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稍微有一点江湖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两句诗。实际上,这两句诗不仅仅是诗,还是近年来江湖上最有名的一个剑客。
六年前破竹山庄刀剑大会的试技台,当时最强三个剑派的掌门,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挡住。这个青年剑客腰插玉笛,居中而站,连寒暄都没有寒暄,只说了六个字:“你们一起上吧。”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起败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凌霄剑派的掌门原本性情刚烈,一时激愤,当场挥剑自尽;另两位掌门,据说一个立誓从此不再用剑,另一个又羞又气,回去不久也得病一命呜呼了。
凌霄剑派小有势力,掌门自尽后,门人群情激愤,与不少交好的同道将破竹山庄掘地三尺,却搜不到那青年剑客的一丝行迹。
青年本一战成名,却莫名失踪,直到半年之后,破竹山庄的事渐渐冷了下来,那青年又突然出现在黄鹤楼上。
据说那正是一个清冷的雪夜,黄鹤楼上有半轮明月,黄鹤楼外有十里梅花。
不远处梅树下卖宵夜馄饨的老汉,那夜听见楼内传出悠悠荡荡的笛声,初时婉转,既而清越,音律动人心魄,穿透了云霄。他正听得发呆,刹那间,无数梅花被笛音所催,缤纷而落,宛如下了一场暴雨。
那高高的黄鹤楼,这时一道颀长的黑影掠出,黑影立在黄鹤楼飞檐的边沿,在月夜下孤独直立,老汉眨了眨眼睛,黑影却忽然如同天上的神仙,凭空便消失了。
半刻钟之后,醒过神来的老汉大着胆子往黄鹤楼里探去,却只见楼内的墙壁上墨迹淋漓题着两句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除此之外人音杳然。
这一晚于是改变了江湖。霍江城与他的五月剑、与他的剑法“落梅花”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无数武林人士赶往黄鹤楼瞻仰墙壁上的题诗。“落英馄饨”骤然成为风头最劲的小吃,据说当年洛阳纸贵,黄鹤楼所在之地馄饨皮居然涨到了一两银子一斤,无数面粉商纷涌而上,改做馄饨皮的生意。
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传奇,然而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能猜出霍江城夜上黄鹤楼的用意。世人并不知道,原来就在蛇山的后面,埋葬着天下剑首白云剑。
原来那夜的笛声,是在挑衅一个其实已经终结的时代。
且惜愁不知道这个“玉笛落梅花”的典故,也并不知道典故里更深层次的意思,其实她若知道了,也并不会在乎,叶平安对她来说,是值得交往的朋友,她觉得白云剑配得上她的流水刀,其余的一切,对她没有意义。
且惜愁独自站在长江之畔,这时已月明星稀。江风呜呜地吹过她的脸庞,吹乱了她的发髻,有几束青丝悄然散落,又在风中扬起。
且惜愁右手缓缓摸到流水刀的刀柄,用力一握,彻骨的疼痛忽地直窜而上,手心感觉登时麻痹。被毒酒侵蚀的双掌竟开始溃烂,暗红的血从破损的皮肤内不断渗出,星星点点,粘到了她的衣衫。
“我决不会拿不住刀。”她心中这样想道。
她拔出了流水刀。
流水刀青色的刀芒在江岸的月光下隐隐流动,仿佛应和千古连绵不绝的江声。
“叶平安,我答应过的事,从来不会做不到。”且惜愁对着江心芳草萋萋的沙洲,暗自说道。她把外衣的衣角撕成长长的布带,用牙咬住带子的一头,慢慢地,将流水刀的刀柄与她自己的手掌紧紧绑在一起。
她用的力量很大,不一会,暗红的血便透出布带,洇了开来,然而她握住了刀。
月光已将江畔所有五光十色的事物涤荡成一片银辉,她微微仰头凝视明月,等待不久之后将会找来的敌人。
霍江城来的比她想象中要快。
在江风急促的呜呜声里,她能分辨出一个极轻的脚步。脚步也很缓,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直到距离十步左右,来人方才停下。“天下,刀尊。”来人用一种很奇异的腔调,混合着敬畏、蔑视与自负,一字一字地道。
且惜愁望着夜幕下茫茫的江水,“嗯”了一声,表示答应。
“你可知道天下剑首白云剑,六年前就死在此地上游不远之处?”来人忽然这样问道。
且惜愁淡淡一哂,反问道:“如何?”
“天下刀尊,你如今身中剧毒,双手重伤,不能用刀的刀尊,难道不怕重蹈白云剑的覆辙?”
