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盛宴
手心已经漫出湿冷的汗,我微微失神:“师父,这……不是梦?”吕阖看着我,眉宇间一抹淡淡哀伤,他叹息:“依你的悟性,也应该察觉到了。”
“锁月不是一般的灵器,”他轻托起我的手,低声道:“而现在,它附着的诅咒……终于苏醒。”
吕逸失声叫道:“什么?哥,你确定你没有开玩笑?!”他的脸色霎时惨白,“难道说,当年的事情还要重演吗?”
吕阖没有说话。
我看看吕逸,迟疑地:“师父,这么说,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对,”吕阖抬眸,面容雅逸出尘的他,此刻的眼眸里尽是沧桑,“如果我没有想错,你刚刚在梦中看到的,正是锁月带着的记忆。”
“锁月以前的主人本不是我,可是,我却阴错阳差得到了它。” 言罢,吕阖黯然笑笑。
吕逸安慰道:“哥,不要再自责了,那时你也是不得已。”
“锁月有着自己的生命与意志,无论谁得到,它都承认并依附着拥有者,并在吸食灵力后,激发出全部的力量;”吕阖淡然道,神情已经恢复一贯的平静。
“历代天祈师都想得到它,因为锁月意味着至上的力量。但,这是上古灵器,竟能夺人心智,催心生魔。”说到这里,他略微蹙眉。
我轻声:“师父,您的意思是,我最后……会疯掉么?”吕阖怔住,缓缓点头。
“不过,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微笑。
吕阖低低道:“是,但需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说:“是什么?”
吕阖摇摇头:“到底是什么,至今没有人能清楚地知道。”他看着我,“但是我想,那应该是能将自己彻底唤醒的的事物;而我,” 吕逸缓缓阖目,“……我是在杀了自己最爱的人后,终于清醒。”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突然发现,师父其实已经苍老,虽然容颜依旧与年幼时的记忆里一模一样,年轻而俊逸,连岁月亦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但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能耗尽他的生气。
吕逸按住吕阖的肩:“哥,不要再想了。”他又看看我,“暂且宽心,只要不遇到什么太过强烈的刺激,锁月的气息暂时还是很安稳的;”
“看起来,昨天还是它沉睡了这么久以来初次苏醒,所以现在力量也还很弱。”
吕逸笑嘻嘻:“何况,还有我们在呢,你怎会有事?”
我对他笑笑,不说话。
确实不必害怕,我握住师父的手,最后看向一直沉默而担忧地望着我的蒲景离,微笑。
而且,现在还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我没有时间恐惧。
……
一扬手,两只信鸽齐齐展翅,很快飞往不同方向。
如若计算无误,其中一只今晚就能抵达目的地,而三天后的这个时辰,那个人也能收到我的信了。
看它们在天空尽头变成两个小点,我收回视线,对身边的蒲景离微微一笑:“好,现在该飞的是我们了。”
蒲景离哑然失笑,他把手放我额头上:“你睡醒没有?”我拍掉他的手:“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我稍作提示,“还有,你想想看,今晚会发生什么? ”
蒲景离沉吟:“唔,今天十五,月圆之夜……怎么了?”
“蒲景离,今天你生日!卫潋那边会给你庆生——就在海上!”
彻底无语了,可怜简伯辛辛苦苦给这家伙筹备的庆生宴……
蒲景离微笑看我:“原来,你知道的。”“唔。”我笑笑,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睛。
蒲景离没有在意,依旧淡然而笑:“不过也没办法,赶不回去的。”
“错!”我弹个响指,扬起唇角,“你忘了这里还有谁在么?”
蒲景离扬眉看我,意思大概是:哈?你?
喂,少不信我!
并不解释,我转身往屋里走,轻松地说:“总之,今晚做好赴宴的准备罢。”
……
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居然晕船。
虚弱地冲蒲景离摆摆手,我脸色苍白地说:“我歇会儿就好,你自己出去吧!”蒲景离把我扶到床上,浅浅微笑:“有简伯在,我根本不必操心什么,就在这里陪着你好了。”
我抬眼瞪他:“蒲景离,今天你是主角好不好!你不出场,外面的人光瞪着海看啊?!”
而且,天知道我有多艰难才求得师父答应用天祈术把我们送回来赶这场宴会的?!
