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
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这样黑,我实在不敢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并且还是睁着眼。
试着转了转头……天还没有亮么?怎么没有人点灯?
撑着身坐起来,脑袋却“嗵”地一下撞到硬物上。我哎呦一声,捂着额头倒下去。
缓过来后,我伸手摸索许久,终于确定,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什么,心登时凉了半截。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把昏迷前发生过的事情细细地理一遍,我需要冷静,我得好好想想。
下药,昏睡,左聿,裴源,未知的计划……还有现在身处其中的这口大棺材。
我轻轻揉着额角。
到底,左聿要做什么?
我确定左聿要的不是我的命,他要杀我,不会等到现在;即使他真要取我性命,也不会这般麻烦,故意将我置于棺材之内,像是要把我活活闷死或吓死。真是的,我苦笑——微臣即便有罪,罪亦不致此吧。
自己躺进来的时间应该不短了,这样狭小的密闭空间,我竟然还没有憋死,莫非……大吸几口气,果然自如得很,没有丝毫憋闷之感。可以肯定,这口棺材已经做过手脚。
可是,棺材,棺材……我锁眉深思。
把我安置在此,必有他的缘由所在。
只是——究竟,是什么?
将昨日里他的一言一行反复回忆了几遍,我下意识抬手松了松领口,指尖下的触觉却让我警觉起来,这套服饰!……我精神一振,手指从领口而下,衣襟,一路滑到袖口之上,我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衣袍上精心刺绣着的纹理图案,麒麟,凤鸟,祥云,鱼鳞纹理……针针精致。
——很好,很华丽。我确定这是我下葬时穿着的大礼服。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刻,棺材之外,正是在下的陵墓。
时至如今,左聿的苦心,也可以大致地猜出七八分来了。
对着棺材盖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有些怅然。
罢,他愿意如何,那便如何吧。
试着在不大的空间里尽量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躺好了不再动弹。现在没必要浪费体力。我相信自己性命无忧,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应该也不需要我担心太多。
此刻外面很安静,而好戏就快要上演了,那,我再睡会儿。
……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果真就如开戏一般——
裴源果然是个高手,那么沉的棺材盖子他就那么一掌震了开去,在下佩服佩服!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我从棺材里直愣愣地坐起来时,四个角落里,竟有几个安全系数满高的火雷炮同时爆亮兼冒烟,活生生一幕仙人出场大铺垫。
烟雾缭绕中,我叹了口气,站起的同时微屈指,暗自念了个祈风术,顿时衣袂飘飘,银丝轻扬,我只不言不语地立在那里扮谪仙状,估计远远看来感觉还真像那么回事。
垂目四顾一下,这里,果然是那个大得不像话的墓室。我静静看着挤了满屋子的人,还是没有说话。
诈尸,或者还魂,端看你是引导众人左转,还是右行。
只是,这不是我的任务。
左聿此时也正微笑着站在墓室里,他的身后跪着数列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众人皆高仰了头,愣愣地看我,个个惊异得表情近乎呆滞。左聿适时地高高举臂,像是带了几分激动与欣喜,他声音高昂无比:“果然与朕昨夜梦中的瑞兆一般无二,苍天诚不余欺!”众人条件反射般立时回魂,叩首,山呼万岁!
左聿将手伸来,示意我扶着他跨出棺椁,待我与他并肩而立,左聿牵住我的手,顺势将我整个带转过去。面朝一地文武官员,左聿双眸闪亮,神情虔诚,他高声道:“上苍眷顾青盛,还朕国辅之才许子言,此番悯怜之意,朕必与众卿家戮力同心,振国抗敌以报之!为青盛昌荣,朕虽肝脑涂地,亦九死不悔!”
百官皆是为之一震,随即神色尊崇地三叩首,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在唇边带了抹礼节性的淡笑,半垂双眸立于左聿身侧,安静地看这场演得热闹的戏。四壁回音不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经久不息。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万岁……”
……
“许子言。”左聿忽然打破马车里的静默,轻声唤我。
我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你……是不是不高兴?”左聿看着我的表情,小心地道。
我偏开眼,淡然笑笑:“并没有,陛下想多了。”
左聿失望地看着我:“许子言,你答应过我,无他人在旁时,我们之间勿以君臣相称,你可还记得?”我没说话,点点头。
左聿垂了头:“你果然不高兴。”他叹气,“可是不这样做,按你的性子,你是不会答应与我装神弄鬼,合演那出戏的。”转眸凝视我,他轻轻道:“知道吗?我希望你能继续像以前那样,还是青盛的国辅和静安侯,还能像以前那样,一直的陪在我身边,与我一起安民治国。”
渐渐垂下眼帘,他的神情带着疲惫,“你可知道,这段日子里,我撑得很辛苦,天天都觉得累,有好几次,真的想再不去管那堆成山一样的奏折文信,我看着它们就头疼,恨不得放一把火统统的烧掉!”