且惜愁转过身,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身材削瘦,嘴角含着冰冷的笑意,眼睛却闪出阴狠与隐隐兴奋的光芒。“霍江城。”她道。
霍江城的右手一直按着剑柄,他将眼神缓缓移到且惜愁握刀的右手,当看见流水刀用透出血的布条固定在她的手上时,嘴角冷酷的笑意便不由自主变得更深。
“哼哼哼……”停顿了片刻,霍江城忽然压着声冷笑起来。
他用一种狂妄的语气,冷笑道:“六年前结束了一柄剑,六年后,我要再结束一把刀。”
且惜愁负着左手,持刀的右手自然地曲在身侧,并不作声。
霍江城盯着她,半晌,用极缓慢的动作一节节抽出腰间的五月剑,待剑离鞘,他举起长剑直指且惜愁,然后语气喟然,仿佛充满遗憾般说道:“天下刀尊,你可知六年来我未曾一败。”
且惜愁淡淡笑了笑,道,“我不知。”
霍江城眼中寒光一闪。“哦?哈哈哈哈……”他大声笑了起来,“天下刀尊,让我猜猜你的情况,你凝不住真力,至于你的手嘛,六个多时辰的腐蚀,必然已失去了感觉。”
且惜愁看着他,不置可否。
“所以,”霍江城道:“这一战,我也不会输。”
他将直指且惜愁的剑转了个角度,冷冷地道:“高手过招不需多,天下刀尊,你说我在几招之内可以刺穿你的心脏?”
且惜愁道:“你不是高手。”
霍江城嘴角又露出冰冷的笑意,浓烈的杀气从他周身陡然散出,他渐渐放低了身体的重心。
且惜愁仍旧站在那里,站得很直。江风原本将她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此时翻飞的衣袂却忽然全部静了下来。
“一招。”且惜愁道。
“喔?一招即死,是你的预言么?”
“嗯。”且惜愁神色如常。
霍江城的眉心渐渐聚拢,露出狠戾的表情,他将适才紧紧凝聚的真力倏地放开,借着这股巨大的力量,人如电光,射向且惜愁。
计算极其精准,五月剑集中的力量达到顶峰时,正巧离且惜愁两步之遥。
且惜愁避不开。“落梅花”剑法的精髓,便是剑气可以笼罩极大的范围,比如刺中一朵梅花,整株梅树的花朵都会落尽。
且惜愁也挡不住。霍江城清楚地知道,她的真力已受到完全的制约,而且她握不住刀!
流水刀柔和的青光微微一闪,且惜愁低声道:“桃花流水杳然去……”
她横过流水刀,一举格住五月剑,在巨大的冲力下,绑住流水刀的带子“嘶”的一声,全部从中断裂,流水刀从她手中脱出,远远地被甩了出去。
然而她并没有停止速度,她迎着五月剑的剑锋掠上,在碰到剑刃的刹那,她的身体化成千百个连续的影子,宛如急流,迅速从霍江城的身侧滑过。
血雾骤然弥漫,一时却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两道人影擦身而过,瞬间相互分开,直至又距离十步方才一起立定。
且惜愁的左肩被五月剑刺出极深的一道伤口,她方站定,鲜血便“喷”的一下,汩汩地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半边衣衫。
可是霍江城毫无伤痕,他缓缓转过身,面向且惜愁,露出冷酷的笑意。
“握不住刀,就是握不住命!”霍江城冷冷地大笑起来,“天下刀尊,你已经败了!”
随着他的动作,就在那猝不及防的刹那,他的左颈突然迸开了一条极细的伤口,霍江城并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得意地笑,伤口“嗤”地喷出一条血线,那血零零落落,洒到了他的肩上。
且惜愁低声道:“……别有天地非人间。”
霍江城还在收不住地放声大笑,眼中却猛地露出一丝恐惧。
“我说过,一招。”且惜愁的声音平静依旧。
霍江城的笑声停顿,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他的眼珠瞪了出来,好像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僵了片刻,他仰天倒了下去,双眼还圆圆地睁着,右手还紧紧握着五月剑。
且惜愁不由冷笑了一声,她将右手小指放到唇上,用牙齿拔出一枚桃花刃。
她在固定流水刀的时候,早已在小指里嵌了一枚锋利的桃花刃。
霍江城的尸体还留着惊讶与恐惧的表情,且惜愁看了一眼,又毫无笑意地一哂,往被抛在远处的流水刀走去。她的左肩与手指血流不断,血珠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在与霍江城擦身而过的刹那,被她强制凝聚在一起的真力此时完全散尽,短时间内她再也无法提动丹田之气。她跨出两步,已觉脚步虚浮,待走到流水刀旁,拾刀时一弯腰,竟忽然难以支撑,登时跪倒,立不起来。
直休息了很长时间,方才慢慢站起,这时发觉原来自己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一个身着蓝衣的俊雅少年,已立在她的跟前。
这蓝衣少年正是无仇,他看着且惜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
“天下刀尊。”无仇看了她半晌,方才道。
且惜愁淡淡道:“哦?是你。”
无仇的目光又移向霍江城的尸体:“师父牺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做引,谁知结果仍是他被你所杀……天下刀尊,你可知你中了什么毒?
且惜愁道:“尸毒。”
无仇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问道:“你知道?”
