬生生转目光,背上惊出一层冷汗。只见徐丰冉右手齐腕而断,连同长剑一起滚落地上,长叫一声,合身抱向旁边一人,他重伤之下,居然迅敏异常,那人猝不提防之下,居然给他一把牢牢抱住。徐丰冉失去常性,力大惊人,那人气运双臂挣了一挣,竟然没能挣开。另一人抢在身侧,弯刀电转,划在徐丰冉背后,将他由颈至胁截成两段,血光飞腾中,那人才得挣脱。
事情从始至终,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但事发之奇,战况之惨,比起日前乱军中的冒死冲杀,更有过之而不及。此时天似乎也变得更快了,也不见那风如何大,云如铅坠,越积越厚,越压越低,已是一片漆黑。
两个摩尼教高手一个叫容尚一个叫朵那野,杀了徐丰冉后,均想:“这些汉人,也不知在捣甚么鬼,我们还是将人掳走,去寻宝藏要紧。这件大事涉及我们摩尼教的兴衰成败,万万不可留一个活口。”他们两个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韩朝暗暗惊心:“不好,两个蛮子心意不善。”恰在此时,就听得密云里一阵阵的滚雷声连续不绝,轰隆隆,轰隆隆,如神鬼之作,似山岳之崩,动魄惊心,震耳欲聋!一个夏兵惶然叫道:“大风雪来了!”几个人抢着扑到李德宁身上。容尚挥刀才道:“干甚么!”又是一个巨蕾轰然打下,就在众人头顶炸响,雷声在云层里四方呼应不绝,一时间当真天崩地裂一般。
君自天道:“这是暴风雪,快聚在一起!”夏兵们腰间挂着马钩,动作快的,七八个人立刻钩连在一起,朵那野怕乱中有失,却拉着君自天向后退去。一阵狂风吹过,雪珠扑簌,转眼间的功夫,那雪珠化成雪片,雪片大了起来,如花似斗,到了最后,风鼓雪拥,四面八方便似筑起了一堵堵弥高弥厚的雪墙。便是容尚朵那野等人,在雪中也顿时变成了聋子瞎子,艰于呼吸,不得不倒卧在地上。
这一来,更觉得风雪来势惊人,如万马奔腾,怒海狂澜,铺天盖地一般自上碾过。
时间久了,雪越积越厚,一尺,二尺……,一丈,两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