我吃惊地道:“聿!”左聿脸上的狠绝之色一闪而逝,然后便飞快地转开脸去,不说话了。我有些着急,却只能压抑着,心里不禁后悔起来,自己以前就时常忘了他还是个孩子,想想也是,忽然之间,整个国家的重担都压到他的肩上,谁能受得住?
轻轻拉过他的手,我看他没有赌气挣脱,便温言问道:“聿,你还记得我以前教过你排解压力的做法吗?”左聿点点头,他的侧脸看起来又倔强又委屈:“我当然记得。可是只要一想到你就这么丢下我不管了,那些方法都没有用处,只能,叫我想着难受。”声音渐渐低哑。
我微笑,柔声说:“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左聿转过脸看我,眼眶有点红:“你现在答应我的,以后可别反悔了。”
我暗叹一口气,摸摸他的头,微笑:“当然不会的。”左聿静默片刻,忽然神色平静地说:“许子言,我快满十八了。”我笑着说:“哦,是呢。聿可有什么想要的吗?知道吗?每年给你挑礼物有多不容易,你是帝王,什么都不缺,我真是……”
“我已经大了,而且,我的大婚之期也近了。”他轻声说。
我停住话头,转脸去看他。左聿微微低着头,黑亮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眸,我一时,竟看不清他的神情。
车轮辘辘之声忽然止住。左聿抬头冲我一笑:“啊,又到了呢,呵,总觉得这马跑得真快!”说话间,裴源已在车外挑起帘子。看我坐着不动,左聿催促:“快进去吧,府里的人必定都等急了呢,我只能在这里看着,不能送你下去了。”
我扭头对裴源说:“你且等等。”顺手拉下布帘子,我回过头,重新握紧左聿冰凉的手,同时直视他的眼睛:“聿,如果不快乐,没有人会强迫你笑。”左聿摇摇头,笑:“我是帝王,有什么不快活的。”
我微微皱眉,叹道:“新娘是哪家的小姐?”
左聿微笑,说话如背书一般:“正是卫潋的长公主,听闻容貌秀美,贤惠端庄,兰质蕙心……”
我失声:“卫潋?”左聿看看我:“怎么了?”自知失态了,我摇摇头,却突然记起左聿昨日说过的话,轻声:“原来如此。”
“这就是你说过的后着吗?也是,西若再猖獗,也不敢如此自负,单凭一己之力应对两国联盟。”顿一下,我略略黯然,缓声道:“可是聿,你没有必要牺牲自己的幸福……”
左聿打断我:“不,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其实……”他笑笑,慢慢将手从我的手心里抽出来,“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了。”
…………
……
恍恍惚惚地踏进侯府大门,不想变故顿生。
甫一进门,只听着应门的小四儿激动不已地一顿嚷嚷,我哪来得及去掩他的嘴,只得眼睁睁看着短短几分钟之内,府里的婢女仆役赶集似的从府里奔出来,呼啦啦把我围住了,硬是把在一旁陪同的裴源挤开老远。
霎时间,我半步都挪动不得,只得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管家尚叔年逾半百了腿脚倒好,方才居然一马当先地赶在前头,可等到站在我面前,却红着眼睛讷讷不能言。倒是如姨强些,她紧紧拉住我,一厢抹着泪一厢叠声说道侯爷啊,您终究是回来了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身就知道侯爷福源未断,哪能就这样轻易的去了……
才被马车颠了半日,此时被人群围着,我已然晕头昏脑;强打了精神,几乎是凭着本能,我点头,微笑,一一地抚慰众人,轻语温言。
刚待大家都好些,方传宝那家伙居然刚好从宫里杀了过来,给我整了个重磅出击。
当时只看得一团暗青色的东西横空里扑了近来,我措手不及被撞得倒走两步,脖子被勒紧的同时耳边有人打锣般地嚷起来:“小侯爷——!!”喊得那个凄厉~!
我吓了一跳。一时众人的动作都暂停,眼里的泪还噙着挂着,手里的巾帕子还捏着,泪迹斑斑;只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挂在我身上的那个东西。我听着这声音觉得耳熟,亦是一愣,于是放弃挣扎,试着唤道:“……二棋?”