且惜愁平静地道:“我可以推断。”
无仇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诧,又看了她半天,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霍江城是我师父的儿子,护子之心,你可以谅解么?请你原谅我的师父,实际上他很愧疚。”
且惜愁道:“死人不需要原谅。”
无仇一怔,不禁迸出一丝怒意,“唰”地抽出了长剑,问道:“你难道不怕我现在杀你么?”
且惜愁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她捂住左肩的伤口,转过身,往前方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去。
见她一言不发地离开,无仇怒意更甚,立刻追了上去,拦在她的前面。
此时月亮已升到中天,柔和的月光倾洒在她染满鲜血的身上,却有一种极为特殊的魅力。无仇不禁微微一愣。
两人沉默片刻,无仇对着她,字字句句地道:“天下刀尊,总有一天,我会为师父报仇,明刀明剑地杀你。”
且惜愁道,“我等你。”
无仇还剑入鞘,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匣,抛给且惜愁:“这是解药,师父叫我给你。”
且惜愁接住匣子,再抬头一看,无仇已用起轻功,掠到了很远的地方。
江风还在呜呜地吹,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她儒巾下的丝带,且惜愁默然望去,只见沙洲寂寂,江心月白,岸上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冥火般一点微微的光。
“哈,平安,难道是你么?”且惜愁忽然这样想,随即自嘲般摇摇头,垂下眼眸缓步而行,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
沿着江岸走了片刻,前方却又有一个黑衣人挡路,黑衣人手上拄着刀,纹丝不动立在风中。
且惜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是你?”她诧异地道。
“哟!好友愁哥!哟!天下刀尊!怎么这般狼狈?怎么这般垂头丧气?”黑衣人故作惊讶地叫了起来。
“西洲……”且惜愁看着他,微一苦笑。
杜西洲却不客气,紧追不舍地讥讽道:“愁哥,破竹山庄你老人家杀沈仲天,是多威风多煞气,现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啦?”
且惜愁笑笑,并不答话。
“那时是怎么跟你说的?”杜西洲道,“他们既然能害叶平安那小子,多少必有些本事,所以你一定不能打草惊蛇,你倒好,转身一出钱塘城,就大张旗鼓地来了。”
且惜愁道:“我大意了。”
杜西洲本还想趁机再刺她几下,却见她一脸寞落、心绪低沉的表情,登时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摇摇头,不说话了。
且惜愁看向他手中的刀,问道:“你的刀?”
杜西洲道:“我本来就有刀,怎么啦?”
“你……”且惜愁没有说下去,顿了片刻,道,“抱歉。”
杜西洲哈哈一笑,道:“愁哥,我知道你不会说话,这两个字我就当作有千言万语,收下了。”
且惜愁问道:“你几时来的?”
“我嘛,哈哈,反正你杀霍江城的时候,我就在一边观战。”杜西洲道,“我说好友愁哥,你也太能拼命了吧,我在旁边看着,都出了一身冷汗。我就奇怪了,怎么会认识像你这样的女人?”
“噫,西洲……”
杜西洲哈哈笑道:“我还没压惊呢。你的流水刀抛出的时候,本以为你的‘刀,回溯’又有了新的变化,谁知道打了个弧就那样飞出去了,你还往剑尖上冲,如果不是你冲得太快,我的刀就拔hexie出hexie来了。”
“幸好我的速度还算快。”
杜西洲道:“哟哟哟,愁哥,你算在讲笑话么?哈,罢了罢了,走吧,你伤得不轻,回南屏山让我想想办法,否则天下刀尊再握不住刀,麻烦就大了。”
且惜愁道:“嗯。”
远处那点如冥火般微弱的光在他们谈话间急速地靠近,原来是白三举着火把奔了过来。白三急匆匆跑到两人面前,忽见且惜愁的身上染满了鲜血,不禁焦急,问道:“前辈,你没事吧?”
杜西洲道:“没事当然不可能。我说老弟,请你雇的船可雇好了?”
白三道:“已雇妥了,就停在黄鹤楼旁的那个渡口。”
“唔,”杜西洲道,“那走吧。”
且惜愁微一点头,她仍旧捂着左肩的伤口,脚步缓缓往渡口方向而行。杜西洲只在她半步之外,借着江畔明亮的月光,杜西洲侧头去看她的眉目。
“惜愁。”杜西洲忽然叫了她一声。
且惜愁也侧过脸去看他。
杜西洲道:“惜愁,这回养伤,就在南屏山多待些日子,我可以请你尝尝西湖的特产桂花藕粉,其实桂花茶的味道也很不错。”
且惜愁道:“好。”
杜西洲又道:“人说钱塘之景,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又不如雪湖,西湖景色是下雪天最美的。”
且惜愁道:“什么?”
“哈哈哈,”杜西洲笑了起来,扶住她没有受伤的半边胳膊,道,“没什么没什么,惜愁,咱们走吧。”
白三却微微一怔,脚步停住,落在他们的后面。只见长江之畔,月色之下,这两道靠得很近的人影渐行渐远,缓缓地,模糊在黑夜之中。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