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月
我一直很安静的在前面带路,尽职尽责,但当看到那抹熟悉的亮光时,心神却禁不住恍惚起来。
晚上的风,吹得再轻也透着寒意,看到那束在夜色中蒙胧而熟悉的暖光时,心上仿佛缓缓流过一股温暖的清泉。
——明澈温和,且带着安抚心绪的热量。像他手心的温度。
现在的他,是否……就在那片光亮之中?
或坐,或立,又或者,在淡橙色的光芒里轻缓穿行,投在地毯上的身影被精致高大的绘纱灯拉得更为修长。
倘若这时唤他一声,他会回转身来与自己抬眸相视,神情是不食烟火的清和宁静。
眼瞳是纯色的黑,如那最为上等的好墨,浓度则是有层次的渐次叠加,且通透如晶;带了散淡厌倦之意,却依然深邃——深邃得像是能让人坠进去,没进去……
不得往生。
我不觉眯眼,远处的灯光变得更加蒙胧迷离。
……
“喂!”阮纱雪在我身后轻呼一声,我的手臂被她同时拉住。
我恍惚回头。
阮纱雪皱眉:“你在做什么?”声音冰冷。
啊?我终于回神。
这个……似乎刚刚自己一直迷迷糊糊地往蒲景离房间的方向走,阮纱雪不是瞎子,当然看得见那里灯光大亮,怎么可能任由我走过去?
我对她笑一笑:“抱歉,这个,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说完又干笑两声。
阮纱雪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糟!
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不知道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真像是受了蛊惑般,脚步不自觉地就往那边移动。
而且我怎么会这么笨,要求救的话当然不会大摇大摆地晃过去的对不对?
虽然将她引到这里来也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只是这样一来,我本来的盘算也落空了——阮纱雪已经起了疑心。
怎么办?!
阮纱雪没有说话,脸上的狠绝之色却渐渐明显。
她瞪着我,杀意愈盛。
我继续保持自如神情,心里却暗暗着急。
蒲景离你这家伙!我今日若命丧于此都是你害的。天既然都黑了就熄灯早早歇了罢,白天时又说困?现在害我……
——作鬼也要吊在你身后!我咬着牙想。
忽然回神,现在的自己居然还有空设想这种不吉之至的事,真是……
正胡乱想着,忽觉颈上一紧,我一惊,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喉咙。
——好像……没有办法呼吸了!
张开了嘴,我艰难地尝试着要吸入一口气,但……根本没有办法!
阮纱雪的声音冷冷响起:“你不该骗我。”
我望向她。
此时的阮纱雪神情阴霾,双目正狠狠瞪视着我,寒芒闪露。
我的视线稍移下。
果然!她的手已经结起法印——右手五指屈起,手心中空,就像正握着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东西。
——如果我料想得没有错,那个东西应该就是我的脖子。
她的手指,正在慢慢收紧。
与此同时,我脖颈处紧箍的疼痛感也在渐渐加强。
窒息、晕眩、无力……
我再支撑不住,单膝跪倒于地。
眼前的事物已经开始重影,变得蒙胧不清,再然后,却是一幕幕的黑暗重重覆下来……
——仿佛一股诡异的力量正拉紧了我的灵魂,要用力将我拖入这可怕的黑暗之中。
不,不行!许子言,你不能合眼!
徒劳地张大了口,要努力吸进空气,却没有办法……
也没有办法……阻止生命的流失。
不,不能就这样死掉!
我努力试图保持自己神志清明。
怎可以,怎么可以再次死去?好不容易留住的生命,不能,这样轻易……
我握紧了拳。
绝对不能!
可是,自己的身体已渐渐无力……
正在这时,阮纱雪大叫起来:“住手!不!求你快住手!!”声音不似方才的冰冷,也不再低沉,而是少女的清脆;只是带着悲戚之感,而且……伴着哽咽。
与此同时,我的脖颈也像是被人猛一松开,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
活过来了,我呛咳着,按住了颈脖一边大口吸气边扬头看她。
到底……又要搞什么啊?
