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电光火石间,是什么,突然一耀而起?
大片的光芒愈来愈盛,如最烈的焰火轰的一下倏然爆裂,光芒弥散,黑夜被瞬间映亮。
身体猛然一轻,舒畅惬意,我不觉仰首,银色的长发于风中扬起,四散……
是谁,一直在唤着我的名字?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模糊不清。
阖上眼,手心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烧灼般。
——却觉快意!
耳边一瞬寂静无声,静默的等待中,仿佛千百年已流过。
像是期待着什么……心中,却慢慢清明。
倏然睁眼,右臂高高抬起,腕上绸带散落,银铃脆响。
紧握的拳突然张开,指尖遥点苍穹——
“缚!”
我启唇而诵。
霎时爆开的光芒,从手心一点由里至外地扩开去,迅疾无比,芒彩一时铺天盖地!
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剩一片银白光芒,耀目的惊艳。
……
…………
由身侧盘旋而起的风终于休止,亮如白昼的半边夜空亦渐渐恢复。
一时寂静,只有衣角依旧猎猎微响,翻卷不息。我抬眸,冷冷看面前的黑衣人,眼中不带一丝温度。
手中刀剑依旧紧握,却没有谁再动一步——一个个呆若木鸡。
当然,我冷笑,此刻的他们根本动弹不得。
黑衣人瞪视着我,眼中溢满惊恐,算是表示人还活着。
不过——唇角勾起的弧度继续拉大,我缓缓抬臂、屈指,铃声叮铃清脆——也活不久了……
腕上银镯不住旋动,轻响,铃音声声细碎,魅惑人心般低吟。
……血。
让人渴望的温热腥甜,瑰丽妖娆。
……我知道,只要手中的法印结出,很快的,那嫣红的颜色便把天地染为晚霞……
会很……美丽。
“许至允!你要做什么?”手被突然拉住,我猝然转头。蒲景离微微一怔:“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我不语,直勾勾看他,视线缓缓下移。
……深紫色领口,修长颈脖如玉腻润。
我眯起眼睛。
……白皙的肌肤刺破后,马上就会有艳丽的液体涌溅而出……
——那样,诱惑的味道。
我轻舔上唇。
“怎么了?你这样……,到底,”他蹙眉,压低声音:“……是哪里不对?”
我眯眼,慢慢倾身靠近。
血的味道……
手腕突然被他用力一握,蒲景离轻喝:“许至允,你怎么了?快醒过来!”
痛!
低低叫了一声,我忙环住手腕,咬牙看他:“蒲景离你做什么?啊啊,放开!放!”
蒲景离轻舒口气:“终于好了。”手也松开我。
好什么!
眼睛火辣辣地疼,我拼命眨,不忘抱怨:“干嘛啊?你突然掐我做什么!”抬头时,我不免一惊,脱口道:“天,哪来的黑衣人!”……不对,“他们……还活着??”这样僵直的姿势,怎么看怎么诡异……,还有,这种……十足见了鬼一样的眼神。
——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我,双眼均是满满的惊恐!
夜太凉,我生生打个寒噤。
嗯,不看了。
“啊!”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再次大叫。
——那柄剑!方才离蒲景离胸口已不到三寸之遥的长剑!!
“蒲景离!”我一把抓住他,“你有没有受伤?!”
蒲景离略略一怔,随即笑意渐深,他望着我,眸底似有淡淡光华焕发:“放心,我没事。”讪讪收手,我干笑:“噢,呵呵,那就好。厉害啊,是怎么避开的?”蒲景离欲言又止,神色不定地看我。
没太在意,我走近一个黑衣人,随手拍拍那人的肩,“这是给他们点了穴吧?好俊的功夫,可谓迅若流星,快得都看不清……”笑僵在脸上。
这,是什么?
——手指刚刚触碰黑衣人肩膀,他身上忽然光芒大亮!
我怔在那里。
……原来如此。
慢慢转身,我环顾四周。
他们全身竟是被无数光带紧紧缠绕,因而动弹不得……
天祈术。
“这,是我做的?”略微失神,我茫然地朝蒲景离望去。蒲景离迟疑,终于点头。
缚术之咒。
“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
痛。
垂首,双手按紧额侧。
头,好痛。
“怎么,”我摇着头,“我,想不起来……”蒲景离快步走来,他扶住我的肩,神情担忧而焦急:“许至允,不要勉强自己!”
还是痛!脑袋像要爆裂开来……记忆,却一点一点被开启——
……耀目的银色光芒弥散,顷刻间亮如白昼的夜……
全身舒展的惬意……
“许至允,你怎么了?睁开眼睛!”身体不可遏止地瘫软,却落进温暖的怀里。
……风中四散的银色发丝,腕上松落的绸带……衣袍猎猎翻卷不息。
银铃叮铃铃地脆响。
——恰如蛊惑一般的吟唱。
那是,罪恶的诱惑。
“……坚持住,不要闭眼!许至允!”脸颊被托起,他沉稳的心跳传入耳中,一下一下——这样……叫人安心。
神智已经渐渐迷失,手却不觉攥紧他的衣袖。
……血。
不断渴望,不断渴求……
想要咬开的肌肤,想要贪婪吮吸……
血的味道。
我霍然抬头!