把脸埋在我颈窝里的二棋应了一声,随即发出一声小狗似的呜咽。
我感觉背上的小疙瘩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二棋,这个向来大大咧咧,神经堪比牛筋的家伙,居然,会哭……
犹豫一下,我有些笨拙地拍拍他后背,笑着轻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不是该高兴的吗?难过什么,哎,别哭啦,看大家都笑话你呐!”
二棋拱了拱脑袋,小声道:“小侯爷,你终于回来了。”我正怀疑他是不是把眼泪鼻涕都蹭到我衣服上去了,二棋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般,他猛地推开我,大吼道:“谁哭啦!”
我顺势退开一步,站定了,没心没肺地看着他笑。
二棋呼哧呼哧喘气,眼睛都气红了。
几步外,他的发妻绿琴正噙笑看着我们,见我望去,她俏皮一笑,屈膝福了福道:“绿琴见过侯爷。”她怀里抱了一个穿着亮红色短袄的小娃娃,他那一张粉妆玉琢的脸上嵌着双乌黑的眼眸子,正滴溜溜地乱转着,看去着实可爱。
我笑着走近,低头对他说:“羡臣啊,你还记得我吗?”孩子一笑,嘴边小酒窝煞是逗趣,我伸指去点,继续逗他笑。小宝贝兴奋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胖乎乎的小手攥住我的食指乱舞着,一边咿咿呀呀地叫。我笑:“你怎么还不会说话?啊,知道了,是故意偷懒不学的对不对?喂喂,怎么吃我手指??”
二棋靠过来,胳膊自然无比地搭到我肩上,他哼哼着,流里流气地说:“我们家宝宝的满月酒你来不了,周岁酒也是不见人影,说吧,怎么赔罪啊?”
我苦笑:“啧,没见过这么计较的。”
二棋抠了抠耳朵,满不在乎地说:“所以叫你见识见识么。”
我无奈地瞥他一眼,叹口气,认输:“算我欠你的,好,说吧,只要是我……”二棋眉飞色舞一竖食指,飞快地说:“好就这么说定了你让我继续在你家住着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你!”我一愣,抓住疑点问:“啊?什么叫继续?”二棋谄媚地冲我咧嘴一笑:“嘿嘿~你不知道,我都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了,很辛苦地给你守宅子呢~!”
我气极反笑,抬手赏他个爆栗子。
等到终于把众人都遣散,我四顾去寻那方才被人群隔开的裴源,却见那他站在院子栽着的石榴树后,身旁正立着个俏丽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对他说了句什么,愣小子居然也不说话,只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
我仔细看了看,那女孩子身着翠绿飞凤轻纱裙,梳着双巧如意髻,眉目娟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泪珠莹然,不是那沈素素又是谁?
我眨眨眼,确定素素确实是噙着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裴源!这小子到底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些什么?
才一转念的时间,裴源已抬头,面无表情地唤道:“大人。”
呃,被发现了……
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的走出来,见了他,故意惊讶地说:“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素素垂了眼,低声向我问安,我笑着点头,她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了。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我轻声叹道:“裴源,你可是惹素素伤心了?”
裴源望着那树红得耀目的榴花,失神地道:“啊,是吧。”
我拍拍他的肩:“看来神女有心,襄王未必无梦。”裴源苦苦一笑,道:“可是,大人,怎么办呢?襄王……不只是我呢。”
原来是遇上情敌!这个没出息的。我哂笑,一掌拍向他的后脑勺:“居然这么没有自信吗?我许子言座下怎么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子!襄王只有一个,裴源,你利落一点儿把他给我踹下去!”
裴源摇摇头,颓然道:“老师说得没错,襄王……是只有一个;可裴源只是个小小的臣子,而那个人,却是真正的王。”
我吃了一惊:“王?你说的那个人,是……聿?”
裴源看了我一眼,又垂了头,默认。
我诧然:“可是左聿的大婚将近了啊!”裴源听了,丧气地把头垂得更低。
我觉得自己有点迷糊了,敲敲额头说:“搞什么?难道神女也有两个吗?”
裴源笑了一声,笑得竟比哭还难看:“您老人家开什么玩笑?”我伸了根手指去挠眉心,自顾自喃喃道:“左聿要迎娶的,不是卫潋的长公主吗?”
裴源猛地抬头,直直目视我:“大人,你说什么?”
我叹口气,一把揽过他的肩:“今天就在我这儿吃饭吧,完了我陪你进宫找聿,喂,你躲我作什么,总得弄明白吧!”