可是目光刚一接触到阮纱雪的脸,我却再一次怔住。
阮纱雪闭着眼,神情哀伤,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莹如珠雪。
她的双肩耸动着,唇却抿紧,正无声而泣。
我应该生气、恼怒,又或者畏惧,毕竟刚刚就是因为她,自己几乎要命丧当场。怎样都好,却不该是怜悯。
可现在的她,却叫人看得难过。
我看着她,按着自己的喉咙慢慢站起来。
阮纱雪突然又睁开眼睛,喝道:“闭嘴!”声音是刺耳的尖利。
天!又来了么?!
我急急后退一步。
她的神情再次变得狠决,瞪着我,杀意再起。
我不等她的手抬高,两手收至胸前,无名指迅速屈起,双手余指互相交叠,沉声诵道:“缚!”
银芒霎时从指间透溢而出,迅疾散落,说不出的光华璀璨,直直朝阮纱雪袭去!
阮纱雪睁大双眼,一脸的不敢置信。
——光芒已经凝为银色的芒带,将她的身体捆缚于内。
好了!
我呼出一口气。
“你怎么……”阮纱雪看着我,“你也是天祈师?”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
我叹气:“冒犯了。”而且不好意思偷师了,是,没错,这招正是她刚刚对我使的那个“紧箍咒”(?),而且可能是因为这里没有藤蔓或者绳索样的东西,所以才有这样的效果(??)。
阮纱雪惨然笑了几声,笑完,道:“阁下深藏不露,凌霜如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她压低声音,“这缚术之咒驱物缚人本属高深,可阁下却能以气缚人。”略略停顿一下,她警惕地望着我,又道:“你到底是谁?”
缚术之咒……哪,不是紧箍……我汗颜。
看她脸色不好,我赶紧回神,刚要说话,阮纱雪却蓦地神色大变。
我警戒地看着她。
“你戴的……”她的脸苍白起来。
顺着她的视线下移,我看到左手腕上一道银芒闪亮。
——可能是因为刚才动作太大,本来缠在手腕处的布条已经散开一些,于是露出了里面的银亮的镯子。
“噢,是这个啊。”我顺手拉了一下那根布条,原是想收紧一些的,可好像拉错了地方,那布条不紧反松,一下子彻底散开来。
我捏着那根布条,呃……
阮纱雪看着镯子,脸色死灰:“怎么,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反悔,想现在就要把这东西收回去,一下子紧张起来。
当然不好!好不容易变回人身的!
我按住银镯子,不觉后退一步。
阮纱雪看向我。
是……错觉吗?
为什么,她的眼眸中会是哀伤与悲悯?
阮纱雪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口:“你叫什么?”语调平静。
我犹豫一下:“许至允。”阮纱雪眼睛一亮:“你姓许。”我点头。
“许哲敏……”她低声。
我一惊,已经脱口道:“正是家父。”
“难怪,你的眼睛和他的很像,”阮纱雪轻叹一声,“一样不凡的气质风华;而俊美却尤胜于他。”她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柔软,“子言,你这样大了。”
她知道父亲!她叫我子言!!
“你认识我父亲?!”我失声,“怎么可能?”
阮纱雪再怎么看也只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而我的父亲十五年前就已经……
可是她却提起了父亲,还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望着她,只觉震惊。
阮纱雪微笑:“感觉很奇怪,对不对?”
我低声:“你到底是……”阮纱雪垂下眼睛,惨然轻笑,“跟你一样,我已经死了。”
死。
什么?!
“我不是阮纱雪,我叫凌霜如。是个魄。”她简略地解释,望着我,她又笑了,“这种表情是做什么,你不也一样可怜么?”
我轻声:“抱歉。”
“没有关系,已经很久了,我也已经习惯。” 凌霜如淡淡道:“我寄于这个身体里,所以这个躯体有着两个灵魄。”
原来是这样。
不是精神分裂症……
可是,却是这样无奈的处境。
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困惑于她厌恶阮纱雪却又寄魄于阮纱雪的身体,也不明白她看到银镯后为何会对我的身份这样突兀地相询。
但有一点我还是了解的——有的事,不该多问。
我望着她略带几分苍凉的面庞。
有些答案,或许会牵涉一段悲哀的过往。
也许不提起会更好一些,于我于人,均是如此。
想给她解开缚咒,可手只是动了动,竟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指指那根芒带,有些无措地:“请问,怎么解开这个啊?”
“什么?”凌霜如睁大眼睛望着我,没有掩饰自己吃惊的神情,“你……你不会解这个缚术?!”