三天两回地在青盛卫潋之间转圈跑,你觉得我是闲的?!
毫不客气地用上脚,我继续撵他走。
听得蒲景离走远,再略等半刻,我小心地坐起来。
翻出之前让简伯给准备好的墨蓝色短衣,我飞快地把身上的锦袍换下,再挽起长发,高高扎作一束;最后把用纯黑色的半脸面具仔细戴好。
低头看看自己,嗯,还算满意。
在门后屏息听了听,确定无人,轻轻打开。
抱歉蒲景离!其实晕船的症状还没有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只是我需要单独做件事,嗯,算是给你的礼物。
歌舞笙箫,杯盏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选得没有错,在这里果然能做到一目了然。
——只是,高处不胜寒啊……
吸吸鼻子,我抱臂而立,时不时做做摩擦生热的动作。
偶尔四下转着脑袋,闲闲看来往的宾客。
做完前期工作了,呃,现在有点无聊。
而且……也有点饿了。
后悔刚刚经过厨房时没有顺手拐个大饼什么的……
我无声叹气,又瞥了一眼坐在下面公然愣神的蒲某人。
因为是主角的缘故,今天他的服饰以象征卫潋皇族身份的银红为主色调,边缘绣着精美繁复的深色暗纹,加覆轻纱后,华贵而精致;让本就出众的他更显耀目。
台上歌舞正是高潮时,蒲景离斜倚在座上,左手端了一个银色酒盏,兴味索然地慢慢把玩,任身边众人如何谄媚笑谈,他只垂眸不语。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忽然蹙眉,身旁那个正喜滋滋侃侃而谈的大臣甲登时大惊失色,惶恐不已地看着他;蒲景离似乎这才发现他的存在,略为不耐地挥了下手,大臣甲匆忙施礼而退。
这个人!我失笑,看一眼简伯——寿星居然心不在焉,估计老人家现在也挺郁闷的。
简伯也察觉自家玺王爷的神游了,转头对身边一个侍卫耳语几句,那个侍卫会意,点点头后疾步退下去。这时,站在暗处的另一个侍卫也悄悄退了几步,貌似随意地看看两边,转身离开。
我仔细观察他的身形姿势,再下意识看看他的鞋靴。
嗯,第三十一个。
而且这位有些独特,我摸摸下巴,好罢,关注度提高一级。
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唇角笑意不觉加深。
如果想得没有错,这条应该是那领头大鱼。
很好。
领头鱼看看四周,快步走进船舱里。这时,甲板上鼓声忽起,一下一下地缓缓擂响。
咚——咚——咚!
鼓声忽顿!“喝——!”男子阳刚的断喝声齐齐响起。
我停住脚步,暗暗喝彩,不错!要的就是这种气势!
蒲景离,吃惊吧?嘻嘻~~我把那个年年不变的闷死人“巫祝跳大神”给改成军舞了;嗯,其实准确说起来,巫舞的诡秘氛围,加上男子军舞的简洁动作与阳刚气质,巧妙契合之后,应该算是取其二者精华结合的舞。
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
这只是礼物之一。
真正的礼物,很快就出场。
蒲景离,好好谢我吧,这个礼物是很珍贵的呢。
它叫平安。
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只一直被动地提防着刺客神出鬼没的袭击。
要揪出那个幕后操控者才好。
只望行动顺利,能在今天把这件事完成;也惟有如此,你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真正的喜乐安平。
这时约莫着那领头鱼已走到房间里了,我无声地踱进去。
隔着门,忽然出声:“不必再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谁!!”
轻推开门,我微微的笑:“只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而已,”对他略略躬身,“……太子殿下。”
闻言,他略有慌乱,但很快便镇静下来,警惕地四下看看,最后望我:“太子殿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时看到我脸上的面具,他肃容,喝斥道:“你到底是谁?举止如此鬼祟,究竟意欲何为?”
做得……很像一个合格的侍卫嘛。
只是……“以后殿下想再玩换装游戏,记得把靴子换掉。”我抬抬下巴,示意他看自己的脚,“还没有哪个侍卫敢着这种带着暗红色龙纹底绣的鞋靴呢,不是吗?”此外,你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贵族气质,哪里是普通侍卫服饰能够遮掩得了的?