蒲景离已经察觉到不对:“许至允!”
恐惧从心底一点点窜起,喉咙像被堵紧,我喘不过气。“走开……,蒲景离,你快走开!”这不是我的声音,不像。
血,如此渴望……
不!
猛力摇头,我得……坚持住,我不能……
“蒲景离,”努力维持自己神智的暂时清明,我艰难出声:“你快……放开我。”
求你!远离我,快!
不,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控制不住!
身体已经微微颤抖。
“别怕,”蒲景离揽住我,他轻声说话,语调依旧平稳如初:“不会有事的,别怕。我们先离开这里……”
不,不是这样……
抬头,最后看他,深深看他。
英挺俊秀的眉宇,静如深潭的双眸……那样叫我依恋的五官、轮廓;身上,是他清隽魅雅的独有气韵。
手指,慢慢将他袖口松开。
蒲景离,离开,快离开。
……我会,杀了你。
突然出力,一把将他推离自己!
蒲景离只退了两步,他抬头看我,神情带了几分讶异。
我则不住后退。
远离他。
越远越好。
铃音猛然大作,腕上的银镯像是忽然有了生命,兀自缓缓旋转,折射出的冰冷光泽闪烁不休。
慌乱地用力去拔,可是不行,褪不下来!它……
该死!
又是这鬼魅般的吟唱!
可是……我恍惚昂头。
……却,叫人沉迷。
血,血……
血。
像是有只小兽慢慢从心里苏醒,它钻出来,开始不住刨爪蓄势、叫嚣嘶吼。
绛红眼眸眯起,渴望着美味。
它低吼,杀了他!
手指微屈,指间银芒淡淡焕出……
杀。
我眯起双眼。
呵,杀了他!
“言儿住手!”——这个声音!
不及回身,后背传来钝痛的同时,身体猛烈一震。
这把声音!……可是,怎么可能?
眼前已经模糊,我瘫倒下去。
“许至允!”前面的人迅疾掠来,伸手稳稳将我接住。我低喃一声,再无意识……
……
…………
「升浮,坠落,身体似如失重。
扭曲的世界,荒原般虚无。
这样……孤寂的安静。
不,还有人,是谁?
——风中,那是谁……正哀伤咏叹,低低啜泣?
心底忽而涌上一阵厌烦,将手中的弓用力握紧。
“阖!”
我霍地转身。
谁?谁在叫我?
长指屈起,银弓大张;我抬眸,腕上铃音随着动作轻声脆响,光华霎时纷落坠散。
羽箭所指,女子的脸缓缓扬起,这样熟悉的面容。
我漠然看她,双眸正如此刻的心,剜空一般的冷漠静寂。
长发被风扬起,丝缕张舞如魇;手腕渐渐灼热,心底却是冰寒……手中的弓依旧平稳,弦还在慢慢绷紧。
——杀了她。
“阖……”女子轻唤,她深深望我,“你忘了我们的诺言。”眸底水光滟滟,终于漫溢,成泪,倏地顺腮而下。
血……
“阖,你……真要杀我?”她哽咽,语不成句。
拢指,一点一点加力,毫不迟疑。
血的诱惑……
……」
“……不,住手。”
“停下,快停,”不断摇头,我低低喊出声来:“不要这样!”
“言儿,不怕。”近在咫尺的气息,熟悉的温暖。
是……谁?额上覆住淡淡温暖,很……舒服。
“……师……父。”我低喃。
师父,……是你吗?
我不会听错。我知道这是你的声音。
“只是噩梦,言儿不怕。”他叹气,声如鸣玉,“听话,试着睁开眼睛。”
不,不行,睁……不开。
师父,这里好黑,我喘不过气,沉重……不行,眼睛还是睁不开。
「……
……血,甜美的味道,腥热的气息。
舌头轻舔牙尖。
如此渴求,如此贪婪……
我眯眼看她,嘴角忽地扬起一抹冰冷笑意。
——已经,等不及了!
猛然松弦,手指忽张的瞬间箭尖寒芒倏然而逝!——羽箭带起尖利的风,倏地没入女子心口!
一时,满目俱是妖艳的红!
血……空气中腥甜的气息,如此美好。
这样艳丽的红,将女子身上衣裙染出完美的颜色。
她望着我,不敢置信地,只是极短的一瞬——可那神情如此清晰——双目中浓重的眷恋竟叫我感觉窒息。
……泪坠下,是最后一滴。
世界慢慢再次扭转、失真,疼痛终于席卷而来——
痛,心口处肆意蔓延的疼痛,撕裂一般,像是要将一切击溃,摧毁——仿佛那个直射而去的羽箭没入的,是我的身体!
“……霜……如,”嗜血的疯狂终于淡去,眼神渐渐清明,手中紧握的弓跌落地上,我失声大叫:“霜如!”