我笑笑,坦然点头。
凌霜如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我猜想是因为她觉得无话可说。
终于,凌霜如道:“结日轮印,心内默诵‘解缚’。”我依言而行,缠在她身上的芒带倏地消隐。
凌霜如舒展一下双手,似是看我不自在,便微笑道:“别在意,你也是不得已,其实该感到抱歉的人是我才对,我是真的起了杀意,方才吓到了吧?”
现在的她,虽说不上如阮纱雪的温婉,却也是和气可亲的,对我说话时,口吻还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和蔼。
我对她笑笑。
凌霜如的目光移到我的左腕,脸上再次流露出担忧来。我看着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现在的你可谓重生。” 凌霜如低声道:“这套锁月是灵物法宝,可也属凶器恶煞。你要小心。”
——原来,它叫锁月。
可是,小心?
我望着凌霜如,凝神听。
“曾经是一个盟约之物,后来,却变成一道诅咒,” 凌霜如走近我,声音低缓,神情柔和,似乎在慢慢回想着些什么,“但那些事已经过去,”她淡淡笑了笑,声音轻轻,像是这些话只对自己说的。
“现在不需要担心了,都过去了。”话虽这么说,她的神情却带着几分惨淡萧索。
走到我面前后,凌霜如托起我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对我道:“这个身体,可是灵气所凝?”
我回想一下吕逸对我介绍雪貂时说过的话,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凌霜如颔首,赞许地:“那施法封魄的天祈师确非寻常之人。”然后,她深深凝视着我的脸,露出艳羡的神色,“锁月可解除封印,而将灵魄的真正模样显现出来。”
——真正?
也就是说,这个…连头发的银白色泽,也是因为我容貌原本如此??
竟这样……神奇。
凌霜如又道:“你虽是天祈师,但修行看来还是不够。”
我笑笑,这还真是不得不承认。
可是,跟那个不称职的好哥哥学天祈术,我无奈地想,得到这个结果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灵力虽然很强,可是还不能自控,所以平时还是尽量不要使用天祈术为好。” 凌霜如放下我的手,郑重地道。
我望着她,心里慢慢的涌上暖意。
“谢谢。”我真心感激。
刚才的我们还彼此敌视警戒,现在……想一想,这转变大得还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又这样的理所当然。
凌霜如看了看天际,低喃:“时间不多了。”然后她又看向我,笑着解释道:“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只有盈月之时才有足够的力量苏醒。”
她的笑容里透着淡淡的孤寂。
可是……“为什么不用锁月?”我终于问道。锁月的力量,应该能帮得到她的不是吗?
她的脸色变了变。
“锁月……正是因为它,我才失去了生命。”凌霜如面色变得苍白。
我下意识地看向左腕——皎洁如霜的月色之下,银亮的镯环静静闪耀着细碎的光泽,迷离惑人。
这样美的东西,竟然……
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从凌霜如现在的言行来看,她也并非一个不讲理的人,而且能够看得出来,她原是一个温雅有礼的女子。
可是,竟对初次见面的人下杀手,她究竟遭遇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我望着凌霜如,心中百味陈杂。
凌霜如幽幽道:“……罢了,不提也罢。其实根本与它无尤,”她低低叹息,“锁月知道什么呢?是人的错,恶衍于心。”话至此,她的眼中已是黯淡。
“我不愿重生,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屈辱地寄宿在别人身体里。” 凌霜如叹道,神情迷茫。
我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想起刚开始我唤她阮纱雪,她否认,眼中甚至流露出怨恨来。难道,她所怨恨着的并非阮纱雪,而是自己的处境?
——不愿屈辱地寄宿在别人身体里……么?
“凌霜如?”清淡悦耳有若梵音,略微低沉却不乏磁性。
——这个声音!
“蒲……景离?”我微微一怔,回头。
华贵的墨绿锦服披在肩上,长发泻如流瀑散在肩头任由微风轻抚;修长的双眉下,眼瞳犹如凝墨。
虽是随意的装束,却难掩一身风华。
果然是他!
他的身后,跟着神情木讷的侍卫朱毕。
蒲景离望望我,眉梢微挑:“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石化。
这种感觉,怎么有些奇怪?
自己……居然有些心虚。
还有,呃,这个,我怎么回答?