他微微着恼地瞪着我。
果然对了,他正是卫潋现任太子——蒲烨。
“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听令,按原计划在这个时候过来集合吗?”我微笑。
蒲烨睁大眼睛:“是你对他们做了手脚?”惊觉失言,他马上闭了嘴。
我笑,摇摇头:“早料到会有贵宾来临,不过你想得不对——我们是对自己人做了手脚。”
“混进来的刺客既然难以辨别,那么,记住自己人总容易些吧。”我偏偏头,“我只是提醒大家,让他们记得不动声色地把这些不小心穿错衣服的贵宾另行招待而已。”
他沉默。
“蒲景离是你的皇叔,”我望着他,轻声:“就这么……想除掉他吗?”
蒲烨冷笑:“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说,我来参加皇叔的庆生宴,是什么不对的事吗?”
“其实之前的刺客,都是你派来的吧,”我静静看他。
“什么刺客,我不知道。” 蒲烨抄着手站在那里,继续干脆地矢口否认。
“蒲景离从没有得罪过谁,而且以他的性格,也根本没有结怨的仇家;之前我一直在沿着错误的方向找,所以都不对。”
不理会他的冷笑,我继续说:“可是如果这么想——若是蒲景离死去,那么,安枕无忧的人……又会是谁?循着这条思路,答案果然就出来了。”说着,我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
蒲烨大怒:“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离间我们叔侄,你到底是谁,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管他,自顾自道:“虽然无冤无仇,但你却一直忌惮他的势力,时时加以戒备;可不幸陛下更为信任他。此外,大部分的军权,也集中在蒲景离手里,他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你的地位,”我忽然提高声音,“所以,你才这样着急地要除掉他,对也不对?!”
“闭嘴!”蒲烨大喝,极为气恼地微微喘息,“你,你知道什么?”
“嘭——!”
“嘭嘭——!”
连续的爆响打断了蒲烨的话。
我侧耳而听,对,是焰火!
算算时间,也正是燃放的时候了。
五彩的光芒在我身后不断闪耀,忽明忽暗地映在蒲烨年轻的脸庞上;他面带怒意地看着我身后,继续道:“看看这个焰火,看吧!”蒲烨突然大笑,“哈哈!看啊——多么漂亮华贵!”
“这就是父皇每年给他筹办的庆生宴,果然是极为用心!”
慢慢垂下眼,一时间,蒲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怅茫:“可是,我呢?我是他亲生儿子,他又何尝如此待我?”
“说我嫉妒也好,我确实容不下他!” 蒲烨攥紧双拳。
他忽然抬头,恨恨看我:“可是,有这样的兄弟么?感情果然好得不得了!就连寝宫中密室挂满的,都是他的画像!!”
“呵,呵呵,就这样……喜欢么?”蒲烨冷冷笑起来,渐渐地,脸上却露出厌恶的神情,“以至,在继位密诏里写的……也是他的名字!”
“真是可悲啊!”他仰首而叹,“为了压抑心底这份隐秘的恋意,父皇……很辛苦吧!”
他低低笑起来,眼中却是伤痛。
我默不作声,心底却暗暗吃惊。
蒲烨将身上的侍卫衣袍解下,随手扔在脚下;他里面穿着的,正是今晚赴宴时的那身皇族服饰。直视我,蒲烨冷笑:“好了,现在你要做什么呢?”
我静静看他。
“把你身后的人都叫来罢!还等什么呢?”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挑衅般地朝我扬扬眉。
“没有其他人了,”我缓缓摇头,“只有我一个而已。”
蒲烨略微错愕,很快地重新平静:“呵,真是自信呢!你觉得要对付我,光凭自己就足够?”
我反手将门合上,缓步走进去。
看着蒲烨,我直接说:“尊贵的太子殿下,你太幼稚了。”
蒲烨怒道:“你说什么?你竟敢,竟敢……”
“你觉得你能杀得了蒲景离?”
“我……”蒲烨一滞。
“一次次失败,下一回却依旧没有进步;”我摇头,“你到现在也学不会从失败中思考。”
“而且,你觉得杀了他,有用么?”