她已经不再看我,身体缓缓坠下,眼睛紧紧合起。
指上法印结起,我借风疾疾掠去。女子瘫软在怀中,再无生命的脉息。
霜如……
别离开,不要离开!
我抱紧她。
怀中的身体却在渐渐僵冷。
霜如!!
……极夜般突降的黑暗。星月躲避。
再看不到,再听不到。
伸出手,指尖,一片冰冷的绝望……
她死了,是我,是我杀了……自己最深爱的女子。
我杀了她!
终于安静下来,我不再喊叫,伸出的手亦慢慢垂下。
黑暗。
眼前,只剩黑暗……
就这样罢,就这样,不会再挣扎;有什么关系?她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坠进黑暗中,被覆没,吞噬,……都没有关系。
……我都,不再挣扎。
……」
“不要再睡了。”下落的手被接住、轻轻握紧——是最舒适的温度,人的体温。
“只是梦魇,”那个声音还在坚持,“言儿,来,慢慢把眼睛睁开。”……是师父,师兄喜欢叫我小言,而师父从来叫我言儿。
真的是他!
身体被扶坐而起,软趴趴靠过去,撞进温暖的胸膛。耳边气息喷吐如春,他的声音永远温柔,却带着坚定:“再试一下,把眼睛睁开。”
嗯。
“啧,哥,你这样不行!给他泼点水,肯定能醒!”——这个声音,如果没有听错……
“不行。”斩钉截铁——蒲景离,你也在。
“小逸,你先不要捣乱。”——嗯,师父这时应该在皱眉,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哥,我都……二十好几了,不要再叫小逸了。”他停了停,继续建议:“真的,泼水吧,冷水。”
“你出去罢。”——完,吕师叔,我师父已经生气了。
“喂,昨晚是谁这样狠心给他那一下的?现在倒心疼!”生生顿住,“哎,别这样瞪着我,冷水而已,我也是好心……”
“师父……”只是贪恋这久违的温暖,可再不出声我就真玩儿完了。以前都没发现,吕逸这家伙这般狠。
咳,睡太久,声音有些低哑。我倚在吕阖怀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诶,诶?”吕逸吃惊地望过来。站在一边的,正是蒲景离。
“终于醒了!”蒲景离松一口气,冲我微微的笑,“你睡得好死。”我伸手按捏额角:“再不起来就要被人泼冰水了。”瞥一眼吕逸。
吕逸哈哈一笑:“吓你而已,看,现在醒了对不对?”
对个头。
“师父……”我努力坐直了身,仰脸看他。
没有变——记忆中挺直的鼻梁,微翘若笑的唇角。五年光阴流逝,他的面容依旧俊逸如昔,似乎从未变改。眼睛已经酸热,我慢慢眨眼,忍下去。
“嗯。”吕阖颔首,脸上是难得的浅浅笑意,他抬了手,沿着我的长发从头顶轻轻抚下。“言儿已这般大了。”
顺从地略低了头,我享受着这刻的温暖,舒服得想叹气。
五年了,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
可是……我抬头:“师父怎么来了?”
吕阖看一眼旁边的吕逸:“你解释。”吕逸不好意思地:“呃,上次把你弄丢后,觅影术都动用了,可怎么都找不到,只好使了通灵之法,把这乌,咳,把你……师父叫来帮忙。”吕逸吐下舌头。我知道他刚刚又差点叫师父乌龟了。
“结果巧得很,”吕逸摸下巴,“昨夜天有异象,我们觉得奇怪,便赶了过来,结果居然是你施展的法术,当时还真是吓了一跳……”“小逸,停罢。”吕阖截住他的滔滔不绝。吕逸耸肩:“好好。”吕阖皱眉:“我当初就不该将他托付于你。”吕逸这下不敢再应。
吕阖不再说什么,转过头看着我,语气恢复温和:“言儿,师父现在要问你些问题,你只须据实而答,可以吗?”我不安地看蒲景离一眼,他没说话,只对我轻轻点头,我于是定定神,应道:“好。”
“刚刚做的梦,是什么?”
我一怔:“只是……平常的……”
不,其实不是。
本以为只是因失去意识那一刻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才会有这样离奇的梦,梦到自己居然变成了师父!
可是,这个梦境太真实——那样的情景与触觉,连心,也是那样真切地痛着。
梦中自己冷漠平静的眼神,手中冰冷的弓,还有,手腕上的……竟是我现在戴着的锁月!
如果我没有想错,那个女子……正是凌霜如——那个附在阮纱雪身体中的魄。
可是,如果,那是真的。
但里面的自己杀了人。
如果是真的。
可,为什么……
手心已经漫出湿冷的汗,我微微失神:“师父,这……不是梦?”吕阖看着我,眉宇间一抹淡淡哀伤,他叹息:“依你的悟性,也应该察觉到了。”
“锁月不是一般的灵器,”师父轻轻托起我的手,低低道:“而现在,它附着的诅咒……终于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