“那个,”我支吾着,老老实实地说:“在聊,聊天。”
——我昏,又不是偷情被察,心虚什么啊?!而且我们确实是在聊天,自己确实没有撒谎。可是……为什么会结巴??
“王爷?”凌霜如神情略带迷茫,“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差点站立不稳。
这里是王府,而你也知道他是王爷,这个……
凌霜如想了想,似是终于放弃,摇头叹道:“睡得太久了,我真是有些不清醒了。”
“原来是这样,今天满月。”蒲景离没有回答,只是望了一眼天际,似是了然地低声道。然后他又看向凌霜如,“既然来了,现在也已经很晚,今天就在这里歇息罢。”看凌霜如微笑点头,蒲景离侧头唤道:“朱毕。”站在他身后那个板板正正的青年垂手应在。“带凌姑娘到杞雩轩,命阿悦好好招待客人。”
我向凌霜如看去,她也朝我微笑颔首。
到了明天,再看到的人,就不是她了吧?
虽然有很多话要问,关于父亲的事,那些他以前发生过的事,我一直都想了解,想知道得更多。
可是,我望着凌霜如,她现在的状况似乎确实不太好,就算问,她也回答不了太多吧。
那么,凌霜如,再见了!
……
微笑着看她的身影远去后,我望向蒲景离。
……突然发觉自己这样幸运——能够重生,而且拥有着的,不止是身体与自由,或许,还有别的更多的东西。
我该知足。
蒲景离:“怎么这样笑?”他漠然地看着我,语气淡淡,“在想什么?”
真的……很想翻个白眼。
我转过脸去,干巴巴地:“没什么。”
蒲景离望着我,突然伸出手来:“这是怎么了?”指尖温暖,触到我的颈下。
只是轻轻的碰触,身体深处却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栗。
我望着他的脸,怔住。
他的手……
蒲景离皱眉:“她对你做了什么?”
……啊?“噢,这里啊?”留下瘀痕了么?我摸摸自己的喉咙,笑了笑,“只是误会。”我吐舌头,低声感叹:“不过,啧啧,差点没命了呢!”蒲景离脸色微微一沉:“什么?”“啊,没什么!”自知失言,我忙摆摆手,转移话题,“说起来,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那个人不是阮纱雪的?”我岔开话题。
蒲景离看看我,没有回答——发现这个人总这样我行我素。
“这些事情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以后见了她不要单独和她在一起说话,有时候凌霜如的神志不怎么清楚。”蒲景离淡淡道。
他的手离开我的脖颈,自然地下滑,轻触一下我的手:“天晚露重,回去了。”说到这里,他已经转过身。
算了,我想道,不回答就不回答,反正我也习惯了……呃呃啊!!
——面前突然一片漆黑!是……什么东西盖过来了??
下意识地挥动一下手臂。看,看不见了!可是,这种干净清新的气息……
是,是什么?我一把拉下覆盖在头上的东西。
衣……服?
——是……他刚刚披在身上那件墨绿色的外袍。
我望望前面,蒲景离的身影已经走远。
两手相互回握,我了然一笑,原来,是这样。
——确实有点冰凉呢。
展开那件衣服,把它披在身上。
华贵的色泽,布料自然挺括但不失柔软,触感很好。
而且……体温犹存。
我低下头,唇角却禁不住的轻轻上扬。
蒲景离这时回过头来,扬扬眉:“你要在这里站一晚上?”
我抬头,拉长声音:“是是,知道了……”
他不再理会我,回过头去,径直走进灯光里。极短的一瞬,却清晰地看到他唇角微漾笑意。
那片橙色的灯光将他修长的轮廓勾勒出来,边缘些许模糊,我有些怔仲,不觉回想起刚刚就像中了蛊一样的自己。
那时,居然就这么走过去了呢,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只是在很久以后,今日之景又再浮现,自己才终于明白——
原来那时的自己,已经预料到了今生的宿命。
丈菊慕日,飞蛾恋火①。
有的人,注定是你这生的终点。
他所往之处,你会紧随。
不由得你不信。
……
☆☆☆☆☆☆☆☆★☆★★☆☆☆☆☆★☆☆☆
①丈菊:
即向日葵,属于菊科向日葵属。为一年生草本植物。别名葵花,我国古籍上又叫西番莲、丈菊、迎阳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