蒲烨扭过头去,咬牙不语。
“你心里其实也清楚,蒲景离根本没有错,你要将怨恨发泄到他的身上去,不觉得可笑么。”
蒲烨瞪着桌子上的茶杯看,像是要用目光将它碎尸万段。
“或许你以为,自己做的这一切,蒲景离从来都不知情罢。”
“可是,好好想想看,”我叹息,“为什么蒲景离只是单纯的抵御,而非主动追查买凶的主谋者;又是为了什么,他一直没有将刺客的事告知陛下;这些,你有没有想过?很明显的,对不对?他这样做都是很不合理的反应。”
蒲烨慢慢转头看我,眼中闪烁不定。
“也许……他这样应对,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是为了保护谁?”
不理会他微讶的神情,我继续道:“确实,卫潋的军权大部分在他手中,但是,你觉得他在沙场上拼死拼活的,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我摇头笑笑,“据我所知,蒲景离从来没有在私下拉拢过任何大臣,也没有做过任何结党营私的勾当,对朝野上的各种帮派更是敬而远之。”
“他并不是醉心权势功名的人,亦非碌碌无为之辈。”
“蒲景离素来治军严谨,麾下纪律严明;四年前那一次滇城战役后,玺王爷之名威慑四方,自此,谁还敢在卫潋边境撒野?这几年,卫潋的安定又是谁换来的?”说到此,我无声叹息。
蒲烨依然倔强地梗着脖子,但年轻的脸藏不住心绪的变化,看得出来,他已经动摇。
“杀了他,能得到什么?”我黯然,“你该了解他的性格,你觉得他会对皇位感兴趣,而后欣然坐上龙椅么?”
“至于陛下的心意,我不敢妄加评论,”我低声说:“但是,他既然能够一直将自己的心情隐忍下来,这一点,在下却是极为佩服!”
“他是明君,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决断,我想,以后他也会继续沉默下去。”
蒲烨静默,以一种倔强的姿势站在原地。
“同性之间的爱恋,已为世俗所不齿,更何况有着伦理束缚?”我黯然笑笑,“他有多艰难,我们根本无从了解罢。”
蒲烨垂首,双拳攥紧,又慢慢松开。
“恕在下莽撞,”我轻声,“殿下,你可会轻视这样的君王?”
蒲烨肩膀微微一震,片刻,他缓缓摇头,哑声:“我……从没有轻视过父皇。”
“那么,以后呢?”我微笑看他,“殿下可还愿意一如既往地尊敬自己的父亲——即使知道他心里亦有着这种不可告人的苦痛,也还愿意继续尊崇他?”
“我根本从没有……”蒲烨突然抬头,神情激动地想说什么,却忽地生生顿住;他微带愠意地瞪视我,“够了!你……”
看我笑,他生气地撇过头去:“你真是个叫人讨厌的人!”
“是这样吗?”我微笑,无所谓地,“不过不要紧,反正不是第一次听这句话了。”
蒲烨想了想,挖苦地道:“你长得一定很丑吧?否则怎会带这样奇怪的面具!”说完促狭地冷笑。
我失笑,不觉摇摇头。
这种心性,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起码心理年龄如此。
正笑着,喉下翻涌而上的恶心感迫我突然捂住了嘴。
该死的晕船症!
蒲烨正盯着我看。忙把手放下,我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宴会还没有结束,请殿下还是回去罢。”
蒲烨目光阴冷地看我:“你的嘴唇白得像纸一样,真是吓人,是身体不舒服吗?”走近两步,笑意愈深。
“很好奇呢,想知道……你究竟长得有多丑。”
我警觉起来,抿嘴看他,摇头:“不劳殿下担心,在下身体并无大碍。”
恶心感再次涌上,我咬咬牙,拼命忍着。
握紧拳头。不要……吐出来。
蒲烨还在逼近,扬扬下颔:“把你那个丑陋的面具拿下来。”命令的语气。
我终于后退。
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得罪的……
后背抵上门的同时,蒲烨已经冲过来,被他猛力一撞,我身后门砰地响了一声。
我抽气,痛的。
早知道就不把门关上了……
肩膀被他紧紧制住,心头忽然说不出的烦闷,警示般冷冷看着他,我压低声音:“你放开。”
蒲烨不管我脸色正难看,只得意地笑:“丑八怪!”一把扯掉我脸上的面具。
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他睁大眼睛看我,嘴张开,满脸的惊愕。
我终于忍不下去,弓下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